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豪1879:独行法兰西 第56节

  莫泊桑忍不住开口,带着一丝困惑和好奇:“莱昂纳尔,这听起来……很自由。但这种自由,难道不会导致混乱吗?

  没有一种核心的理念或方法作为锚点,作品如何保持风格的统一和主题的深度?”

  这几乎是所有人心中的疑问,尤其是那些年轻的作家。

  莱昂纳尔看向莫泊桑:“居伊,问得好。这种自由的锚点,不在外部某个‘主义’的教条里,而在于内部在于‘人’本身。”

  于斯曼笑了起来:“听起来像是400年前的说法。”

  莱昂纳尔知道他说的是「文艺复兴」时代的人文主义、人本主义,但没有急于反驳,而是再次强调了这个词:“‘人’!这才是我们一切书写的最终指向。

  福楼拜先生曾教导我们,‘包法利夫人,就是我!’不正揭示了文学最深层的奥秘吗?我们书写人,理解人,最终是为了理解自身。

  我们被牢牢束缚于肉身之中饥饿、病痛、衰老、死亡是铁律,是自然主义观察的领域。

  我们又生活在具体的社会环境里大革命的风暴、帝国的荣光、公社的血火……这是现实主义耕耘的土地。

  然而,这沉重的肉身与现实的枷锁,都不能阻止我们凭借想象无拘无束地翱翔!甚至让时间倒流、死者复生。”

  他停顿片刻,让众人消化他的话。

  “本雅明布冬,”莱昂纳尔的声音低沉下来,充满了感情,“他就是一个极致的象征,一个将人的这种‘混合’本质推向极端的载体。

  我书写他,不是为了证明某个‘主义’的正确,而是试图通过这个极端的、虚构的‘人’,去折射、去放大、去叩问我们所有‘人’在时间、命运、孤独、爱与被爱面前共通的困境与希望。”

  莱昂纳尔最后总结道,目光清澈而坚定:“因此,我的创作理念,或许可以称之为一种‘服务于人的自由混合’。

  我自由地取用各种‘主义’提供的工具现实的描摹、自然的观察、文献的精确、幻想的翅膀、象征的诗意但这一切,都紧紧围绕着对‘人’的探索、理解和表达。

  不是为了主义而主义,而是为了人而书写。人本身,就是现实与幻想、肉体与精神、历史与当下、具体与象征,最奇妙也最复杂的混合体。

  至于它该被归入哪个现成的抽屉?我相信时间会给出答案,或许,它本就不该被放进任何一个现成的抽屉里。”

  莱昂纳尔的话音落下,沙龙陷入了一段更长的沉默,窗外天光正明,映照着每个人脸上复杂的神情有深思,有震撼,有疑惑,也有豁然开朗的微光。

  过了很久,福楼拜才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他用力拍了拍莱昂纳尔的肩膀,眼中满是激赏:“好!说得好!

  ‘为了人而书写’!‘人是奇妙的混合体’!

  福楼拜举起酒杯:“敬莱昂纳尔索雷尔!敬他的‘怪胎婴儿’!”

  众人纷纷举杯,气氛重新变得热烈起来。

  尽管疑惑和争论的种子已然埋下;但至少此刻,莱昂纳尔用一种并不尖锐,却很清晰的方式,宣告了自己不是任何阵营或者流派的附庸。

第109章 什么天才?分明是怪胎秀!

