文豪1879:独行法兰西 第9节

  其中最重要的是厨娘,因为快到中午的时候,左拉先生的好朋友们,一群博学、活泼、热爱美食的年轻人居伊莫泊桑、保尔阿莱克西、莱昂艾尼克、昂利塞阿尔,以及于斯曼将来到这所别墅,为左拉先生庆祝。

  他们每个人都能吃下平常人两倍的分量左拉先生则能吃下三倍。如果哪一位先生在聚会中感到一丝饥饿,那都会是左拉夫人莫大的耻辱!

  等到中午,这栋别墅的餐厅里,已经满溢着美味与欢乐

  整盘的诺曼底螯虾冻、新鲜黄油与各式面包篮、佩里戈尔松露奶油汤、香槟酱汁煎鱼,还有罗西尼风味的烤菲力牛排,配上昂贵的黑松露片与时令蔬菜,此外还有雪利酒、黑醋栗利口酒、苦艾酒,当然更少不了产自波尔多的上好葡萄酒。

  左拉与几位忠实的年轻追随者们大快朵颐,整整吃了两个小时,才心满意足地移步到客厅温暖的壁炉旁,一人点上一根雪茄或者随身的烟斗,吞云吐雾。

  此刻壁炉里的木柴烧得正旺,跳跃的橙红火焰贪婪地舔舐着空气,将窗外河岸的萧索隔绝开来,只留下满室松木燃烧的暖香和雪茄的醇厚气息。

  作为别墅的主人、集会的发起者、所有人中的最年长者,爱弥尔左拉,用手捋了捋自己的大胡子,放下雪茄,走到壁炉前面。

  莫泊桑等人知道,这是这位激情满满的前辈,又要发出震耳欲聋的高论了

  “……这就是问题所在,朋友们!”埃米尔左拉的声音带着惯有的、充满力量的洪亮,像一尊被火光勾勒出轮廓的雕像,有力的手势几乎要掀动空气,“我们的咖啡馆、小酒馆,那些所谓的‘人民场所’,供应的都是些什么?

  是掺了木屑和石膏粉的面包!是劣质到能刮伤喉咙的廉价葡萄酒!而那些工厂主、银行家们呢?他们在「卢浮」餐厅的包厢里,用银质餐具享用着从布列塔尼连夜运来的新鲜牡蛎,喝着勃艮第特级园里最好的年份酒!”

  围着壁炉散坐的几位听众神态各异。莫泊桑舒适地陷在一张宽大的绒面扶手椅里,修长的双腿随意交叠着,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目光并未聚焦在慷慨激昂的左拉身上,反而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这栋别墅焕然一新的装修。

  于斯曼则坐在一张硬挺的直背椅上,身体微微前倾,双手十指交叉搁在膝头,那张线条冷硬、带着明显厌世神情的脸上,眉头习惯性地紧锁着,像是在无声地赞同,又像是在挑剔左拉用词的不够精准。

  保尔阿莱克西最为沉稳,他占据了壁炉另一侧最厚实舒适的沙发椅,慢条斯理地从雕花木盒里取出一撮上等烟丝,用那双保养得宜、骨节分明的手,极其专注地、不疾不徐地填装着他那只硕大的海泡石烟斗。

  其他人也各有姿态,并不是将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左拉身上今天的讨论注定会十分漫长,现在只是开胃菜。

  壁炉中燃烧的松木发出噼啪的轻响,短暂地填补了左拉话音落下后的空隙。

  “所以,爱弥尔”于斯曼终于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如同他本人一样带着一种冷峭的质感,“你打算在你的下一部小说里,让某个饥肠辘辘的工人冲进「卢浮」餐厅,用叉子戳穿某个脑满肠肥的银行家的喉咙?”

  众人都笑了起来,这个笑话不错。

  左拉宽厚的胸膛起伏了一下,却并没有恼怒:“这太极端了!我要的是揭露那令人窒息的脓疮,让阳光照进去!暴力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他挥舞着手臂,试图将话题拉回他宏大的社会剖析框架。

  “脓疮,埃米尔,这个词用得好。”保尔阿莱克西发言了,他的声音清亮而高亢:“但你要小心,过热的激情,只会让笔下的人物变成你控诉的提线木偶。”

  他灰蓝色的眼睛透过袅袅烟雾,注视着左拉:“巴尔扎克也写贪婪,也写罪恶,但他的伏脱冷、高老头、拉斯蒂涅……他们是活的,带着自身全部的矛盾和生命力在挣扎,不仅仅是为了证明‘社会是个大脓包’而存在。”

  “拉斯蒂涅……”莫泊桑像是被这个名字突然点醒了,眼中那抹游离的兴致瞬间被一种鲜活的光彩取代。

  他猛地坐直身体,慵懒的姿态一扫而空,整个人像上紧了发条:“啊!说到拉斯蒂涅!朋友们,你们绝对想不到,前几天,我在索邦文学院的课堂上,看到了一个活生生的、能把拉斯蒂涅的标签精准地砸回一个傲慢贵族脸上的年轻人!”

