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豪1879:独行法兰西 第45节

  《费加罗报》「安坦街的三重悲剧:是社会失序,还是个体崩溃?」

  【格林海特先生既是加害者,但也是受害者。他代表着一类典型的巴黎好市民:勤勉工作,收入体面,努力维持着幸福的家庭生活。

  而卢西安德潘赛先生,则象征着都市中另一类存在:依靠魅力和对道德的无视,游走于法律边缘。佩蒂特夫人的行为,则暴露了在巴黎在快速扩张的过程当中,价值观的异化甚至沦丧。

  警察厅罪犯鉴定局局长阿尔方斯贝蒂荣向本报指出,此案凸显了推广“天生犯罪人”鉴别系统的必要性。格林海特前额扁平、眉骨高耸,显示他不善控制情绪,容易犯下暴力罪案;卢西安面颊狭长、颅顶高耸,则是诈骗犯与色情狂的典型面貌……】

  “天生犯罪人?”莱昂纳尔看完觉得有些离谱,小声吐槽了一句:“这要是推广开了,巴黎得再建十个巴士底狱。”

  但紧接着《十字架报》上的报道却让莱昂纳尔头皮一麻「淫邪小说催生现实惨剧!安坦街血案警示道德沦丧恶果!」

  【安坦街12号流淌的鲜血尚未干涸,三个灵魂已因罪恶的情欲坠入深渊!它是巴黎乃至整个法兰西道德基础持续崩塌所结出的毒果!而滋养这罪恶土壤的,正是当下泛滥成灾的、亵渎神明与败坏风俗的出版物!

  看看案中的人物吧!那诱人堕落的卢西安德潘赛,与那本正在毒害无数灵魂的禁书《颓废的都市》中的风流浪子角色「路易斯潘赛」不仅同姓,而且从事的也是一种职业!这是巧合吗?不,这是上帝降下的谕示。

  吉贝尔主教大人与尊贵的蒙泰利枢机阁下早已在议会发出振聋发聩的警告!《颓废的都市》及其同类,是撒旦投向人间的精神瘟疫!安坦街的惨剧,便是这瘟疫发作的最新、最血腥的例证!

  我们强烈呼吁:彻底查禁《颓废的都市》及其所有相关出版物!追捕其出版者与那个隐藏在“老实的巴黎人”面具下的罪恶作者!

  安坦街的鲜血不能白流!它是对整个社会的泣血控诉与神圣警示!让我们在上帝的指引下,涤荡污秽,重拾纯洁!】

  莱昂纳尔看着最后那句话,背后直冒冷汗。

  他用卢西安为原型创作《颓废的都市》时,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这两者会被人因为这种事情联系起来。

  如果他被记者逮到是格林海特和卢西安的邻居,肯定会被拷问,到时候如果有人看到这篇报道以后,联想再丰富一点……

  莱昂纳尔简直都不敢想会出现什么样的连锁反应。

  不过幸运的是,他这时候已经不在安坦街12号了,而是在拉菲特街64号,与之前类似大小的一间「奥斯曼式」公寓里。

  这个公寓不像之前的安坦街12号紧紧挨着歌剧院,而是隔了两个街区,与奥斯曼大道以及拉斐叶百货为伴,住客多是职员、小文人、杂货店主、小资产阶级。

  唯一不太方便的是屋子里没有通自来水,取水要去楼道的公共水池,不过租金也因此降到了80法郎每月。

  他在凶案发生的第三天就火速搬了进来,甚至连安坦街12号里的东西都只带了最重要的那些,为的就是尽快摆脱与这桩凶案的联系。

  安坦街12号的管理员倒没有为难他,反而很愉快地退了租金和押金毕竟和一个不对记者胡说、早早滚蛋的前租客相比,几百法郎简直就是在止损而不是损失。

  莱昂纳尔还发现了一个不好的征兆

  《喧哗报》竟然没有跟进这场凶杀案,只是按部就班地发布那些下流故事、笑话、绯闻,并且广告的版面越来越多。

  这显然很反常,让莱昂纳尔心里的警报拉到了十二级。

  但也不是没有好消息

  在几天后的夜里溜回安坦街12号取东西时,他拿到了《现代生活》主编埃米尔贝热拉的回信。

  埃米尔贝热拉同意以30苏每行的价格支付《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并且附上了当期报纸的样刊。

  只见《现代生活》的头版上,是「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几个大字,下方则是一副大大的、富有印象派特征的插图

  一间铺着深红色绒毯的起居室,窗帘半掀开,一道温暖但昏黄的冬日清晨阳光斜斜洒落进来,打在木质地板上;

  一个男子坐在沙发上,穿着半解开的睡袍,手中捏着一封已经拆开的长信,表情困惑、茫然,嘴角几不可察地轻微上扬,带着一丝讥讽或迟疑。

  令莱昂纳尔感到震惊的是,这幅插图竟然是彩色的!

