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昂纳尔倒是没有想到简单的一个餐盒就刷新了阿尔贝等索邦纨绔的认识,只是自顾自地享受佩蒂的手艺。
不同的馅料为小圆面包带来了不同层次的口感,三文鱼还保留了油煎的焦香,蔬菜沙拉则清爽可口,最后吃下樱桃馅饼,喝光甜香的接骨木花糖水……
空荡荡一早上的胃得到了彻底的满足。
这时他才发现阿尔贝竟然还在一旁,不禁有些奇怪:“你怎么不去吃饭?”
阿尔贝摇摇头:“没有胃口……”
接着着脸问:“能不能让你家的厨娘多做一份,我愿意出双倍的价钱……”
“不能!”莱昂纳尔干脆地拒绝。
他本来只想每天中午吃点面包夹咸肉打发一下得了,但佩蒂坚持早起一个小时为他准备食盒,他当然不愿意再增加佩蒂的工作量。
随即莱昂纳尔就问阿尔贝:“你要说什么,不如现在就说了吧我最近其实对去餐馆的兴趣不大。”
阿尔贝犹豫了一下,点点头:“我们去小花园说。”
小花园位于索邦学院的正中央,从神学院时代就有,高大的树墙被修建为迷宫的式样,中央是一个公共水池。
莱昂纳尔也要去公共水池清洗食盒,就同意了与阿尔贝同行。
等周围没有了其他同学,阿尔贝才低声对莱昂纳尔说:“我的父亲,路易菲利普德罗昂伯爵,将在几个星期后回到巴黎。”
莱昂纳尔脸上没有露出诧异的神色,只是平淡地问了一句:“他得到了什么职位的承诺?”
虽然这位担任过财政部副部长的罗昂伯爵一度失势,但罗昂家族根深叶茂,当年在大革命当中被砍了十好几个脑袋都缓过来了,何况今天。
阿尔贝露出笑容:“「公共教育与美术部」,大概仍是副部长。”
莱昂纳尔这下才有些意外:“罗昂伯爵的手段不凡啊!”
虽然共和派政府当中不乏有保王派势力,但是像「公共教育与美术部」这种意识形态性质浓烈的部门,通常不会让他们染指。
阿尔贝得意地解释:“我父亲在文化、教育上一向开明、包容,现在也是共和制的积极拥护者。”
莱昂纳尔:“……所以你想让我做什么?”
阿尔贝斟酌了一下措辞:“虽然得到了承诺,但是也必须在舆论上有所准备。”
莱昂纳尔:“然后呢?”
阿尔贝看了一眼莱昂纳尔:“我父亲准备在回来后、任职前,举办一个盛大的舞会,邀请象征进步与民主的艺术家们参加。
莱昂,你现在在名单上的位置很靠前!”
第111章 雄文出炉
莱昂纳尔并没有立刻答应阿尔贝,因为这种舞会不同于之前的化装舞会,带有强烈的站队意味。
尤其是罗昂伯爵即将担任副部长的「公共教育与美术部」,实际上就是法国的「文化部」+「教育部」。
参加他舞会的文人、艺术家,即使不被认为是“他的人”,但也会披上鲜明的阵营色彩。
在没有搞清楚其中的利弊之前,莱昂纳尔肯定不会贸然参加。
阿尔贝却并没有着急,莱昂纳尔的反应才是正常的作为整个巴黎今年最耀眼的文学明星,矜持是一种必要的风度。
不过他给莱昂纳尔留下了一个非常有诱惑力的饵食:
“费里部长正在筹备改革现有的公共教育体系,今后法国将会普及免费的小学教育,并且编撰统一的法语、算术、历史等教材。
我父亲恰好会担任法语教材的编辑委员会主席……他盛赞过你的《我的叔叔于勒》,认为是最适合小学生阅读的小说,教会他们同情与怜悯……”
如果莱昂纳尔说自己对此不感兴趣,那肯定是违心之论。
法国之前的公共教育一直被各地的教会所垄断,并没有全国统一的法语教材。
如果《我的叔叔于勒》能入选,那么意味着莱昂纳尔将会成为一代,甚至几代法国人的共同记忆。
这对于任何作家来说,都是难以抵抗的诱惑。
从星期天福楼拜先生的沙龙,到今天《费加罗报》的批判,再到现在罗昂伯爵通过自己儿子发出的邀请,莱昂纳尔终于感受到这个时代“成名”的真切滋味。