  于斯曼挑起一边眉毛,冷峻的脸上难得地显露出一丝被勾起的好奇。左拉被打断了思路,有些不悦地皱起眉,但看到莫泊桑眼中那近乎狂热的兴奋光芒,也暂时按下了自己的话题。

  莫泊桑完全沉浸在自己发现的激动里,语速快得像连珠炮:“那是个叫莱昂纳尔索雷尔的学生,来自外省,穷得叮当响,穿着肘部磨得发亮的外套,靠公共马车通勤,住在据说臭气熏天的第十一区!”

  左拉的好奇心也被勾起来了,索邦的文学院在他心目中就是一群纨绔子弟的乐园,和一帮顽固学究的坟地,什么时候有穷学生的出头之日了?

  莫泊桑看自己的“歪楼”得到了左拉的默许,更加兴奋了。

第18章 成名!

  “泰纳那个老学究,你们知道的,刻薄、固执得像块从一块中世纪就腌在神学院里的石头,专爱挑这种平民学生的刺儿。那小子迟到了几分钟,就被他揪住不放,当众奚落他是什么‘勤劳的掘墓人’!”

  莫泊桑站起身,开始惟妙惟肖地表演起来。他微微佝偻起背,模仿泰纳教授的神态,推了推并不存在的眼镜,用刻意拿捏的、带着浓重鼻音的腔调复述道:“‘看看是谁?我们勤劳的掘墓人终于舍得离开他那张温暖的床了?索雷尔先生,请进,请进!’”

  他那夸张的模仿引得左拉也忍不住咧了咧嘴,其他人的嘴角更是向上牵动了一下。

  莫泊桑总是这样,对精彩的故事、对鲜明的人物充满着激情。

  “莱昂纳尔坐下来以后,那些不学无术的纨绔们就开始嘲笑他,说他穿得破旧,像住在贫民窟里的冉阿让你猜他是怎么反击的?”莫泊桑在这里卖了个关子。

  “拉斯蒂涅?”于斯曼猜道。

  莫泊桑立刻大声接过话:“是的,拉斯蒂涅。”

  他猛地转身,对着壁炉旁边一个充当衣帽架的镀金人形支架,仿佛它就是那个傲慢的阿尔贝,用一种清晰、平静、却蕴含着巨大力量的语调,模仿着莱昂纳尔当时的神态和语气:“‘那你呢,阿尔贝?是向拉斯蒂涅致敬吗?’”

  “噗……!”左拉第一个没忍住,爆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笑得他宽厚的肩膀都在抖动,“妙!太妙了!一针见血!”

  于斯曼紧锁的眉头也彻底舒展开来,嘴角勾起一个真心实意的、带着点不可思议的弧度:“精准的讽刺‘拉斯蒂涅’……用这个回敬,比任何粗鲁的谩骂都狠毒百倍!”

  “这还不是最精彩的,泰纳那老家伙又不甘心,还给莱昂纳尔提了两个刁钻的问题。”紧接着莫泊桑将莱昂纳尔当时回答的过程又做了惟妙惟肖的模仿,惹得大家哈哈哈大笑。

  表演完以后,莫泊桑总结道:“你们没有看到那些纨绔子弟的脸,白得跟刚从塞纳河里捞上来的淹死鬼一模一样!精彩绝伦!整整五分钟,整个教室鸦雀无声,连泰纳那老家伙都惊得忘了继续刻薄!那场面……”

  他陶醉地回味着,仿佛在品尝一杯极品佳酿:“简直就是一堂活生生的戏剧课!冲突、反转、完美的反击!充满了最原始也最精妙的力量!”

