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不是他与这些“陌生”的家人没有什么太深的感情联系,而是现在回去除了把自己的前途也赔进去外,于事无补。
如果《喧哗报》不变卦的话,他现在每个月已经能赚几乎400法郎,一年就是差不多5000法郎,在「平民」这个阶层里,已经可以过上称之为“体面”的生活当然,这并不稳定。
一旦《喧哗报》被禁(这是常有的事),或者自己的故事吸引力下降,这些钱随时可能腰斩。
此外,还有一层隐患:「匿名」一方面可以保障自己的安全,最大程度的避免身份曝光以后站上法庭的被告席,接受道德败坏的审判;
另一方面,也意味着他不具备对「一个老实的巴黎人」这个化名的控制权,巴黎有的是才华横溢又怀才不遇的落魄作家,《喧哗报》随时可以找人替代自己,每个星期至少能省下50法郎!
毕竟《笑林广记》里都是一些简短的笑话,体裁的容量有限,在技巧方面对法国人来说只能算“新鲜”,却绝算不上“高深”。
而这种新鲜感至多维持两三个月,后面估计「一个诚实的巴黎人」「一个朴实的巴黎人」「一个真实的巴黎人」「一个结实的巴黎人」……就会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来了。
但无论如何,要想解决索雷尔家的危机,机会不在阿尔卑斯,而在巴黎。
莱昂纳尔先给家里写了一封信,先说自己找到了一份在贵族家当家庭教师的兼职,每个月可以收入200法郎,足以负担个人的生活与索邦的学费,并附上100法郎的现金来证明所言非虚;
然后又让家里把「埃米尔」的长相详细形容一下,最好能请画师画下来,寄给自己;自己会在巴黎寻找这个骗子的蛛丝马迹;
最后他诚恳的表示,虽然家里损失了5000法郎的巨款,但是最重要的是一家人不能被击垮;只要自己和父亲还能工作,索雷尔家就有“东山再起”的希望。
写完这封信,圆圆的天窗已经洒进皎洁的月光,他叹了口气,将信纸塞进信封里,又掏出一叠稿纸。
他先是写了满满一页,然后又拿过第二张纸,却只写了一行
【尊敬的加布里埃尔先生,这是我构思中的小说的一个小节,如果您感兴趣的话,我们可以详细谈谈它的出版计划……】
第20章 伊莲娜
《喧哗报》的老板加布里埃尔马瑞尔,近来同样喜忧参半。
喜的自然是《喧哗报》的销量节节攀升,仅仅在巴黎,每期就超过了20万份;而且外省同样销量不俗。
这都得益于开辟了《一个老实的巴黎人的外省游记》这个栏目。
虽然每期只有2则、3则小故事,最短时不过寥寥四五十行,但却成了巴黎读者购买《喧哗报》的最大原因。
每个人都迫不及待地想看看「一个老实的巴黎人」在勃艮第、布列尼塔或者普罗旺斯有什么奇遇。
尤其是他笔下的那些教士,已经不仅仅是古板、好色、自私、虚伪……这些常见的形象,而是升华到了另外的层面,把只能口耳流传的窃窃私语,用一种含蓄的幽默搬上了台面。
当然,他笔下的角色也不全是教士,还有地主、农夫、富商、官吏、乞丐、妓女……全都活灵活现,令人捧腹。
更难以置信的是,「一个老实的巴黎人」怎么每期都能通过稀奇古怪的角度把这点事写得如此穷形极相。
忧的是《喧哗报》也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教廷巴黎大区的主教吉贝尔博安已经三次向政府请求封禁《喧哗报》,并且将老板加布里埃尔和「一个老实的巴黎人」都揪出来,送上法庭当然,吉贝尔主教更想把他们直接送上断头台。
但幸运的这是巴黎,没有什么不能通过金钱来解决。
在他分别给塞纳省高官斐迪南埃罗尔德、巴黎市警察局长阿尔贝吉戈和内政部部长里昂塞伊送了价值不菲的礼物以后,吉贝尔主教的投诉被暂时搁置了。
但这样就给了这些大人物以后进一步勒索《喧哗报》和自己的把柄。