第89章 巴黎女人的罹难日

  (想了想,马上一千票了,大家这么给力,我也不能怂啊,4更走起)

  这个时代彩色印刷虽然已经非常成熟,但是价格始终居高不下。

  需要普及销量的报纸,自然用不起「彩色石印」这种费时、费工、费钱的高档货。

  《现代生活》的10苏售价固然不菲,但能覆盖采用彩印以后的成本吗?

  不过无论如何,这份报纸让莱昂纳尔有了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仿佛“昨日”重现一般,让他不知今夕何夕。

  他翻看下去,发现不仅头版、二版、三版……竟然都是《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现代生活》一次性把它登完了。

  要知道他最开始预计这篇上千行的中篇小说,至少要分为「上」「下」两期连载,没想到《现代生活》竟然这么有魄力,一次刊登完毕。

  不过也也带来了极佳的阅读体验,毕竟断章在任何时代都是不受读者欢迎的行为。

  在复活节假期结束前,新一期的《现代生活》,悄然出现在精致的书报亭、会员制俱乐部阅览室,以及挂着厚重丝绒窗帘的沙龙里。

  首先震惊读者的,自然是那幅彩色插图。

  惊人的色彩饱和度、戏剧性的光影对比,以及人物那复杂的微表情,瞬间吸引了所有目光。

  自然而然地,他们的注意力随后就集中到这幅插图的小说上……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德吕内侯爵夫人轻轻念着这几个字。

  她习惯早餐后坐在面朝花园的小客厅里,就着晨光阅读新到的报刊。

  当她读到“陌生女人”写给“L”的那封信,开篇第一句就如同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她的心口:

  【我的儿子昨天死了为了这条细弱如苇秆的生命,我已与死神搏斗了整整三天三夜……】

  侯爵夫人手一抖,滚烫的咖啡溅落在昂贵的蕾丝袖口上,她却浑然不觉。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视线贪婪地、几乎是带着一种自虐般的迫切,扫过那些潦草而狂热的字句。

  那个陌生女人卑微到尘埃里的爱恋,那无数个不为人知的守望瞬间,那独自孕育、抚养象征着爱情结晶的孩子的孤勇,以及最终,孩子死亡的巨大创痛……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针,灼烫着她本已经麻木不堪的内心。

  当她读到女人在生命的尽头,选择用这封长信而非哭闹纠缠来宣告她的存在与爱恨时,侯爵夫人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

  她猛地合上杂志,紧紧按在胸口,仿佛要平息那颗狂跳不止的心。

  她想到了自己年轻时那些隐秘的悸动;想到了用扇子遮掩的、投向心仪男子却又迅速收回的目光;想到了无数个丈夫心不在焉的夜晚……

  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共鸣和悲愤席卷了她……

  

  药剂师米歇尔先生的妻子芙莉莲,趁着丈夫去药房坐诊,躲进了他们狭小的、弥漫着草药味的配药间。

  这里是她唯一能暂时逃离琐碎家务和孩子哭闹的地方。

  她迫不及待地翻开《现代生活》这是她沉闷生活的一大乐趣。

  被彩色插图震惊以后,她几乎是带着一种近乎窥探隐私的兴奋来阅读小说。

  但很快,这种兴奋就被一种灭顶般的窒息感取代。

  【你,从来也不曾认识我的你啊!】

  “陌生女人”给“L”的信,开篇的称呼就让她心尖一颤。

  她读着女人如何像一个幽灵般活在男人的世界边缘,如何记住与他有关的每一个微小细节,如何在无数个孤独的夜晚燃烧自己……

  芙莉莲的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滴落在报纸粗糙的纸面上,甚至晕开了墨迹。

  她仿佛看到了自己。她爱她的丈夫吗?也许。

  但婚姻生活早已磨平了所有激情,只剩下责任和日复一日的操劳。

  她是否也曾有过那样炽热、不求回报、甚至带着自毁倾向的爱恋?

