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豪1879:独行法兰西 第47节

  哪怕说了,大家肯定又是一副“你不用解释我理解”的表情。

  而且他也不知道这位阿列克谢耶芙娜夫人到底是什么想法。

  是因为欣赏《老卫兵》,还是因为欣赏他顶撞泰利教授、为陈季同仗义执言的性格?

  但人家为自己花了30万法郎,虽然一分钱还没有落进他口袋里,但是释放的善意巨大到像一股飓风了。

  莱昂纳尔很头疼自己以后要怎么“报答”对方,难不成真的要钱债肉偿?

  就这么浑浑噩噩过了两天,到了星期二,莱昂纳尔终于可以从索邦那令他窒息的暧昧气氛当中抽身出来,去参加一个历史上有名的文学沙龙来喘口气

  「沙尔庞捷的星期二」

第92章 沙尔庞捷的星期二

  莱昂纳尔乘坐马车来到「沙尔庞捷的书架」时,巴黎的暮色正温柔地包裹着这栋略显古朴的、前奥斯曼时代的五层大楼。

  虽然之前就接到了邀请,但这是他第一次来。

  沙龙通常并没有一个准确的开始时间,随时可以开始、随时可以加入,也随时可以离开。

  「沙尔庞捷的星期二」也是如此。

  它往往是从下午时分,某个百无聊赖的作家在这里与沙尔庞捷先生(或者其他人)闲聊为开端,随着咖啡与雪茄、零食与点心的消耗,不断有人走进这里的三楼……

  莱昂纳尔对门卫说了一声:“我是莱昂纳尔索雷尔,沙尔庞捷先生让我来参加聚会。”

  门卫立刻就侧过身子,让开了一条通道:“索雷尔先生,沙尔庞捷先生嘱咐过,您可以直接上三楼去。”

  当莱昂纳尔推开三楼会客厅那沉重的橡木大门时,里面的氛围一下就吸引了他。

  煤气灯的光芒透过磨砂玻璃灯罩,在深色的榉木书架、厚重的丝绒窗帘,以及围坐的男人们脸上投下温暖的光晕。

  空气中混合着上等雪茄的醇厚、陈年白兰地的芬芳、旧纸张的陈味,以及不知名的香料燃烧时的清香。

  正在讨论的众人听到门开的声音,都向他这里望来。

  身穿蓝色礼服、身材瘦削的乔治沙尔庞捷难掩激动地迎了上来,嘴里还念叨着:“啊哈,看是谁来了?原来是我们的英雄,莱昂纳尔!”

  接着他与莱昂纳尔轻轻拥抱了一下,拍着他的后背说:“好样的,莱昂!辛苦了!”

  紧接着会客厅里的其他人都鼓起掌了,有他熟悉的左拉、福楼拜、屠格涅夫……也有几个并不认识的人。

  莱昂纳尔汗毛都竖起来了,这个剧本、这个台词、这个场景,昨天他才刚体验过一次,但已经有PTSD了。

  难道那位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还赞助了「沙尔庞捷的书架」,这次他又花了多少钱?

  莱昂纳尔感觉到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在自己头上!

  想到大学里那些他与那位男爵夫人香艳的传闻,如果这些大文豪也用这里来打趣他,那他真会从三楼跳下去。

  莱昂纳尔着急地就想解释,并且在人群中使劲搜索唯一的“证人”居伊德莫泊桑的身影。

  但是很可惜,今天他并没有在这里。

  也许是去了马拉美那边,也许干脆是在那家妓院虽然他曾经在泽西岛上,对莱昂纳尔说过自己“绝对……尽量不去嫖”。

  好在乔治沙尔庞捷接下来的话让他松了口气:“莱昂,你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实在太让我们惊喜了!

  你拯救了《现代生活》,你是真正的英雄!这么短时间就写出这样一篇杰作,想必耗费了不少精神吧?”

  一个矮胖、秃顶的男人也走了过来,与莱昂纳尔握了一下手:“我是埃米尔贝热拉,我们通过信。沙尔庞捷先生让我插图用彩印的时候,我以为他疯了。

  现在证明,是我的眼光太短浅了这一期《现代生活》因为你的小说,和沙尔庞捷先生的英明决策,已经需要加印了!”

  莱昂纳尔这时才发现,会客厅里人人手上都拿着一份《现代生活》。

  福楼拜拿起报纸扬了一下,招呼道:“快过来吧,我们的索雷尔先生!你这周要再不来,我们可要去你的公寓开沙龙了!”

  莱昂纳尔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露出愉快、轻松的笑容:“福楼拜先生,那我可要有钱换一个大公寓才行!”

  屠格涅夫坐在沙发里打趣他:“有了《老卫兵》和《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大公寓会有的,马车也会有的。”

  莱昂纳尔入座以后,福楼拜就迫不及待地开口了:“莱昂,这篇小说的第一句‘多年以后,面对床上的女人,小说家L将会回想起自己读到某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你是在什么情况下,获得了什么魔力,才能构思出这样的句子?”

