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阅读的深入,阿尔芒拉莫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但等到看完整封信,他竟然喊了一声:“好!”
随即他发现自己失言了,自己怎么能为“敌人”叫好呢?所幸这里没有其他人。
但他忍不住拿起信又看了一遍,随后叹了口气,摇动桌上的铃铛,叫来了助理:“把儒勒克拉雷蒂先生请来办公室。”
等助理走后,拉莫特主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试图保持冷静。
哪怕他不喜欢、甚至厌恶莱昂纳尔,也不得不承认,这封信写得……太漂亮了。
不仅是因为其逻辑严密、层层递进,更因为莱昂纳尔采用了一种过去法国文坛论战从未有过的方式进行辩驳。
他竟然从认同对方攻击他所使用的“怪胎秀”这个词入手,巧妙地升华了概念,将其转化为对人性复杂性和历史荒诞性的深刻探讨。
这就好像一场决斗,本来说好了同时背对背、走十步、回头、开枪,结果等《费加罗报》回头的时候,发现莱昂纳尔站在自己的身后。
信中不仅引经据典,文采斐然,而且充满了不容置疑的雄辩力量和对弱势者的悲悯,将克拉雷蒂对小说本身的质疑,引申为他对弱者的蔑视。
这甚至不是最致命的最致命的是莱昂纳尔竟然还展现了一种如同成年人容忍顽皮孩子哭闹的宽容,仿佛和克拉雷蒂相比,他才是那个长者。
尤其是那句“怪胎并不制造丑陋,只是暴露丑陋”,以及结尾那充满诗意又暗含锋芒的“怪胎,不过是命运写错的一行诗;而爱,会以笨拙的韵脚把它扶正”,简直是神来之笔。
这种思想深度和文字驾驭能力,远超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应有的水平,也远高于克拉雷蒂那篇情绪化、扣帽子的评论。
正思考着,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儒勒克拉雷蒂走了进来。
这位言辞锋利的评论界健将正值盛年,眼神中充满了自信与坚定。
拉莫特主编把信递给了他:“看看吧,莱昂纳尔索雷尔今天投递来的。”
儒勒克拉雷蒂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容,接过信纸,找到一个沙发自在地坐下,又点燃了一根雪茄,才开始看信。
但很快他的傲慢与从容就不见了,用双手攥着信纸两侧,雪茄也被架在烟灰缸上,眼睛越瞪越大。
看完信后,他像一头中了子弹的、发怒的雄狮冲着拉莫特主编咆哮起来:“狂妄!无耻!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竟敢如此教训我!他以为他是谁?雨果吗?巴尔扎克吗?”
克拉雷蒂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微微发颤,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桌面上:“他这是赤裸裸的挑衅!是对《费加罗报》的侮辱!是对法兰西文学正统的亵渎!”
拉莫特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冷静点,儒勒。你要承认,这封信……写得很厉害。”
克拉雷蒂猛地停下脚步,难以置信:“厉害?您管这叫‘厉害’?这是诡辩!是哗众取宠!他用那些华而不实的辞藻和故作高深的概念,掩盖了他作品低劣、迎合俗众的本质!
我们不能登!绝对不能登!这等于是承认我们之前的批评是错误的,是在给这个文学投机分子表演的舞台!”
拉莫特主编陷入了沉思。
克拉雷蒂的担忧不无道理,《费加罗报》的保守立场和精英姿态是安身立命之本。刊登这样一封彻底驳倒、甚至可以说在精神境界上碾压了本报栏目副主编的反驳信,无异于自毁防线。
这会严重损害报纸的权威性,也会让克拉雷蒂这位被寄予厚望的评论家颜面扫地。
但是,真的要拒稿?这份信很快会登在别的报纸上,后果同样不堪设想。
莱昂纳尔索雷尔显然料到了这一点,所以才“礼貌”地投给了他们。
拉莫特主编的声音有些干涩:“他这是给我们出了个难题。登,我们难堪;不登,显得我们怯懦、闭塞。”
克拉雷蒂仍然十分激动:“那又如何?我们是《费加罗报》,我们有自己的骄傲!”