  也许在少女时代的某个瞬间,有过模糊的影子。

  但小说里这个女人,把她内心深处那些从未被正视、更不敢言说的卑微渴望和巨大牺牲,用如此极端、如此惨烈的方式,赤裸裸进行展示。

  读到女人独自抚养孩子,视之为与爱人唯一的纽带,最终却失去他时,艾米莉再也控制不住,压抑地呜咽起来。

  她想到了自己年幼的孩子,那是她生活的全部重心和意义。

  失去他?她无法想象那种绝望。

  而当女人选择在死亡边缘,用一封长信来宣告自己的存在,而非像她曾见过的那些歇斯底里的妇人时,艾米莉感到一种灵魂深处的战栗和敬佩。

  这是一种怎样绝望的尊严!

  她看着插图上男人那困惑茫然又带着一丝讥诮的脸,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愤怒和悲哀……

  

  蒙马特高地一间拥挤、光线不足的裁缝店里,女工们正埋头于针线与布料之中。

  老板娘玛尔维娜夫人拿着一份《现代生活》她最初是为了研究最新时装插画,却被那篇彩色插图小说牢牢吸引。

  快午休时,她破天荒地没有谈论时装和主顾的八卦,而是犹豫了一下,然后清了清嗓子,对满屋子女工说:“姑娘们,安静一下。我……我念点东西给你们听。”

  她翻开了《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起初,女工们还有些漫不经心,手里继续缝着纽扣;但随着玛尔维娜夫人念出开篇关于儿子死亡的宣告,缝纫机的声音渐渐停了,针线也放下了。

  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老板娘的声音,和越来越沉重的呼吸声。

  她们听到一个卑微的女人如何爱着一个甚至不记得她的男人,如何像影子一样生活,如何独自承受孕育和抚养的重担……

  这些情节离她们的生活太近了。她们中的许多人,都经历过或正在经历着情感的失落、被忽视的命运。

  那个陌生女人像一面残酷的镜子,映照出她们自己的影子。

  当念到女人在绝望中写信,只为在死前“被看见”时,角落里一个年轻的女工再也忍不住,猛地捂住脸,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

  她想起了抛弃她的情人,想起了自己偷偷打掉的孩子。

  没有人嘲笑她。整个裁缝店陷入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压抑的啜泣声此起彼伏。

  不时有人低声咒骂:“该死!这些男人……”

  玛尔维娜夫人念完最后一行,自己也早已泪流满面。

  她合上报纸,看着眼前这群被生活磨砺得粗糙却在此刻被深深击中的女人们,良久,才沙哑地说:“都……都干活去吧。”

  

  而在一间温馨、豪华,如同皇宫般的庄园客厅里,一群年轻、时髦的贵妇正围坐在一起。

  往日的轻松谈笑、艺术评论、政治八卦都消失了,因为几乎每位到来的夫人、小姐手中,都拿着一本《现代生活》。

  许多人眼圈泛红,神情恍惚,仿佛还未从巨大的精神震荡中恢复过来。

  一个稍年长一点的贵妇泪眼婆娑地问:“那个孩子……上帝啊,读到‘我的儿子昨天死了’时,我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

  她为什么要这样开头?为什么?”

  早就读过小说的罗斯柴尔德夫人用一种冷静的口吻回答:“因为那是她唯一的‘抵押品’!一个母亲在失去唯一孩子时说的话,没有人能质疑!

  她要用这最大的痛苦,换取那个冷漠男人……换取我们所有人几分钟的倾听!”

  听到这个回答,贵妇们的心又碎了,眼眶更是红了几分。

  罗斯柴尔德夫人看着其他人痛苦的表情,和看向她时那崇拜的眼神,内心涌出无限的满足感,这种隐秘的快乐几乎让她当场就要暧昧地呻吟出来。

  她简直想让仆人立刻用马车把莱昂纳尔拉到这里来,向所有人宣布:“这是我的小伙子!”

第90章 这是我的莱昂,独一无二的莱昂纳尔!

  对于莱昂纳尔来说,这个假期格外漫长,恨不得快点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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