不仅是越来越丰厚的稿费,伴随着还有日益复杂的社会关系。
无论是文坛还是政界,似乎都有眼睛在盯着自己,看自己的屁股坐到哪张椅子上去。
偏偏在这个时代,只要你搞艺术,无论是文学、绘画、戏剧还是音乐,都无法真正“逍遥”,必然要有所取舍。
你是作家,这时的每个报社、每个出版社的老板,都有自己鲜明的血统、出身和政治派别。
你是剧作家或者画家,那么无论是巴黎歌剧院、法兰西喜剧院,还是卢浮宫、巴黎沙龙展,几乎全部依赖国家补贴与官方许可。
保皇派的沙龙里,聚集着贵族、教会人士与学院派大师;
共和派沙龙里则是记者、议员、世俗派作家和印象派画家。
莱昂纳尔之前还可以凭借索邦学生的身份,尽量回避这样的站队。
但是当他的“第一个”长篇问世的时候,所有人都想看清楚他身上的光谱。
《费加罗报》上的批评,就是一个尖锐的信号。
而莱昂纳尔,也不准备回避了。
回到家里,他就拿出稿纸,开始撰写对儒勒克拉雷蒂的反驳文章。
在这个没有电视、收音机,一切信息都靠文字传播的年代,唯有这种方式才能最有效地表达自己的观点。
莱昂纳尔仔细回忆着上一世那个最擅长与人辩驳的年轻人的“战绩”,揣摩如果是他会如何写这篇文字……
不多时,莱昂纳尔就抽出墨瓶里的鹅毛笔,沥去多余的墨水,写下了这篇文章
【致《费加罗报》主笔克拉雷蒂先生
并答《当心!文学怪胎秀正在巴黎上演》一文
儒勒克拉雷蒂先生:
您把本雅明布冬称作“马戏团的怪胎”,语气锋利如刀。然而,请您原谅一个年轻作者的执拗我必须向您道谢,因为您无意之间,替我把这部小说最动人的钥匙交到了读者手中。
是的,本雅明布冬就是一个“怪胎”,他生来便披着八十岁的皱纹与斑白的胎发闯进人世。
您以为这是对人伦的冒犯,我却要说,正因他是怪胎,才比任何循规蹈矩的婴孩更能照见我们所谓的“常态”之下的深渊。
在这块被不测的命运反复锻打过的土地上,怪胎的啼哭比圣婴的啼哭更能震撼我们的良知。
……
巴黎医学院的标本室里,有无数未长成的“怪胎”:脊骨分裂的、心脏外露的、颅骨塌陷的。凝视他们时,每个人都会屏住呼吸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敬畏原来自然在创造生命时,也会失手。
然而,正是这些失手,让年轻的医学生第一次看清,所谓“正常”不过是无数差错中恰好被保存下来的一种。倘若没有这些标本,我们或许终其一生都会把生命视作理所当然,把“应当如此”当“必然如此”。
“生而苍老”的本雅明布冬,替我们省略了走向衰老的漫长程序,把“向死而生”的残酷在出生的一瞬间推至眼前。您称他“怪胎”,却忘了所有人类最终都会成为这样的怪胎,只是大多数人是被岁月缓缓揉皱,而他不过被命运提早体验了。
……
至于马戏团您是否想过,巴黎的冬日里,那些临时搭起的帆布棚子何以总围着密密匝匝的穷人。他们付两苏,不只是为了看侏儒或巨人,更是为了在惊骇与怜悯之间重新确认自己的“完整”。
只是有人以嘲笑掩饰,有人以硬币赎买,有人悄悄落泪。嘲笑者看见了自己的冷酷,落泪者看见了自己的慈悲就像文学原本就该让麻木者惊醒,让骄矜者低头,让温柔者微笑。
……
法兰西自巴士底狱倒塌那日起,便惯于在废墟上审问自身。我们的父辈曾把国王送上断头台,又在皇帝的鹰旗下重新下跪;他们曾把圣像扔进塞纳河,又在圣母院的回声中痛哭。
如此反复,岂不正是一场长达九十载的怪胎秀?我们每个人都是这段畸形历史诞下的怪胎,带着旧制度的胎记与革命的伤疤,却还要在第三共和国的晨曦里佯装新生。
……