  左拉重新拿起雪茄,慢悠悠地吸了一口,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袅袅烟雾,看到了更远的地方:“能在泰纳的威压下保持这种冷静,在贵族环伺的嘲讽中完成如此精准犀利的反击……

  这份定力和急智,不是靠书本和家教能培养出来的。这年轻人身上,有种被生活本身淬炼过的硬度和锋芒。索邦的温室,怕是容不下这样的野草。”他的话语带着洞悉世事的沧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在索邦那种地方,一个来自十一区的穷小子,会被那帮鼻孔朝天的贵族子弟和僵化的学究联手碾碎的!才华?在阶级的壁垒面前,才华往往是最先被牺牲的祭品!”

  左拉的语气变得有些沉重和愤怒,仿佛已经预见了某种悲剧性的结局。

  莫泊桑脸上的兴奋也淡去了几分,他走回自己的扶手椅坐下,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和惋惜:“确实……午餐后我本想再和他聊聊,甚至想邀请他参加某些沙龙……

  但他走得很快,很……谨慎。那种谨慎,是穷人在陌生善意面前本能的戒备和掂量。”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当时的细节:“他的外套旧得厉害,吃饭时……虽然举止得体,但看得出,他对那顿寻常的公共餐桌食物,有种……近乎虔诚的珍惜。

  我猜,那是他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吃得最好的一顿。”

  左拉和其他人的眼里都流露出同情、怜悯之色。尤其是左拉,他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就是在穷困潦倒中度过的,家中常有债主上门,给他带来了难以磨灭的痛苦与折磨。

  他踌躇了一下,断言道:“法兰西的大学已经腐朽了!那里只会培养社会的蛀虫,那些钻营、自私的贵族、官僚、承包商的接班人!

  这个孩子叫‘莱昂纳尔’是吗?不向权威屈膝、不向暴力妥协、不因为金钱自卑,有着敏感的、高贵的、发自天性的自尊。

  居易,你找到了一颗没有经过打磨的宝石!它现在还很黯淡,但是已经有不能忽视的光彩了!”

  莫泊桑和其他几人没有料到左拉对莱昂纳尔的评价竟然如此之高随后就反应过来,这是有着相似人生经验的左拉,把自己带入到莱昂纳尔了。

  几人随即就着这个话题,开始大肆抨击起法国现行的大学制度,热烈之程度,堪比壁炉里的火焰!

  这场讨论一直延续到餐厅又传来诱人的食物香气为止……

  再次酒足饭饱的左拉和莫泊桑等人约定,入夏以后的每个星期六,六人都在这栋位于梅塘的别墅相聚!

  为什么是星期六?

  因为星期日的时间,已经被福楼拜家的沙龙给占据了啊!

  在这场聚会上,除了有年轻的居易德莫泊桑和他的老师居斯塔夫福楼拜,还有来自俄罗斯却用法语写作的伊万屠格涅夫、小说技巧精妙无比的阿尔丰斯都德、德高望重的埃德蒙德龚古尔、出版家沙尔庞捷、法兰西研究院院士兼语言学家波德利……

  当然,也少不了昨天才刚刚见过面的爱弥尔左拉。

  大家同样在高谈阔论,分享着自己最新的见解和新鲜的见闻。

  聚会过了一小半,莫泊桑小心翼翼地问:“伊波利特泰纳先生今天不来了吗?”

  福楼拜有些奇怪自己的学生为什么会这么问,他不是一向不喜欢古板的泰纳吗?但还是回答:“泰纳先生染了上感冒,就连学院那边也请假了。”

  莫泊桑松了口气,露出愉快的表情,站了起来:“这周,我在索邦遇到了一个叫莱昂纳尔索雷尔的学生,来自外省,穷得叮当响,穿着肘部磨得发亮的外套,靠公共马车通勤,住在据说臭气熏天的第十一区……”

  福楼拜:“嗯?”

  左拉:“这……”

  其他人:“哦?……”

  又过了两天,在每周二晚上、由沙尔庞捷先生主持的「自然主义者」聚会上

  莫泊桑再次起身:“大家知道吗,在索邦,有一个叫莱昂纳尔索雷尔的学生,来自外省,穷得叮当响,穿着肘部磨得发亮的外套,靠公共马车通勤,住在据说臭气熏天的第十一区……”

  ……

  不到一周时间,巴黎的文化圈都隐隐约约知道了“索邦有一个叫莱昂纳尔的外省学生,穷得叮当响,穿着肘部磨得发亮的外套,靠公共马车通勤,住在臭气熏天的第十一区……”