拉莫特叹了口气:“儒勒,时代变了,看看《小巴黎人报》的销量吧莱昂纳尔索雷尔,是他们的心肝宝贝。
他的背后,还站着乔治沙尔庞捷,还有福楼拜、左拉那些人……”
克拉雷蒂的声音已经有些嘶哑了:“那我们就向他认错?哈,要不要我给他写一封致歉信?”
拉莫特沉默良久,最终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他拿起那封原信:“儒勒,为了报纸的声誉,也为了你个人的……体面,这封信,我们不会登。
你要立刻准备一篇新的评论文章,针对《本雅明布冬奇事》新连载的内容,进行更有力的批判!抓住他情节上的漏洞,或者道德上的模糊地带!
这次,要更有理有据,避免再被他抓到把柄!”
儒勒克拉雷蒂重重点了一下头,急匆匆地离开了主编办公室。
还有一章,尽量晚上赶出来
第113章 第二个卖点
“果然……”莱昂纳尔轻笑一声,将《费加罗报》的拒稿信随手丢在桌上,仿佛那只是街角飘来的一张废纸。
上面的言辞当然依旧委婉、客气,丝毫看不出半点火气:【不符合本报刊载标准及一贯秉持的文学批评立场】
他丝毫不感到意外,甚至觉得有些滑稽。
自己那份投稿,集后世百年论战精髓,从报章时代到网络论坛,融合了雄辩、诡辩、偷换概念、升华主题、情感共鸣乃至抢占道德制高点于一身,对这个时代完全是“降维打击”。
1879年的巴黎文坛,早习惯了论战要么是谦卑道歉、要么是泼妇骂街,这篇文章确实过于超前了。
《费加罗报》的拒稿,不仅仅是因为他们的虚弱与傲慢,更是难以处理莱昂纳尔这种近乎全方位式的观点碾压。
毕竟《费加罗报》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最受欢迎的主笔之一光天化日之下被人羞辱。
莱昂纳尔拿过自己的文章,目光聚焦在标题上这个标题,是为了《费加罗报》准备的,如果他们愿意刊登的话。
既然他们拒绝了,那就太客气,太“学院派”了。
莱昂纳尔的笔尖悬停在稿纸上空,片刻后,带着一丝冷酷的快意,他划掉了原标题。
第二天一早,巴黎的行人们发现今天的报童们格外积极,并且向他们推销的竟然不是便宜的《小巴黎人报》《小日报》,而是稍贵一点的《共和国报》。
“号外,号外,‘索邦的良心’莱昂纳尔正式开战《费加罗报》!”
“号外,号外,莱昂纳尔痛斥克拉雷蒂才是真正的怪胎!”
“号外,号外,《共和国报》指责《费加罗报》是媒体的毒瘤!”
这让不少人都感到好奇,停下脚步,花上2个苏买一份《共和国报》。
这份报纸属于雨果家族,创始人包括维克多雨果的两个儿子查尔斯雨果,以及弗朗索瓦-维克多雨果。
与《费加罗报》倾向保守、上层阶级趣味不同,《共和国日报》是激进的共和派喉舌,常猛烈批评保皇派和贵族圈文化,对《费加罗报》推崇的上流社交、戏剧品味也常有讽刺。
所以两者的观点相左是常有的事,但如此针锋相对却很少见。
紧接着,这些步履匆匆的人们就放缓了脚步,因为他们看到了头版上那个大大的标题:
《肉体的“怪胎”致精神的“怪胎”致《费加罗报》主笔克拉雷蒂先生》
随即,莱昂纳尔所写的这篇“驳论文”,将他们对文字的认识提高了另一个维度原来文人对喷,角度还可以这么清奇!