至于给那位「老实的巴黎人」13苏一行的稿费,对于报社整体增长的收入了,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
要知道每份售价3生丁《喧哗报》,除去纸张、印刷、人工、稿费、流通这些成本,可以给他带来半个生丁的净收益,20万份就是1000法郎。
但这并不是他收入的大头那些妓院、独立妓女(交际花)、情妇中介、木乃伊壮阳粉的广告……才是。
这每期额外又是500到1000法郎的收入,视报纸的发行量而浮动。
当然,这些收益的20%到30%,需要用来打点上上下下那些伸过来的手。
对加里布埃尔来说,只要《喧哗报》还能销售,就是一台不停印法郎的机器,无论花多少钱都要保证它不停工。
和每个清晨一样,他依旧早早来到了报社这是一栋他独资购买的楼房,位于第八区圣徒街的一条小巷里,只有两层,楼上是办公室,楼下是排版室和印刷机。
坐下来以后他从抽屉里掏出一根昨天没有抽完的雪茄,再次点燃,美美地吸上一口以后,才开始拆看今天的投稿。
在扔了十几封垃圾稿件之后,署名「一个老实的巴黎人」的信封出现在他的面前。
“嗯?不是昨天才把这周的故事都发过来了吗?”加里布埃尔有些困惑,不过手却没有停,而是以更快的速度撕开了封口,掏出了里面薄薄的两张信纸。
第一张信纸写满了字,加里布埃尔才看了几行就愣住了
【……两人来到葡萄架下,这里放着一套西班牙风情的桌椅,还立着一架竖琴和一副弓箭。伊莲娜小姐坐到竖琴旁边,用手轻轻抚摸琴线,发出悦耳的声响;西蒙斯先生则用弓箭射靶。两人约定,每射中靶心一箭,伊莲娜就要陪着西蒙斯喝一杯葡萄酒。不一会儿,西蒙斯竟射中十箭,把伊莲娜灌醉了。此时伊莲娜脸上如玫瑰盛开,眼睛似塞纳河秋天的河水。西蒙斯将葡萄酒带去房间内,取出木乃伊粉倒入酒中,一饮而尽。回来时,伊莲娜小姐早已经葡萄架的底下,铺设好了床垫与丝绸凉被,自己则……□□□□□□□□(此处删去2行),仰卧于床垫之上,唯有脚下穿著一双红色的鞋子,手里摇着白纱的扇子。西蒙斯走来,看见怎么会没有触动,于是乘著酒兴,……□□□□□□□□□□□□□(此处删去20行)。又将伊莲娜的双脚绑在葡萄架上,倒挂起来,□□□□□□□□□□□□(此处删去15行)……西蒙斯……□□□□□□□□□□□□□(此处删去10行)……伊莲娜仰面朝天,……□□□□□□□□□□□□(此处删去10行)……西蒙斯呵呵笑道:“□□□□□□□□□□□□(此处删去1行)”……伊莲娜□□□□□□□□□□□□(此处删去20行)……伊莲娜这才沉沉睡去。】
加里布埃尔:“……”
作为著名的《喧哗报》老板,和非著名粗俗笑话和黄色故事写手,他在这方面也算是“博览群书”,从薄伽丘的《十日谈》到萨德侯爵的《闺房里的哲学家》都看了个遍。
但是从未看过如此精致、如此露骨,但又如此富有情趣的文字,尤其是里面不时出现的“□(此处删去XX行)”,更是让他急的抓耳挠腮。
好不容易翻到第二页,结果下面没了?
只有一行字:【尊敬的加布里埃尔先生,这是我构思中的小说的一个小节,如果您感兴趣的话,我们可以详细谈谈它的出版计划……】
加里布埃尔猛的把信纸往桌上一拍:“混蛋……不,魔鬼!”
一段没头没尾的描写,就已经彻底点燃了他这个有妻子也有好几个情妇的成功男士的火焰,甚至需要喝一杯威士忌才能冷静下来。
回到办公桌前,他一把就把其他的投稿信扫到一旁,又吧嗒着嘴把第一页信纸看了一遍。
“杰作!杰作!无与伦比的杰作!”此刻加里布埃尔已经完全是欣赏的眼光来看这段文字了,自然品味出了其中的妙处。
场景设置、画面感、动作和语言的描写,其扣人心弦之处,都是欧洲过往的小说没有出现过的。
唯一的问题就是,尺度实在太劲爆了,一旦面世,无论写的人,还是出版的人,都会面临极大的风险!
但一旦出版,其畅销程度和因此产生的利润恐怕也会是一个天文数字!