  果然,任何对文学敏感的人,都会在第一时间被这个开头吸引。

  莱昂纳尔的回答自然胸有成竹:“我只是试图捕捉一种感觉当巨大的情感冲击降临,时间仿佛被压缩、拉伸、扭曲的感觉。

  我把‘L’在那一刻,他的过去,也就是那个遥远的下午;当下,即是读信的瞬间;和未来,面对床上女人时回想此刻用时态的变化强行捆绑在一起。

  只有法语,唯有在法语,这种纠缠得以清晰地呈现!先生们,不是我获得了什么魔力,而是法语本身就具有这种魔力!”

  现场所有人包括俄国人屠格涅夫都是法语写作的翘楚,都认为法语是世界上最优美、最富有表现力的语言,这句话无疑说到他们的心坎里去了。

  于是每个人脸上都露出了淡淡的微笑,看向莱昂纳尔的目光也愈发欣赏。

  “魔力,是的!”《现代生活》的主编埃米尔贝热拉激动地接口。

  他额头在灯光下亮得刺眼:“它让‘读信’这个当下行为,瞬间拥有了预言未来的沉重和回溯过去的必然。

  它让读者在开篇就被抛入一种时间漩涡,预感到这将是一个关于宿命与记忆的悲剧。这在我们的文学中,是崭新的尝试!”

  乔治沙尔庞捷优雅地晃动着杯中的白兰地,小胡子微微上翘:“埃米尔,大胆创新是《现代生活》的基石。而莱昂纳尔……”

  他看向这个年轻人:“您不仅提供了创新,还提供了……话题整个巴黎的女人都在谈论你笔下的女人。

  我的妻子,还有她的那些太太朋友们,都在为这个女人流眼泪,谈论她的痴情、谈论她的决绝、谈论她的付出……顺带咒骂我们男人。

  哈,我们这些老家伙们刚刚也在谈论她。伊万,你刚刚说这个女人什么来着?你说她富有智慧?真有意思……”

  莱昂纳尔一时有些无语,他原以为这些老家们会对他在这篇小说中使用的早期意识流手法感兴趣,没想到他们最关心的还是这个女人。

  屠格涅夫他放下烟斗,灰蓝色的眼睛透出深思:“乔治,当然是智慧这个女人的智慧,也是莱昂纳尔的智慧

  开头那句‘我的儿子昨天死了’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打开了所有怀疑的锁,迫使你相信她接下来诉说的每一句话、每一滴泪、每一次无望的守望都是真的。

  这是绝望的智慧,是悲剧的基石。”

  “恕我直言,你误解了莱昂纳尔!”一个浑厚,却略带冷峭的声音响了起来。

第93章 屠格涅夫的邀请

  说话的人是爱弥儿左拉,自然主义的旗手,他既是屠格涅夫的老朋友,同时又总对他过于富有感情的笔调颇有微词。

  “让女人以孩子的死开头,是莱昂纳尔的智慧,不是那个女人的智慧。她就是病人!她的一切表现都是遗传的缺陷,与生理的病态!”

  左拉的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甚至都有没有看作者莱昂纳尔一眼。

  莱昂纳尔倒没有觉得奇怪作品问世以后,其解读权就不独属于作者,是一个常识;而这个常识推演到极致,就是所谓的“作者已死”。

  后世中国的高考语文的相关讨论,经常因为缺乏这样的常识陷入各说各话的死胡同。

  比如那条“眼睛还带着一丝诡异的光”的鱼,根据作者自己解释,是截稿日的时间压力下,随手写的结尾,没有什么深意。

  但是在出题者(当然也是解读者)看来,这条鱼和它诡异的目光是有象征含义的。

  所以莱昂纳尔此刻没有出声打断二人的讨论,而是陷在沙发里,点上一支烟,安静地做一个倾听者。

  左拉站在客厅中央,不仅是对屠格涅夫,也是对所有人说:“请允许我更‘科学’地看待这个人物。她,以及她所代表的,是遗传疾病与生理本能的产物!

  她的母亲,你们注意到了吗,她那个寡居的、多疑的母亲,对她并不关心,从来不亲吻她,这种冷漠,本来就是一种情感上的病态。

  她所有的极端行为偷窥、收集烟头、献身、独自抚养孩子则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也是情感上的病态。

  病态的母亲,病态的女人,这不是遗传是什么?她极度扭曲的行为,是因为她病了!病得厉害!