尤其是其中频出的“金句”,更是刷新了人们的认识
“文学让麻木者惊醒,让骄矜者低头,让温柔者微笑。”
“我们每个人都是畸形历史的私生子,带着旧制度的胎记与革命的伤疤,却还要在第三共和的晨曦里佯装新生。”
“怪胎并不制造丑陋,只是暴露丑陋。”
“怪胎,不过是命运写错的一行诗;而爱,以笨拙的韵脚把它扶正。”
……
通常一篇文章能有一句、两句能脍炙人口就已经十分难得,而莱昂纳尔的这篇文章简直像在批发。
其中对于《本雅明布冬奇事》后续情节的预告“所有巴黎人都会看到,他将在小说里被抛弃,又被爱重新拾起”让所有还没有看过这部小说的读者不由得升起一个念头:
我难道不是巴黎人!《本雅明布冬奇事》何在?
而在《小巴黎人报》的办公室里,保罗皮古特抓着《共和国报》放肆地笑着:“哈哈哈!「肉体的‘怪胎’致精神的‘怪胎’」!莱昂纳尔真是个魔鬼!我喜欢!”
他立刻叫来助理,下达了指示:“马上联系《共和国报》,务必让他们同意明天我们转载这篇文章!和《本雅明布冬》最新连载放在一起!”
最新一期《小巴黎人报》出版了,今天《本雅明布冬奇事》的连载得到了空前的关注。
无论是普通市民还是中产阶级,都注意到了莱昂纳尔与《费加罗报》之间的恩怨,对这部小说的兴趣也更加浓厚起来。
一个“生而苍老”的婴儿,应该怎样面对自己的人生?他能活多久?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人们迫不及待地打开到《小巴黎人报》的「文学副刊」,如饥似渴地阅读起最新的连载:
【当育婴室里其他被遗弃的婴孩,正遵循着自然的铁律,像春日里抽芽的嫩枝般舒展、圆润、发出咿呀的欢鸣时,本雅明却在经历一场静默而令人惊骇的蜕变。
负责他的老修女玛塞勒,她那双被祈祷和辛劳磨砺得异常粗糙的手,在某次为他擦拭身体时,骤然停在了他干瘪的胸膛上。她浑浊的眼珠因震惊而微微颤抖
那婴儿松弛如破布袋般的皮肤下,似乎……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年轻生命的弹性?
原本紧贴头皮、稀疏如秋后枯草的白发根部,竟悄然滋生出一圈细软的、带着近乎透明浅金色的绒毛!
他握着她手指的力气,也微弱却坚定地增加了一分。
这是幻觉吗?
……
这不是幻觉。
年复一年,在玛塞勒修女惊疑却依旧慈爱注视下,本雅明以一种缓慢、坚定,甚至是违背上帝的方式“前进”着。
当他按入院的年份被标记为“五岁”时,他的外表俨然一个被生活彻底压垮的七十老翁,沟壑纵横的脸上刻满风霜。
然而,他的那双眼睛那曾经浑浊如泥潭的眼眸深处竟开始闪烁起一丝与衰老面容格格不入的、属于幼童的懵懂好奇。
他能扶着冰冷的墙壁,迈出蹒跚却属于“行走”的步伐,喉咙里发出的不再是濒死般的嗬嗬声,而是含混却真切的咿咿呀呀。
……
到了“十岁”,他的身形依旧佝偻瘦小,但脸上最深的那些沟壑奇迹般被时光抚平了不少,顽固的老年斑也褪去大半。
他稀疏的白发变得浓密,夹杂着越来越多的灰色和浅棕,让他看起来像个六十岁的潦倒老汉。
他开始能清晰地吐出简单的词语,并展现出一种让玛塞勒修女都暗自心惊的理解力。
他能安静地听完冗长的《诗篇》,虽然目光常常越过祈祷室的彩窗,投向高墙外那片被教堂的高墙、尖塔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
“原来如此!”看到这里的读者忽然恍然大悟,这部小说第二个“卖点”也跃然纸上:
本雅明布冬,不仅仅是“生而苍老”,而且还是“逆时生长”。
这个新颖的设定,彻底征服了所有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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