您还说文学应追求“真善美”我无意反驳这神圣的三位一体,只想追问:真,是否只容得下匀称的五官?善,是否只眷顾健康的四肢?美,是否在畸形面前必然转身离去?倘若如此,那么美也太怯懦,善也太市侩,真也太贫乏。
雨果先生在《巴黎圣母院》里让卡西莫多敲钟;戈蒂耶在《莫班小姐》里借异装者之口嘲笑道学;左拉先生让矿区肺痨者发出悲鸣。他们何曾害怕过怪胎?相反,他们深知,唯有把怪胎置于光下,才能让庸常之恶的阴影无处遁形。
……
您或许担忧,这样的文学会把社会引向“感官的放纵”与“趣味的败坏”。恕我直言,巴黎的趣味早已败坏在交易所的铜臭里,在官场的媚笑里,在沙龙精致而空洞的恭维里。与其担忧文学败坏趣味,不如担忧趣味败坏了文学。
倘若我们连一个虚构的怪婴都无法容忍,又如何容纳现实中那些因贫困而佝偻的织工、因梅毒而溃烂的兵士、因饥饿而眼窝深陷的儿童?怪胎并不制造丑陋,只是暴露丑陋。
……
最后,请允许我回到马戏团。在马戏团散场的夜里,我曾见过一个侏儒把观众遗落的花束拾起来,编成小小的花环,送给门口卖栗子的老妇人。那一瞬,我懂得了何谓高贵:高贵不是拒绝怪胎,而是在怪胎身上认出自己;不是捂住眼睛,而是在骇异中依然伸出援助的手。
……
本雅明布冬亦如此。所有巴黎人都会看到,他将在小说里被抛弃,又被爱重新拾起;他将用婴儿般澄澈的瞳孔,凝视那些衰老、贪婪、怯懦,却仍闪烁着温柔之光的灵魂。
所谓怪胎,不过是命运写错的一行诗;而爱,会以笨拙的韵脚把它扶正。
……
倘若您仍坚持要把本雅明布冬赶出文学的殿堂,那么请便。巴黎容得下他!当夜色降临,坐马车的贵妇和刚下班的工人会用不同的口音谈论同一个怪婴有人骂他,有人爱他,但再也不会有人对他无动于衷。
对于一部刚刚诞生的小说,还有比这更奢侈的命运吗?
而我,将在一旁向您脱帽致意感谢您,让怪胎成为钥匙;感谢您,让巴黎重新学会在骇异与慈悲之间,寻找人的位置。
莱昂纳尔索雷尔
1879年5月16日,巴黎】
写完以后,莱昂纳尔将它交给了艾丽丝:“誊写以后,你把它寄出去。”
艾丽丝拿过稿纸:“要寄到哪里?”
莱昂纳尔想了一下:“《费加罗报》。”
第112章 降维打击
第二天一早,《费加罗报》那间铺着深红地毯的豪华主编办公室,就收到了来自莱昂纳尔的信笺。
主编阿尔芒德拉莫特坐在宽大的桃花心木办公桌后,用一把精致的剪刀裁开了封口。
他等待来自这个年轻人的信已经快两个月了。
《费加罗报》中「文学副刊」的编辑写了两封诚挚的约稿信,不仅没有得到热情的回应,反而看到了他的两篇新作被分别登在了《现代生活》与《小巴黎人报》上。
这是《费加罗报》从未有过的耻辱。
法国的作家,哪个不以能在《费加罗报》上刊登自己的作品为荣?
莱昂纳尔不仅没有珍惜这个机会,反而去迎合《小巴黎人报》那些庸俗的市民,实在是不智之极。
儒勒克拉雷蒂的一纸批评,就让这个狂妄的年轻人奉上了他“宝贵”的笔墨。
阿尔芒已经能想到这封信里,莱昂纳尔会怎样谦卑地向他道歉,并希望能让《费加罗报》高抬贵手。
儒勒克拉雷蒂虽然主攻音乐和戏剧,但是他的笔锋之犀利,往往能决定一场音乐会、一出戏剧的生死。
让他来制裁莱昂纳尔这种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实在有些大材小用了。
阿尔芒漫不经心地抽出信纸,阅读起来。
他先看到了那句“我必须向您道谢,因为您无意之间,替我把这部小说最动人的钥匙交到了读者手中”,露出了微笑。
这个年轻人,还是挺懂礼貌的嘛!
但是很快,“怪胎的啼哭比圣婴的啼哭更能震撼我们的良知”,就让他的脸色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