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豪1879:独行法兰西 第55节

  老鞋匠喝了口杯里的啤酒,润润嗓子:

  “……吕克布冬喉咙里‘呃’地一声怪叫,蹦出俩字儿:‘怪物!’他吓得往后一蹦,脊梁骨‘哐’地撞墙上了!眼珠子瞪得血红,估计是吓疯了……

  那医生死命地劝他,‘不!看在上帝份上!他是活的!是个带把儿的!布冬先生,您不能……’”

  “……正闹着呢,外面街上炸了锅了!玻璃哗啦碎,人喊得震天响,‘吊死贵族!烧了他们的狗窝!’……”

  酒馆里的听众们纷纷点头,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没错!那会儿多乱啊!巴士底狱刚倒,见着不顺眼的就往上冲!”

  “这当爹的也够狠心,可……唉……”

  “扔哪儿了?念啊,你这老小子。!”

  “济贫院!沙特莱广场边上的萨佩特雷尔济贫院!……”

  ……

  莱昂纳尔没有听完就离开了,顺便给酒保留下了1法郎,让那老鞋匠今晚想喝点什么就喝点什么。

  虽然他还不知道《小巴黎人报》这一期的销量,但却已经可以笃定《本雅明布冬奇事》的反响不会差。

  因为故事本身如果缺乏吸引力,是无法引起这些老鞋匠这样的“读报人”的改编热情的,今天「勒梅尔老爹」酒馆里发生的一切,都带给他无限的信心。

第107章 阵营之争

  最清楚《小巴黎人报》每期销量的,当然是它的主编保罗皮古特。

  他现在正叼着雪茄,看着刚刚送来的、还散发着油墨味的今日销量统计,嘴角几乎咧到了耳根。

  这个数字远远超出了他最大胆的预期。

  办公室门被推开,副编辑雅克马修兴冲冲地进来:“皮古特先生!街上的报童反馈,几乎所有人开口就问‘有本雅明布冬的那份吗?’!

  好几个区的报摊上午就卖断货了,催着我们加印呢!”

  保罗皮古特用力吸了口雪茄,吐出浓重的烟雾,得意地敲着桌子:“看到了吗?这就是莱昂纳尔索雷尔的魔力!

  读者要的是好故事!是能让他们瞪大眼睛、忘记手里黑面包是什么味儿的故事!那个‘倒着生长’的婴儿,就是最好的鱼饵!”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仿佛能看到每个人手上都拿着一份《小巴黎人报》,如饥似渴地读着《本雅明布冬奇事》的场景。

  更看到了《小巴黎人报》凭借着这部小说的连载,一举超过《小日报》《晨报》等竞争对手,一举成为法国第一大报纸的美好前景。

  “告诉印刷厂,今晚加印!加印数量……翻倍!不,翻两倍!我要让整个巴黎,从纺织厂的女工到擦鞋童,嘴里念叨的都是‘本雅明布冬’!”

  乔治沙尔庞捷的彩插收集游戏在沙龙里玩得风生水起?很好,那就让那些贵妇人们去追逐雷诺阿的小画片吧。

  而他保罗皮古特,用5生丁的价格和这个匪夷所思却又直击人心的故事,正在征服整个巴黎的“胃口”。

  「本雅明布冬」,这个由莱昂纳尔虚构出来的,逆时间而行的生命,已然成为了1879年春天,巴黎这座城市最不可思议、也最具话题性的“新生儿”。

  

  星期天下午,圣奥诺雷城厢街240号,福楼拜先生的公寓里,照例是人头攒动,济济一堂。

  不过来的人当中并没有伊万屠格涅夫,他趁着天气暖和起来,就回俄国去了。

  据说伟大的列夫托尔斯泰写了一封信给他,想与他和好,也许他这是赶回去见这位老朋友。

  不过即使这样,沙龙的热闹依旧不减,莱昂纳尔的《本雅明布冬奇事》作为这个星期巴黎最为人追逐的小说,自然也得到了格外的关注。

  客厅的圆桌上散落着几份《现代生活》和《小巴黎人报》,于斯曼甚至向莱昂纳尔索要他唯一缺失的那张卡片。

  对此莱昂纳尔只能摊手表示自己也没有收集全这些插图卡,众人哄笑起来,纷纷表示不相信。

  左拉突然哼了一声:“诡计!”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愉悦、调皮、善意的嫉妒。

  他有些感慨地看着莱昂纳尔:“乔治什么时候变得滑头起来了?你的小说配合雷诺阿的彩插收集把戏,简直是神来之笔。

  一期四幅插图,逼着那些贵妇人买上好几份杂志?真是商业奇才!”

