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豪1879:独行法兰西 第34节

  这难道就是伏尔泰、狄德罗教导我们的‘宽容’?你们的傲慢,源于无知!你们的歧视,源于狭隘!

  陈先生的辫子固然丑陋无比,但我们的女士们那被束腰勒到变形的肋骨就好看?我们的绅士们被梅毒腐蚀出来的一口烂牙好看吗?”

  陈季同:“……”

  索邦的学生:“……”

  双方都感觉自己被莱昂纳尔抽了一个耳光。

  莱昂纳尔才不理会他们心里有多复杂:“讲座的目的,是为了分享学识,而不是展现优越感。你们的傲慢,源于无知!你们的歧视,源于狭隘!

  索邦,今日是它的蒙羞日!”

  莱昂纳尔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真正的尊严,陈先生,Tomson,不在于证明自己比别人‘更古老’、‘更优越’;

  而在于,无论面对何种偏见与不公,都能坚守文明的底线,而不是滚进粪坑里和猪猡一起打滚!”

  陈季同露出了一丝愧色,而TomsonKu却面有不忿,但也没有出言反驳。

  莱昂纳尔的声音仍然在礼堂里回荡:“同样,真正的理性与文明,勒南教授,诸位同学,在于承认自身的局限,对不同文明怀有最基本的尊重和求知欲!

  如果索邦丢失了这份精神,那么它引以为傲的‘知识与理性’,也不过是一句空话!”

  接着他转向路易-阿方斯:“蒙费朗先生,听说你也要参加周末的「诗会」?”

  路易-阿方斯脸上还带着余怒未消的病态红色,闻言哼了一声:“不仅我会参加,我的父亲也将在「诗会」上致辞。不要以为发表了一篇小说就成为大人物了,莱昂纳尔索雷尔!

  你在「诗会」上只是一件货品!哈哈哈,一件供人取乐、任人挑选的货品!”

  现场突然安静下来,像是空气都停止了流动,所有人都诧异、不安地看向路易-阿方斯,就连埃内斯托勒南都流露出了厌恶之色。

  路易-阿方斯这才惊觉自己说错了话有些事实,哪怕所有人都知道,但说出来就是一种罪过。

  莱昂纳尔却没有生气,只是平静地点点头:“很好,蒙费朗先生,我本来只想说耻于和你在「诗会」上为伍,但是你似乎给了我一个更为充分的理由。

  既然「诗会」有您的参与,您又亲口说那里是藏污纳垢之地那抱歉了,我不是货品,也无意让谁挑选。”

  莱昂纳尔的话,如同惊雷般在礼堂炸响,参加「诗会」是多少索邦学生,尤其是家境一般的学生的梦想,莱昂纳尔竟然要退出?

  大家第一个念头:“有贵妇人的资助,腰杆果然硬啊!”

  接着转念一想:“这样一来,「诗会」不就空出一个名额了?”

  想到这里,许多同学们都向莱昂纳尔投来羡慕、支持、感激的目光不管莱昂纳尔之前说的有多难听,此刻他站在了人民这边!

  陈季同和TomsonKu心里五味杂陈,莱昂纳尔的话,像一记重锤敲在他们心头。他们意识到,在巨大的屈辱面前,自己的反击确实险些落入互相撕咬的陷阱。

  陈季同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襟,再次面向全场,他的声音恢复了最初的平静:“感谢这位先生的直言。他让我感受到了索邦的伟大。”

  他转向莱昂纳尔和另一个中国年轻人:“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还有,TomsonKu……”

  莱昂纳尔点点头:“是的,莱昂纳尔索雷尔!”

  陈季同没有同他们握手,而是两手抱拳,向两人施了一个拱手礼:“多谢!今天不是索邦的蒙羞日,它因为您二位的仗义执言而荣耀!

  如果两位有空,可以来我大清公使馆相叙,无论是我,还是郭大人都会热诚欢迎两位的到来!”

  接着他又转向今天拉图尔教授:“这场讲座,始于戏剧,也终于一场戏剧。这并非我的本意,却或许更有价值。教授,看来今天的讲座只能到此为止了!”

