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豪1879:独行法兰西 第54节

  巴黎五月初的气息,是干净的塞纳河的水汽与遍布街道的花香,随着春风吹拂过整个城市。

  但对于《现代生活》的办公室而言,空气中弥漫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焦灼的期待。

  乔治沙尔庞捷先生站在窗前,他平时几乎不来这个充斥着油墨味、汗味和烟草味的地方。

  他的身边是主编埃米尔贝热拉,还有憔悴到颧骨都隆起几分的皮埃尔雷诺阿。

  他们目光投向楼下,可以看见一楼「沙尔庞捷书店」的门口,还可以看到街对面的一个书报摊。

  今天,是《本雅明布冬奇事》首次亮相的日子。

  也是乔治沙尔庞捷验证自己的“豪赌”能否成功的时刻。

  

  罗斯柴尔德夫人位于圣日耳曼区的豪宅,向来是品味与格调的象征,不过她仅仅用它来举办聚会和沙龙。

  这里天鹅绒窗帘低垂,温柔的光线洒在路易十五风格的镀金家具和东方地毯上,空气里是上等雪茄、昂贵香水和刚烤好的玛德琳蛋糕的甜腻气息。

  几位衣着考究的夫人和两位衣着同样无可挑剔的绅士,正围坐在一张镶嵌着螺钿的小圆桌旁,中心位置放着的不是茶具,而是几份刚刚送达、散发着油墨清香的《现代生活》。

  “乔治这次的眼光总算还不错,这本《现代生活》终于有真正的‘现代生活’了。”罗斯柴尔德夫人的话引起了一阵轻笑。

  她用戴着蕾丝手套的指尖,翻开报纸,头版就是一篇名为《本雅明布冬奇事》的小说。

  尽管已经提前一周就读过了,但是看到标题下面「莱昂纳尔索雷尔」的作者名,罗斯柴尔德夫人心里既兴奋、骄傲,又有些委屈。

  明明说好了由她来赞助莱昂纳尔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发行,结果人家毫不费力地就拿到了《现代生活》的连载。

  想到一个月多前,在索邦的小会客室里面,他还是那么的弱小、贫穷……当然也十分自信、骄傲,甚至到傲慢的地步。

  现在他竟然这么快就有了支撑这种傲慢的底气。

  这就是才华吗?罗斯柴尔德夫人想到这里,眼神又迷醉了几分。

  “这可是真正的莱昂纳尔,不是那个可笑的冒牌货……”她心里涌起一股自豪。

  “这是什么?”一个贵妇人惊呼。

  只见她手里那份报纸,掉落下来一张小小的卡片,大概五寸见方,上面是一幅画工精美、色彩鲜艳的印刷画

  一个垂死的老人躺在病床上,窗外是燃烧的街垒火光,映照着一个年轻女人惊恐而悲伤的侧脸。

  这幅画有着明显的印象派特征,利用光影交错,将死亡的阴影与战争的狂躁交织在一起,充满了悲剧性的张力。

  “我这份里也有。”另一个贵妇人也惊呼出声。

  只见她手里的那幅画与刚刚的不同,是一个柳条筐,里面依稀可以看出是婴儿的襁褓,一只干瘦的小手伸了出来,仿佛在呼唤自己的父母,也仿佛在指控上天的不公……

  剩下的几人也都翻起自己手头的报纸,但基本都是和之前两张重复的,只翻出来一张不一样的彩图:

  一个男人惊恐地回头张望,远处依稀可见骚动的人群和燃烧的火光,仿佛一场天翻地覆的时代洪流正即将吞噬他。

  一位年轻的夫人用扇子掩住嘴:“圣母玛利亚!画得太好了!简直就是艺术品!”

  另一位男士附和着:“这光影,这色彩,这构图……完全是杰作!”

  这时候众人才发现《本雅明布冬奇事》的开头,有一个小小的说明,表示当期的每一份杂志里,只随机附赠这四幅插图中的一幅!

  而且,四幅插图连缀起来,就是这篇小说在本期连载的主要情节。

  沙龙里瞬间安静下来,随即响起一片恍然大悟的惊叹:“哦!上帝!所以,要想集齐全套四幅插图……”

  罗斯柴尔德夫人露出微笑:“没错,我亲爱的,理论上,你至少需要买到四份《现代生活》,而且祈祷运气足够好,拿到的是不同的插图。或者……

  你得有足够多的朋友愿意和你交换。”

  一种微妙的、带着竞争意味的兴奋感在沙龙里弥漫开来,这些绅士与女士内心深处的某一朵火焰似乎被点燃了。

  一个年龄与罗斯柴尔德夫人年纪相当的贵妇人露出狡黠的笑容:“四幅插图?这里可只有三幅!”