  众人都随着赞美起来,纷纷表示如果乔治沙尔庞捷先生能把这灵光一闪变成常态,自己的新作不妨也给「沙尔庞捷的书架」出版。

  这个时代的法国作家并不以言利、从商为耻,反而赚大钱十分热衷。

  巴尔扎克这种钻进钱眼里的就不说了龚古尔兄弟都是艺术品经纪人,大仲马开设过自己的剧院,都德是个出版策划人……

  有了左拉开头,大家纷纷都在讨论怎样才能把书卖得更好点。

  最后还是福楼拜把话题拉了回来:“哈,亲爱的朋友们,别忘了一切的源头是莱昂纳尔,他这次带来的不是落魄的老头或者神经质的女人,而是一只生下来就裹着八十岁皮囊的怪胎!

  现在整个巴黎都在议论他,说说吧,你们怎么看这只奇妙的生物?居伊,你先说。”

  莫泊桑慌忙放下咖啡杯:“老师,莱昂纳尔的构思……确实令人惊叹。他早和我们聊过一些想法,但看到成文,特别是开头这种双线倒叙的架构

  巴黎公社风暴中的临终阅读,与大革命硝烟中的骇人诞生交织,这冲击力远超我的想象。

  他成功在开篇就制造了巨大的悬念这个生而苍老的生命,如何在时间之河中逆流而上?”

  左拉的兴趣也转移到小说上:“悬念?不,居伊,不仅仅是悬念!莱昂纳尔选择了一个极端怪诞的设定生如老翁,逆向生长。

  这看似荒谬绝伦,违反自然法则,就像医学院解剖室里那些畸形胚胎!然而这是植根于法国历史上最混乱、最‘逆常’的时代节点1789年7月14日!

  巴士底狱陷落,旧秩序崩塌,新世界在血与火中挣扎着分娩,一个‘生而衰老’的婴儿,难道不是对那个疯狂时代最尖锐、最怪诞的隐喻吗?

  旧制度在死亡前夜诞下的怪胎,这是一种基于病理学的‘怪诞自然主义’!”

  莱昂纳尔:“……”

  爱弥儿左拉始终没有放弃把他拉进「自然主义」的阵营,几乎他的每一部小说,他都能归结到遗传或者病理上。

  幸好埃德蒙龚古尔也听不下去了,他捻着精心修剪的胡须,慢悠悠地说:“爱弥儿,你总不能把一切都纳入‘自然主义’吧?

  我倒觉得,莱昂纳尔一直有我们兄弟在《热曼妮拉塞朵》里尝试的‘文献性小说’的味道。

  看看他对大革命前夕巴黎街景的描绘‘热浪像滚烫的油脂’、‘空气里弥漫着恐惧、硫磺和腐烂垃圾的气味’、‘街道成了一条条沸腾的激流’……

  多么细腻、准确!这绝非凭空想象,他一定啃透了米什莱的《大革命史》或者那些亲历者的回忆录。

  这不是什么‘怪诞自然主义’,而是‘荒谬文献体’!”

  莱昂纳尔:“……”怎么龚古尔你这个浓眉大眼的也叛变了呢?

  福楼拜则敏锐地嗅出了两者之间的某种火药味左拉希望把莱昂纳尔拉入「自然主义」阵营,是蓄谋已久;龚古尔想把他的小说归入「文献体」,肯定也不是临时起意。

  莱昂纳尔之前的三篇作品,由于篇幅的缘故,影响力不够持久,还不足以让这些文坛名宿急于将他招揽至麾下。

  随着他第一部长篇小说连载开始,并在贵族与市民两个差异巨大的阶层都广受欢迎,“莱昂纳尔属于哪个主义”,就被放上了巴黎文学沙龙的日程表。

  福楼拜想起了自己在1856发表《包法利夫人》之后,评论界迫不及待地将自己归于「自然主义」的往事。

  后来的左拉干脆称他为「自然主义之父」。

  但是他在写作《包法利夫人》的时候,更多想到的是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而非“遗传”与“病理”。

  明确阵营有好有坏

  好的一面自然是会得到同阵营的鼓吹、呐喊,无论是发表作品还是到各地去巡演讲座,都是一条坦途。

  所以他不反对自己的学生莫泊桑同时也追随左拉,一起高举「自然主义」的大旗。

  坏的一面则是创作自由会被限制、束缚,如果不是高度认同某种理论,否则渐渐会成为一种折磨。

  所以他始终对莫泊桑的创作状态并不满意,认为他浪费了太多时间在「自然主义」上,却一事无成。

  莱昂纳尔的《本雅明布冬奇事》同时赢得了贵族读者与平民读者的欢迎,也赢得了“贵族作家”与“平民作家”的青睐。

  埃德蒙德龚古尔是前者,爱弥儿左拉是后者。

  福楼拜非常好奇莱昂纳尔会怎样选择自己的阵营而不是像之前几次聚会一样含混过去。

  他特地给莱昂纳尔倒了一杯酒递给他:“莱昂,说说看吧!”