  至于他做了什么,却有些记不清了。

  毕竟每次沙龙都至少持续四五个小时,讨论的人物、作品、事件、话题……数都数不清,大家只能捡关键的记一记。

  而“穷得叮当响”的莱昂纳尔,此刻却有一喜一悲。

第19章 贫穷正直的莱昂纳尔

  此刻放在莱昂纳尔面前的是,是100法郎的现金,和一封电报。

  100法郎,是《喧哗报》给他未来一周的预付稿酬,加里布埃尔已经热切地把「一个老实的巴黎人」的投稿作为了《喧哗报》的专栏进行连载,就连位置也从副版挪到了二版。

  自从「神父三部曲」刊登以后,《喧哗报》就一举镇压了《灯笼报》《小丑报》等一众厕所读物,以每期2万份以上的增速,成为了巴黎人民蹲坑时的最爱。

  那一个又一个兼容着情色、同性等喜闻乐见元素,同时含蓄、巧妙的小故事,让每一个看过的人都欲罢不能。

  这些法国人想不到那种事竟然可以用这么多拐弯抹角的暗示来表达,大家实在太享受那种“恍然大悟”的快乐了。

  但是这也有副作用的

  巴黎的医生最近接诊了大量痔疮破裂的病人,原因都是如厕时笑得太厉害,导致患处破裂。

  一时间,巴黎的厕所里可谓是“血雨腥风”。

  在这种情况下,加里布埃尔不仅同意了将「一个老实的巴黎人」的稿酬提高到13苏每行,而且同意以每周预付100法郎稿酬的形式进行支付。

  而「一个老实的巴黎人」必须在每周二之前提供给不少于150行的稿件给《喧哗报》。

  《喧哗报》深知,对方既然采用「匿名存局候领」的方式来领取稿酬,如果不答应这些条件,那么「一个老实的巴黎人」随时可能会把稿件投给《灯笼报》等竞争对手。

  这就是小报的特点稿酬往往没有“中间值”,一方面极端压榨、克扣初出茅庐的小作者,一方面又能为促进销量的好作品付出高额的报酬。

  13苏每行的价格,在巴黎的出版界已经是「小有名气」级别的作者才有的标准。

  为莱昂纳尔奠定“贫穷”“正直”之名的莫泊桑,现在的稿酬还没有超过10苏每行,而且已经发表的作品可以用“寥寥无几”来形容。

  但是莱昂纳尔一点也开心不起来,因为从阿尔卑斯发来的电报带来了一个坏消息

  就在莱昂纳尔的电报到家前一天,索雷尔家已经把整整5000法郎的现金,交给了那个叫做「埃米尔」的骗子,让他带到巴黎来购买「巴拿马运河」的债券。

  本来莱昂纳尔的行动已经够快了,在接到上一封家书后,短短三天内就调查清楚了「埃米尔」的底细,还拍了电报回去劝阻家人。

  但是在这个时代,即使是电报也没有普及到每一个城镇。

  莱昂纳尔的电报先是发到家乡附近最大的城市「拉拉涅」,然后拉拉涅的电报局才会通过邮政系统通知接收者,接收者要前往拉拉涅才能收取电报。

  一来一回,3天时间就过去了。

  此时,「埃米尔」已经带着莱昂纳尔姐姐的嫁妆与家里的大部分积蓄,不知所踪。

  索雷尔一家接到电报后也慌了,先是检查了「埃米尔」送给女儿的礼物,发现无论戒指还是项链,或者是那些耀眼的珠宝,都是假货;

  他们又去了省会「加普」,拜访了「奥尔比贸易公司」的办事处,对方干脆地表示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埃米尔」,查无此人。

  至于说位于圭亚那的大农场,索雷尔家既没有能力,也没有必要去求证了。

  索雷尔一家几乎崩溃了父亲被噩耗打击得整日恍惚,已经无心工作了;母亲虽然还能料理家务,但是想起这事就暗自落泪;

  姐姐都更不用说了,每日以泪洗面,已经不再出门了。

  在这封长长电报的最后,父亲艰难地向他提出了“请求”,与上一封信一样:退学,回家。

  只不过这次回去肯定没有每个月260法郎的办公室工作了,有的大概是与父亲一样,在某个公司或者大农场,从每个月120法郎的小抄写员做起,熬到像父亲那个年龄,两只眼睛都坏掉,也不过能涨到200法郎。

  莱昂纳尔叹了口气,把这封长电报折好收了起来。

  他现在更不可能回阿尔卑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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