  结束了聚会,莱昂纳尔婉拒了莫泊桑、于斯曼等人带他去“见见世面”的邀请,独自走路回去。

  一方面是为了整理思绪,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锻炼身体,保持体能。

  刚刚来到这个世界那一阵,莱昂纳尔的身体是长期营养不良的瘦弱,只空有一副大骨头架子。

  随着经济条件的改善和佩蒂手艺的提高,他的伙食日益丰富,营养也越来越好,最近有过剩之势。

  为了保持健康,莱昂纳尔近来刻意增加了步行的频率,这也是法国的绅士们日常活动之一。

  这个时代的“运动”与后世不同如果你在公园跑步,要不了20分钟就会被警察当成疯子抓起来。

  除了渔民以外,也几乎没有什么人会游泳。到海边度假的绅士、女士们,多数只是在沙滩上晒日光浴。

  而被认为是“运动”的,只有那些贵族项目:击剑、马术、划船、网球、击球(类似门球)……

  还有就是登山、远足、狩猎、钓鱼。

  无论哪一项,莱昂纳尔都还没有机会接触那一般需要去专门的俱乐部里进行。

  通常到了他这个年收入,银行里的存款多起来以后,很快就会有投资经理与他接触,顺便推荐他加入某个俱乐部。

  儒勒凡尔纳的小说《八十天环游地球》的主人公菲利斯福格先生就是因为在巴林银行有4万英镑的存款,所以就得到了「改良俱乐部」的会员资格。

  不过莱昂纳尔目前的资产尚未达标,因此仍然是巴黎“上流社会生活”的门外客。

  只是他本人并不在乎就是了,否则早可以凭借罗斯柴尔德夫人的关系,成为诸多贵妇人沙龙的座上宾。

  走在路上,莱昂纳尔回顾了下午的争论,对于多了一百多年文学史和文学理论发展经验的他来说,无论“自然主义”“浪漫主义”“现实主义”……其实都落伍了。

  但他也不可能现在就把“魔幻现实主义”端上桌尤其是在《本雅明布冬奇事》才开了一个头的时候,无疑是一种过于超前的冒犯。

  反而是前几天他在「勒梅尔老爹」酒馆的见闻给了他很大启发。

  那个老鞋匠虽然手里捧着《小巴黎人报》,但是并没有按照他的原文进行朗诵,而是根据自己的理解,进行了即兴演绎。

  身为作者,莱昂纳尔不仅没有感到不悦,反而非常欣赏这位老鞋匠的“再创作”。

  因为他面对的是酒馆里那些文化程度并不很高的普通酒客,精妙的修辞、深奥的比喻对他们来说隔靴搔痒,反而是那些夸张的、庸常的形容,可以让他们身临其境,欣赏这个故事。

  在莱昂纳尔看来,这也是一种赞美,赞美《本雅明布冬奇事》拥有一些最质朴的、属于故事的本质。

  如果只有高级俱乐部和沙龙能接纳这部小说,《本雅明布冬奇事》就失败了。

  他是“为人而写”,老鞋匠就是“为人而读”一个故事,如果失去了广泛的受众基础,在莱昂纳尔当前的标准下,就是失败的。

  不知不觉,莱昂纳尔走到了拉菲特街64号公寓,打开房门,就闻到一股浓郁的肉香佩蒂似乎又改良了配方?

  什么文学理念,什么创作方法,都见鬼去吧!

  莱昂纳尔现在只想热乎乎地喝上一碗汤!

  

  又是一个周一,莱昂纳尔终于回到了索邦上课。

  虽然杜恩先生说他可以随便请假到什么时候,但莱昂纳尔还是有点自知之明。

  都已经五月中旬了,再不来上课就该学年大考了,一般是6月中旬笔试,6月下旬口试。

  如果不及格就要重修一年,即便他现在算是个成名作家,但是也算是人生的污点。

  毕竟学术声誉与文坛名声,是不能划等号的当然,直接退学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儒勒凡尔纳就是一例。

  见到“好兄弟”莱昂纳尔回归课堂,阿尔贝德罗昂格外兴奋。

  自从他以“莱昂纳尔索雷尔好朋友”的身份见诸报端后,意外地受到了父亲罗昂伯爵的表扬,甚至给他涨了100法郎的生活费,让他的手头大为宽裕。

  不过中午下课,阿尔贝刚想搂着莱昂纳尔去大吃一顿,却被一份报纸阻挡了《费加罗报》。

  这份报纸是伊波利特泰纳教授特意拿给莱昂纳尔的,还被翻到了特定的版面:“认真看一下,不要小瞧。”

  莱昂纳尔一看上面的标题,就发现这篇文章来势汹汹:

  当心!文学怪胎秀正在巴黎上演评索雷尔新作《本雅明布冬奇事》及其商业闹剧

  署名是:儒勒阿尔塞纳阿诺克拉雷蒂。

  莱昂纳尔对这个名字没有印象,于是继续看内容,这才发现对方批评自己的言辞简直犀利

  【我们的文学品味正被一场精心策划的马戏团表演所愚弄!主角是谁?一个名叫莱昂纳尔索雷尔的年轻作者,和他那本被吹得天花乱坠的《本雅明布冬奇事》。】

  【索雷尔先生这次玩的是什么把戏?简单得很,这叫怪胎秀!就跟集市上那些拿双头羊、连体婴招揽看客的棚子没什么两样!文学,我们高贵的缪斯女神,什么时候沦落到要靠展示这种违背自然、骇人听闻的“怪物”来吸引眼球了?这是对文学尊严赤裸裸的践踏!】

  【有人或许会狡辩:啊,这是象征!象征那个混乱的大革命时代!多么深刻的隐喻!得了吧!别往脸上贴金了!用这么一个极端、荒谬、纯粹为了刺激感官的“怪胎”来象征波澜壮阔、复杂深刻的历史变革?这就像试图用一滴墨汁来解释整个海洋!】

  【法兰西文学的伟大传统是什么?是高乃依笔下英雄的崇高情操,是莫里哀洞察世情的辛辣智慧,是伏尔泰闪耀的理性光芒,是巴尔扎克描绘社会百态的深刻笔触!它的根基在于对人性的深刻洞察、对社会的精准刻画、对语言的千锤百炼,以及对真善美的永恒追求!】