第108章 为了人而书写

  福楼拜递过来是一杯波尔多红酒,在壁炉火光映照下,闪烁着宝石般的酡色。

  莱昂纳尔感受到水晶杯壁的冰凉,陷入了沉思当中。

  客厅里也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左拉带着探究与期待,龚古尔捻着胡须若有所思,莫泊桑有些紧张,都德眼神温和……

  所有人都在等这位刚刚崛起的文坛新星,宣布自己的阵营归属。

  莱昂纳尔深知,福楼拜递来的不仅是酒,更是一面空白的旗帜,等他画下标志,不能再像之前那样含混其词。

  莱昂纳尔举起杯来:“感谢您的美酒,福楼拜先生,也感谢各位先生们对《本雅明布冬奇事》的关注。”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众人,语气变得清晰而坚定:“然而,我必须坦诚地说,就像之前写《老卫兵》或者《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时一样

  我在构思本雅明布冬的故事时,脑海中并未刻意想着‘自然主义’或‘文献体小说’,甚至连‘现实主义’,或者‘浪漫主义’的概念都不曾有过。”

  此言一出,左拉的眉头微微蹙起,龚古尔捻胡须的动作也停下来。

  在这个时代,创作小说不依循某种主义是件不可思议的事,尤其是他还这么年轻。

  福楼拜眼中则闪过一丝了然和兴味:“哦?你准备做小说家里的波德莱尔吗?”

  《恶之花》的作者波德莱尔是法国象征派诗歌的先驱,在成名之初,就以摒弃传统、独辟蹊径著称。

  但莱昂纳尔至少在这个阶段,不想当个离经叛道的旗手。

  他放下酒杯,摇了摇头:“请允许我解释,我很钦佩自然主义对现实、对细节、对人性的执着挖掘;我也认同龚古尔先生所倡导的‘文献体’

  它要求作者如同历史学家般严谨,以确凿的细节为基石,构建起令人信服的世界。

  当然还有现实主义,巴尔扎克先生的《人间喜剧》包罗万象,为我们树立了难以企及的丰碑。

  至于那些曾风靡一时的‘浪漫主义’与‘幻想小说’,它们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也为我提供了无尽的灵感。”

  他坦然地承认了各流派的价值,这让左拉和龚古尔的脸色稍霁,福楼眼中的兴趣更浓了,他很好奇莱昂纳尔最终会走向哪里。

  莫泊桑、于斯曼等人则露出困惑的神色,莱昂纳尔还是准备当一条滑不留手的泥鳅?

  “但是,”莱昂纳尔话锋一转,声音里涌现出一股热忱:“在我看来,这些伟大的‘主义’,更像是摆在一位厨师面前琳琅满目的珍贵食材,而非规定他必须做哪道菜的食谱。

  假如我是这位厨师,我不会对自己说‘你必须做法式’,或者‘必须做意式’、‘必须做西班牙式’,我只是想做一道好吃的菜,而不是想着它属于哪一本菜谱。”

  “哈,幸好你没有说‘英式’!”莫泊桑忽然出声打趣,现场起了一阵轻笑。

  莱昂纳尔也不以为意,反而接着说:“如果是文学,‘英式’也未尝不是一道好菜。”

  随即他就回归了主题:“《本雅明布冬奇事》便是这样一道‘菜’。我需要描绘1789年那个热浪灼人的巴黎时,‘文献体’的细节便是我最坚实的支撑。

  我必须让读者感受到吕克布冬在巨大恐惧下的痛苦抉择,‘自然主义’对人性的深刻洞察,便是刻画其心理的重要参照。

  我渴望展现那个生而衰老的婴儿,其存在本身对生命常规、对时间法则的质疑,这时,‘浪漫主义’和‘幻想小说’就赋予我打破现实桎梏的勇气和想象力。

  而当我想通过黛芬妮在巴黎公社硝烟中的临终追忆,来拉开整个故事的序幕时,现实主义对氛围、对情感、对人物关系的细腻描摹又不可或缺。”

  他环视众人,最后落在福楼拜身上,眼神明亮而坦诚:“所以,您问我属于哪个‘主义’?福楼拜先生,我只能说,我属于故事本身的需要。

  我渴望的,是在创作中拥有这样一种自由当故事需要精确的历史考据时,我能严谨如档案管理员;

  当它需要探究人性在环境中如何异化时,我能冷酷如解剖学家;

  当它需要一个惊世骇俗的设定来叩问人类的存在本身时,我又像个寓言里的巫师。”

  客厅里一片寂静,这种“自由选择、混合应用”的创作观,无疑挑战了19世纪习惯以流派划分作家阵营的清晰边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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