最终,对金钱的渴望战胜了对法庭的恐惧,加里布埃尔颤抖着手,就在第二张信纸的下方写了一行字:
【好。但我们需要见面谈……】
写完以后,他把信纸塞进一个新的信封,写下那个位于圣马丁大道的「存局候领」信箱地址,然后大喊一声:“皮埃尔,你这头懒驴,快给我滚进来!”
第21章 长篇小说的报价
同一天早上,莱昂纳尔起的有些晚,附近大教堂的钟声敲过了9次,他才睡眼惺忪地坐起来。
不仅仅因为是周末,索邦不上课,更重要的是……伊莲娜,和西蒙斯大官人……先生之间真挚的爱情故事实在太耗费心神了。
前两天的只是开胃小菜,而将其法国化,则需要大量的时间来完善构思。
他要把整个故事的背景都搬到18世纪的法国,人物名字、身份、关系、环境……通通都要做合理的改写。
故事发生在路易十六晚期(1785年后)至法国大革命早期(1789年),主角名字叫热拉尔西蒙斯,出身于富有的资产阶级家庭,父亲是个中等资产规模的香料商人。
他通过巨额贷款给王室或贿赂权贵,得到了里昂一大片地区的包税经营权,成为巨富;后来还涉足殖民地贸易和金融投机。
西蒙斯先生的妻子叫做莱奥诺,出身于一个历史悠久但已没落的军官家庭,家族为了金钱同意这门婚事。她代表着旧体制的体面(即使已衰落)和天主教的正统道德观。
他最主要的情妇叫做伊莲娜潘妮斯,曾经是一个小贵族家庭的女仆,因为与主人私通被赶出了城堡,被老实的面点师弗兰西斯科皮斯托娶了,不久就被觊觎伊莲娜美色的西蒙斯害死了。
他还有一个情妇,叫做伊丽莎白德拉布泰伊,是酿酒商遗孀,继承一笔财富。
……
主人公热拉尔西蒙斯是一位暴发的香料与葡萄酒商人,依靠迎合贵族与教会积累财富,赢得包税权。他富有、好色、工于心计,梦想跻身贵族之列。其豪宅「西蒙斯府邸」成为地方上流与底层交汇的舞台:情色、谎言、暴力、金钱与虚伪美德在其中交织,一如一个小型的凡尔赛缩影……
整部小说将分为三个部分:
第一部分叫做「诱惑与上升」:将描写西蒙斯如何勾引伊莲娜害死她的面点师丈夫皮斯托,为此他用金钱收买教区的医生与治安官;同时利用家族的香料生意游走于贵族圈,与市政厅的书记官维尔西尼、穷男爵杜尔瓦尔建立腐败关系,参与走私、投机、教会财物拍卖,暴利累累,最后向巴黎的路易十六奉献了一大笔金钱后获得了包税权。
第二部分叫「情欲的极限」:成为本地首富的西蒙斯在宅邸内修建女仆楼、小教堂、暗室、花园长廊,他沉迷肉欲,日夜轮流与伊莲娜、伊丽莎白,以及新纳的歌姬玛戈私会,甚至染指女仆、洗衣女,连朋友的妻子也未能幸免。但在表面上,他却是资助修道院的“虔诚绅士”。
第三部分叫做「衰亡与惩罚」:西蒙斯因过度纵欲与梅毒并发症,身体每况愈下,却仍沉溺木乃伊酒与床第之欢。此时法国进入财政危机,教会追查捐赠账目,市政厅更换新长官,杜尔瓦尔与维尔西尼纷纷倒戈,举报西蒙违法经营与贿赂。最后西蒙斯暴亡,宅邸被查封,伊莲娜病死,伊丽莎白投身修道院,玛戈被贵族弃养沦为卖唱者。
最后在大革命的熊熊烈火中,「西蒙斯府邸」被烧成一片白地。
就像在结尾部分最终还是回归了「因果报应」一样,这部法国版无论过程有多少情色内容,但是最后依然要契合法国人当今的道德观。
这么写的目的不是为了规避风险,而是为了讨好读者情色内容虽然大家都喜闻乐见,但是最后的道德批判与价值回归,却可以让大家稍稍减轻一些罪恶感。
毕竟如今在人们心里退潮的只是教会的权威,而不是上帝本身和教会代表的价值观。
他相信《喧哗报》的加里布埃尔拒绝不了出版这部小说的诱惑,因为加里布埃尔是个彻头彻尾的资本家性格。
「如果有100%的利润,他们会铤而走险;如果有200%的利润,他们会藐视法律;如果有300%的利润,那么他们便会践踏世间的一切!」
一部畅销的小说,带给出版商的何止是300%的利润。
尤其是在版税制尚未完善、普及的19世纪,许多大作家的成名作往往被出版商以极低的价格买断。
比如巴尔扎克第一部发表的长篇小说《比拉格的女继承人》(与别人合著),只收到了400法郎;而独立发表的《朱安党人》也仅仅拿到了1000法郎。
过了40年,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也仅仅让他收到800法郎的稿酬幸亏他采用了授权制,只给了出版商5年的独占权。
而一部畅销书究竟能为出版商创造多少利润?无论是「沙尔庞捷」还是「莱维」都对此讳莫如深,但有愤愤不平的作家估算不少于5万法郎。
成名作家就不一样了。
1830年的某个午后,雨果在休格纳书店里和老板休格纳闲聊,说自己想写一部小说,“故事在中世纪的大教堂里,有冲动的大学生,异域风情的美女,畸形的怪人,腐败的贵族,虚伪的教士”,然后问老板“这部小说值多少钱?”