  罗斯柴尔德夫人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回应道:“很快就会有四幅了我是说,在座的诸位,每个人都会有这么一套插图!”

  随即她叫来了自己马夫:“安德烈,去多买几份《现代生活》多少份?无所谓,你带50法郎去。直到给我们所有人凑齐这套插图为止!”

  紧接着,罗斯柴尔德夫人重新将报纸翻到头版:“好了,插图是为了小说服务了乔治下了这么大的本钱,总不会为了一篇平庸的作品吧?”

  这时候众人才醒过神来,那四幅小小的、精美的、需要“狩猎”才能集齐的彩色插画,像最诱人的糖果,牢牢抓住了他们的欲望,让他们几乎忽略了小说本身。

  经过提醒,他们才惊觉这点,也重新翻到了报纸的头版,开始阅读《本雅明布冬奇事》。

  很快,这篇小说开头奇特的倒叙手法,硝烟中的临终嘱托,大革命背景下骇人的婴儿,父亲吕克德布冬在恐惧与革命狂潮中的遗弃抉择……

  这些情节立刻紧紧吸引了他们。

  几人不时交换着关于命运、时间、父爱与恐惧的低声讨论……

  沙龙的气氛也渐趋浓烈。

  

  “沙尔庞捷先生,你看,马车已经排成长龙了!”埃米尔贝热拉兴奋指着楼下。

  乔治沙尔庞捷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尽量保持着绅士风度,但是嘴角的弧度却压都压不住。

  “今天过后,谁再敢说我不如父亲,是个败家子?”他内心也有一股澎湃的情绪,只是不能当着这些手下人的面发泄出来。

  这时候楼梯“噔噔噔”的响了,一个年轻人气喘吁吁地跑上来:“先……先生,报纸脱销了,书店里准备的2000份已经都卖光了。

  怎么办?”

  乔治沙尔庞捷正想说“马上加印”,却忽然想起了莱昂纳尔的交代,控制住激动的心情,用一种冷漠的口吻答复这位热切的员工:“卖光了?那就和他们说卖光了,没有了。”

  员工一愣:“我们不加印吗?”

  乔治沙尔庞捷咬咬牙:“不加印!这一期就这么多!”

  埃米尔贝热拉和雷诺阿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在上流社会的绅士、女士们面前都摆着一叠厚厚的《现代生活》报纸的同时,莱昂纳尔身前也摆着厚厚一叠

  「巴拿马运河五年期债券」

  他难以置信地、悲愤地开口:“不是,他有病啊?他还真信啊?”

  抱歉,今天有事,晚了一点。

第106章 巴黎酒馆的说书人

  克洛德探长有些不明白莱昂纳尔为何会如此失望:“虽然这些债券不能现在就还给你家里,但这毕竟是「巴拿马运河债券」啊!

  年利率6%,还是复利,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我老婆还买了一笔呢,十年期的,利率更高……”

  莱昂纳尔痛苦地捂着额头:“就没有办法在巴黎的法院一次性审完这个混蛋吗?”

  克洛德探长耸耸肩:“他在巴黎并没有骗到一分钱,只能根据‘亵渎宗教、败坏风化’来定罪。

  巴黎的法院对地方法院没有管辖权,所以他的诈骗罪要在每一个他行骗过的地方进行审判,马赛、阿尔卑斯、里昂、勃艮第……

  等这些地方法院全部定谳以后,才能发还赃物。”

  随即克洛德探长解释了下法国的法院层级制度

  在法国,法院分为初审法院、上诉法院和最高法院三级。

  初审法院负责大多数民事、刑事案件的初审,各地独立设立;上诉法院负责审理下级法院的上诉案件。

  全法国分为若干上诉区,每个上诉区覆盖数个省,例如马赛所在的罗讷河口省属于艾克斯上诉法院辖区。

  最高法院总部在巴黎,是全国统一的最高司法机构,不直接审理案件,只判断下级法院是否正确适用法律。

  莱昂纳尔听这一串地名听得脑袋发昏,直接了当地问:“大概要多久。”

  克洛德探长想了想:“如果他不上诉的话,大概一年半到两年;如果上诉的话,也许要三年?我不确定。

  放心,债券不会丢的!放的越久越值钱,时间是你的朋友!”