  【《本雅明布冬奇事》的流行,绝不是文学的胜利。它是当下社会浮躁风气、庸俗品味蔓延的悲哀症候!它迎合了人们追求浅薄刺激、热衷收集玩物的低级趣味。我们这些珍视文学价值的人,必须对此保持高度警惕!擦亮眼睛吧,读者们!别被那些花里胡哨的小画片和一个荒诞不经的“老婴儿”故事蒙蔽了!】

  伊波利特泰纳教授颇有深意地再次提醒道:“别小看克拉雷蒂,他以后会进法兰西学院的……”

第110章 巴黎生活的新风尚

  《费加罗报》一向以保守主义的政治立场闻名,并且这种立场贯穿了它的时事评论与文艺评论。

  显然莱昂纳尔和他《本雅明布冬奇事》并不讨他们的喜欢。

  不过莱昂纳尔觉得这会不会和他两次拒绝了《费加罗报》的约稿有关?

  但无论是好评还是差评,一部小说登上了《费加罗报》,就意味着它的作者正式被认可为法国文坛的一份子。

  伊波利特泰纳教授神情复杂地看了眼莱昂纳尔:“如果你需要任何帮助,都可以来找我。”

  说罢,戴上帽子就离开了教室。

  阿尔贝则非常兴奋:“莱昂,恭喜你,这可是《费加罗报》!走吧,我请你去「弗瓦约」!”

  「弗瓦约」餐厅位于卢森堡宫附近,是一家中高档餐厅,每人每餐的消费不会低于5法郎。

  莱昂纳尔的注意力暂时从《费加罗报》上移开,看着明显热情过度的阿尔贝:“你有什么想法?”

  阿尔贝见被莱昂纳尔看穿意图,倒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地承认了:“确实有一些,但我认为在餐桌上谈更合适。”

  莱昂纳尔想了下,没有拒绝:“晚上去吧,中午我带好午餐了。”

  阿尔贝有些惊讶,因为巴黎的学生和上班族在中午外食更为流行,只有工人阶层才会常带简易“食盒”,多是一些简单的面包、奶酪、冷肉。

  主要原因是巴黎的公共饮食业发达、价格相对可承受,一般平民餐馆,一份全餐低只要10到15苏。

  莱昂纳尔显然已经脱离了过去“穷学生”的阶级,即使没有贵妇人资助,以他的稿费都足以让他每天去公共餐桌扔下几个法郎然后大吃大喝。

  难道他要像那些粗野的工人和泥腿子一样,啃硬得像石头一样的面包,和咸的冷肉?

  在阿尔贝和其他同学疑惑的目光中,莱昂纳尔先来到窗边光线充足、空气流通的座位坐下。

  然后他从包里掏出来一个用帆布包起来的椭圆形的野餐食盒,镀锡铁皮,做工颇为精致。

  放在桌子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接着莱昂纳尔掀开盖子,先是扑面而来的面包与奶酪的气味烤炉温热仍在,面包皮的焦香四溢。

  食盒的第一层是有三只小圆面包,其中一只掏空内芯,塞入鹅肝酱,表面撒了少许碎核桃;

  另外两只分别搭配不同的夹馅,一只是烟熏火腿片、无花果酱,一只是布里奶酪、新鲜小萝卜片。

  第二层的半边是三片冷煎三文鱼块,橙粉的鱼肉配上翠绿的香草显得格外诱人;

  另外半边是由嫩豌豆、白芦笋尖、萝卜丝,拌柠檬橄榄油汁而成的春季蔬菜沙拉。

  最后莱昂纳尔还从包里掏出了被印花蜡纸包好的一小片樱桃馅饼,还有一小瓶接骨木花糖水。

  阿尔贝眼睛都看直了:“这……这是你家的厨娘做的?”

  莱昂纳尔点点头:“现在我来回学校距离太远了,回家吃午饭不方便,她就给我稍微准备了点吃的。”

  阿尔贝嫉妒的眼睛都在冒光,身在贵族家庭的他清楚有这种手艺的厨娘少说100法郎一个月。

  巴黎确实不流行中午吃食盒但那要看是什么样的食盒!

  巴黎人野餐时会带上食盒、食篮,有钱人的自然极尽丰盛、奢侈之能事,恨不得把厨房搬到草地上。

  但那更多是一种社交工具,而非日常生活。

  莱昂纳尔手里这份不仅精致、丰富,而且在无形中透露出一种“外面餐厅不如我家厨房”的优越感。

  这种感觉对索邦这些纨绔子弟才是最致命的打击!

  他们家也有厨娘,但是为他们的父母和家族服务的,不会费尽心思给他们准备什么餐盒。

  即使他们提出要求,多半也会被厨娘或者管家委婉拒绝,说不定还会向他们的父母告状:“少爷最近学坏了……”

  所以他们也习惯了外食,并以去不同的昂贵餐厅相互攀比直到莱昂纳尔为他们展示了生活的另一种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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