休格纳二话不说,直接取出了五千法郎的现金和1万法郎的期票交给雨果,并且承诺拿到书稿以后再支付“剩下的一半”。
也就是说一部《巴黎圣母院》,为雨果带来了3万法郎的直接收入。
莱昂纳尔想从加里布埃尔那里拿到的,当然不会是3万法郎这种对年轻作者来说的“天价”,但也不可能低到400法郎一切都要看两人之间的博弈。
莱昂纳尔去公共盥洗间洗漱好,回房间穿戴整齐,就准备下楼出门。
经过二楼时,就听到佩蒂家里传来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冷漠、尖锐、刻薄:“这样的女孩子,我们「天鹅堡」多的是,你们的要价太高了!”
莱昂纳尔停下脚步,望向门口,就看到一个身材矮小瘦削、长着高高的鹰钩鼻的中年女人与佩蒂的母亲对面而立,瘦小的佩蒂则蹲在两人之间的地板上,不知所措。
莱昂纳尔这才想起来,佩蒂曾经和他说过,这周家里就要把她送去芭蕾舞学校了那个中年女人看来就是上门来“收孩子”的。
想到佩蒂可能的遭遇,莱昂纳尔的心就往下一沉。
第22章 真正的误导,从来不是靠嘴
佩蒂看到莱昂纳尔,眼睛中绽放出一闪而过的光芒,随即又黯淡下去,苍白的嘴唇颤了一下,最终没有开口。
倒是她的母亲说话了:“这不是索雷尔少爷吗?今天又要去哪个贵妇人那里发财?”
莱昂纳尔知道她对自己每次给佩蒂带好吃的,都得看着佩蒂吃下去而不让她带回家感到不满。
这栋公寓里大部分住户对这个突然不再吃房东马丁太太的包餐的年轻人揣测纷纷,其中比较有共识的一点就是他大概攀上了哪个贵妇人。
莱昂纳尔虽然是个穷学生,却有着一副在阿尔卑斯的山野里养成的好身板和一张富有南方特色的俊脸蛋。
凭借这些本钱,加上索邦那个纨绔横行的环境,被哪位同学的家长看上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莱昂纳尔本来想硬一硬心肠,直接下楼离开,毕竟加里布埃尔的钱还没有到手,说破天自己手上的现金也只有100多法郎,这本钱出头当英雄有点气短。
但是现在……
莱昂纳尔停住脚步,转过身认真地盯着这个粗壮、结实的中年女人看她有着一头乱糟糟的红棕色头发,鼻头又肥大又红肿,酒鬼的身份呼之欲出;身上的围裙油腻腻的,到处是污渍,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
手上拿着一把笤帚,但其实除了做饭以外,家里的家务几乎都是佩蒂在做,这根笤帚的主要用途是将女儿从一处抽打到另一处……
这就是巴黎穷人们的家庭常态,亲情对他们来说几乎是奢侈品。
孩子们通常6岁就要开始帮家里干活,男孩不到10岁就要送去当学徒,女孩则留到10岁、12岁就会被送去做女仆,或者进入工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