  莱昂纳尔现在只想对克洛德吼一句:“你这个愚蠢的土拨鼠,上帝啊,我真想踢你的屁股!”

  但至少目前他没有办法改变这个事实,只能祈祷债券发还的时候,不是一张废纸。

  他现在有些心疼前几天花出去的200法郎了……

  离开巴黎警察局,已经是傍晚时分,莱昂纳尔没有回家,而是乘坐马车来到圣安东尼区一间烟雾缭绕、人声鼎沸的小酒馆「勒梅尔老爹」。

  他不是想要借酒浇愁,而是“微服私访”。

  这样的小酒馆一般都有“读报人”,通常是兼职,朗读几篇文章就能换到一杯酒喝,不少识字的劳动人民就靠读报过酒瘾。

  这也算是收音机、电视机发明以前,酒馆当中的“现场直播”。

  「勒梅尔老爹」的环境很一般,木屑铺地,长条木桌和长凳被磨得油亮;空气里混合着廉价烟草、酸葡萄酒、洋葱汤和汗水的浓烈气味。

  下班的工人、小贩、学徒和手艺人,以及穷学生,就是这里的主要客源。

  莱昂纳尔要了一杯啤酒,一份煎咸肉,坐在角落的位置一边吃喝,一边观察

  酒馆中央,昏暗的煤油灯下,一个充当“读报人”的老鞋匠,周围挤满了人,连吧台后的酒保都伸长了脖子。

  “念啊,老让!接着念!”一个年轻的学徒催促着,手里端着的啤酒杯都忘了放下,“那个可怜的女人后来怎么样了?”

  老鞋匠清了清嗓子,手指点着报纸上密密麻麻的小字,声音洪亮地读着:

  “……那医生的脸,惨白得像刚刷过的墙!汗水混着血水往下淌,她跟丢了魂似的对吕克布冬喊‘您的妻子……愿主收留她,她尽力了……她……’”

  莱昂纳尔皱了皱眉头,这显然不是自己的原文,什么“脸惨白得像刚刷过的墙”这么庸俗的比喻自己可写不出来。

  但显然这种腔调让听众很受用,他们拉长了脖子、伸长了耳朵,酒馆里安静下来了,只剩下老鞋匠铿锵有力的声音。

  “吕克布冬像被雷劈了,一把推开那女人,冲进屋里……天杀的!他年轻的婆娘克莱尔,就那么直挺挺地瘫在床上,身下全是血!人已经没气儿了!……”

  老鞋匠读到这里,声音也低沉下来,带着一丝唏嘘。

  “然后呢?快说那孩子!”一个五大三粗的工人焦急地插嘴。

  “别急!”老鞋匠推了推眼镜:“念了这么久,我渴了……”

  催促他快念的工人立刻往酒保那里扔了几个生丁的铜子儿:“给这老小子一杯啤酒!”

  老鞋匠喝过啤酒,脸色又红润起来,于是继续念:“……吕克布冬那眼神,跟见了鬼似的,慢慢挪到医生抱着的那个‘东西’上……那哪是个刚出生的娃?

  分明是个缩了水的小老头!满脑袋稀拉拉的白毛,一脸褶子跟核桃皮似的,还有那恶心的老人斑!眼皮耷拉着,就剩条缝,眼珠子混浊得跟泥汤子一样!

  鼻子塌着,牙床子缩着,几颗小黄牙看着就要掉!

  小手小脚干巴得跟鸡爪子似的,皮松松垮垮地挂在骨头上!那娃还哭呢,不是‘哇哇’的哭,是像破风箱似的‘咳咳’的干嚎,听着就人!”

  莱昂纳尔:“……”自己那些苦心孤诣的遣词造句,在老鞋匠嘴里都是白费。

  但人民群众显然更喜欢老鞋匠的演绎

  “嚯!”酒馆里响起一片倒吸冷气和难以置信的惊呼。

  “生下来就是个老头?这比公社那会儿传的谣言还邪乎!”一个铁匠咂着嘴,满脸的不可思议。

  “肯定是魔鬼干的!”一个虔诚的教徒划着十字。

  “可怜的女人,生下这么个怪物,把命都搭进去了!”

  “那当爹的呢?吓傻了吧?”有人追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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