  ‘L’对她而言,早已不是一个具体的人,而是她灰暗人生中唯一能抓住的、幻想出来的‘意义’符号。”

  左拉的分析像一阵冷风刮过沙龙,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理性,是最典型的「自然主义」观点。

  包括福楼拜在内,这里大部分的作家都在相当程度上赞同「自然主义」,并据此进行创作实践。

  尤其是几位年轻作家,如保尔阿莱克西和昂利塞阿尔,更是「自然主义」的狂热拥趸。

  所以他们很快就达成了一致,认为“陌生女人”的悲剧是一种必然的结果,是由她身为女人这种“非理性生物”,与她从母亲那里得来的“遗传疾病”决定。

  无论这个“L”是否出现,她都无法逃避这个命运,她总会在她灰暗生命的某一个阶段,找到一个像“L”一样的象征符号,然后完成她飞蛾扑火的命运。

  莱昂纳尔虽然不同意这个观点,但是此刻也无意出言反驳,他更想听听屠格涅夫的看法。

  这个俄罗斯人果然没有被轻易说服。

  他把烟斗翻过来,在烟灰缸上磕了磕,然后也站了起来:“必然结果?爱弥儿,恕我直言,你对她病态遗传的分析,我完全赞同。

  但是,‘必然’两个字,就能抹杀她灵魂中那点微弱却真实的光亮吗?”

  他环视众人,目光炯炯:“她确实被困苦的环境和病态的遗传禁锢了。但在这禁锢中,她却发展出一种惊人的、近乎宗教般的纯粹性。

  她的爱是病态的、扭曲的,这没错。但这份爱里,难道没有一丝属于‘人’的尊严的闪光?

  爱弥儿,您强调本能,但‘本能’会驱使她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要求‘L’每年买一束白玫瑰吗?

  这不是为了索取,不是为了唤起愧疚,甚至不是为了被记住她深知‘L’记不住!

  这更像是……是她为自己构筑的、仅存于想象中的永恒仪式,是她对抗彻底虚无的最后一点微弱的、属于‘人’的意志体现!

  生理上的病态塑造了她,但在她灵魂的最深处,还保留着一丝疾病与环境都无法完全碾碎的、属于个体精神的韧性。

  恕我直言,这才是《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的价值!不要把它局限在女人身上!”

  屠格涅夫的话同样掷地有声,沙龙陷入短暂的寂静。左拉若有所思地抽着烟,福楼拜眼中则流露出赞许。

  莱昂纳尔也对这个他不太熟悉的俄国作家刮目相看,他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了。

  莱昂纳尔轻咳了一声,立刻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他并没有从作品说起,而是聊起了那桩惨案:“前一段时间发生在歌剧院附近的那桩骇人听闻的惨案三尸情杀案你们看过了吗?”

  莱昂纳尔的话立刻引起了一阵骚动。

  这桩案子太有名了,至今在报纸上还偶有它的后续跟踪,在座的又不是活在真空里,自然知道。

  埃米尔贝热拉甚至开了个玩笑:“莱昂纳尔,你应该是最有感触的了……”不过他没有说下去,严守了身为一个编辑的职业道德。

  莱昂纳尔倒不在乎这里的人知道,所以声音依旧平静:“作为作者,我倒觉得这个案子和我的小说,形成了一个绝妙的对照,二者恰好构成了巴黎情感悲剧的一体两面!

  一面,是写信的‘陌生的女人’沉默地燃烧,孤独地毁灭,用一封遗书作为最后的武器,在精神层面完成了对薄情者的‘复仇’。

  另一面,则是扣动扳机的‘老实的男人’愤怒地爆发,一起毁灭,用三颗子弹作为最后的告别,在肉体层面完成了对背叛者和勾引者的复仇。

  身为小说的作者,我无意引导各位对它的解读与评价,但这何尝有谁更高贵、更理性,又有谁更低贱、更本能呢?”

  沙龙里一时无人说话,只余雪茄烟雾无声缭绕。安坦街的血腥气息仿佛弥漫到了这间充满书香的房间,与《来信》中那无声的绝望形成了令人窒息的共鸣。

  仍然是屠格涅夫打破了沉默,声音带着一种深沉的悲悯:“莱昂纳尔,这个案子我看过,它或许提供了一种超越小说本身的思考。

  三尸情杀的悲剧,源于欲望的失控、暴力的宣泄和彻底的绝望,但它不是兽性的本能,只是痛苦的外现。

  而《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中的女人,尽管她的爱是病态的,但她选择了一种……非暴力的、将痛苦内化的方式。

  她的‘复仇’是精神性的,是对自身存在意义的最后确认。虽然微弱,虽然扭曲,但区别于纯粹的生理病态,也不是遗传缺陷的外显……”

  莱昂纳尔迎着屠格涅夫的目光,感到一种慰藉,两人一唱一和,终于让对《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的讨论,跳出了简单的对女人的生理批判。

  沙尔庞捷适时地举起酒杯,打破了因思想深度而略显沉重的气氛:“先生们!精彩绝伦的讨论!为「沙尔庞捷的星期二」能汇聚如此闪耀的思想星火干杯!”

  福楼拜露出微笑,左拉也放下了纠结,各自举起了手边的酒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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