  说完,陈季同不再看任何人,挺直脊背,如同来时一样,在拉图尔教授的陪同下,走出了礼堂。

  埃内斯特勒南这次倒没有太丢面子,只是再用手杖顿了一下地板,转身离开;路易-阿方斯满脸羞惭地跟在他的身后。

  礼堂里人员渐散,TomsonKu却留了下来,他向莱昂纳尔伸出手:“你就是写出了《老卫兵》的莱昂纳尔?我来巴黎这两周,到处都能听到你的名字和关于《老卫兵》的讨论。”

  莱昂纳尔与对方握了握,点点头:“是的,《老卫兵》是我写的。”

  TomsonKu见莱昂纳尔态度和蔼,高兴起来:“想不到你不仅能写小说,口才还如此犀利,我在英国也没有遇到几个这样的人物唔,王尔德也许算一个。”

  接着他打量了下莱昂纳尔的身材、相貌,忍不住提醒道:“但他实在是个怪人,你最好不要见到他……呃,其实应该是最好不要让他见到你……”

  TomsonKu又望向礼堂的出口,仿佛陈季同的背影还在那里:“陈……虽然我替他辩护,但是他那条辫子实在丑陋极了!

  要我说,中国要想成为强国,第一件事就是剪掉这根该死的辫子!”

  莱昂纳尔再次看了眼TomsonKu的后脑勺,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Tomson,你要知道,有些人的辫子长在脑后,有些人的辫子长在心里。

  脑袋后面的辫子好剪,心里面的辫子不好剪啊!”

  TomsonKu闻言一愣,顿时觉得这是自己听过的、关于中国变革的、最精妙的至理名言,而这竟然是一个法国人说出来的。

  他再看向莱昂纳尔,已是满眼震惊与钦佩,更直接握住了莱昂纳尔的手:“就为了这句话,今天晚上我请你去「夏巴奈」,所有的开销我包了!”

  站在两人身边、苦于插不上话的阿尔贝都馋哭了「夏巴奈」坐落于第二区,是全巴黎最高档、昂贵的妓院,就连英国的爱德华王子,都时不时悄悄渡海来嫖。

  据说里面设有多个风格的包间,囊括了世界各地的风俗,哪怕日本、印度的美女都应有尽有;而且装修奢华,甚至有冷热水和大理石浴池。

  阿尔贝凭自己那点生活费也去不起「夏巴奈」,所以望向莱昂纳尔的眼神都在重复一句话:“带我一个!带我一个!带我一个!……”

  辜鸿铭曾用过很多英文名,初用Koh Hong-beng,回国用Ku Hweng-Ming,另外还有Kaw Hong Beng、Amoy Ku,但最为人知的是Tomson

第70章 一样的好工作,不一样的上等人

  莱昂纳尔最终也没有和现在还叫做TomsonKu的辜鸿铭在「夏巴奈」里坦诚相见,他对于这个时代妓院的消毒措施和妓女的健康体检实在无法信任。

  要知道梅毒在18、19世纪欧洲之泛滥,以至于整个文化系统都不得不接受其成为日常生活乃至创作灵感的一部分。

  尼采,梵高,贝多芬,舒伯特,马勒,莫泊桑……这个名单可以列很长很长。

  福楼拜曾在《庸见词典》中把它界定为一种几乎和感冒一样普遍的疾病:“每个人多多少少都被它传染过……一半的梅毒患者将此病传给十四至二十岁的人;

  中产阶级中,十分之一在学校里就染上梅毒……大学生们从进学校时就开始逛妓院。假日和星期四的半天,妓院里挤满了在校学生。”

  福楼拜年轻时在埃及嫖娼就染上了梅毒,最后折磨了他30年,直到去世才结束这痛苦。

  莱昂纳尔可不会把梅毒当成感冒,哪怕再高档的妓院,他都不会光顾他不想死的时候头盖骨像蜂巢一样都是窟窿;或者活着的时候每天用碘化汞涂抹下身的脓包,把屁股和大腿都染成蓝灰色。

  所以两人在阿尔贝失望的眼神中,约定在「意大利大道」13号,往「马里沃街」拐角处的「英国咖啡馆(Le Café Anglais)」餐厅共进晚餐。

  这家开业于1802年的餐厅,从1866年开始由法国名厨阿道夫杜格莱烈掌勺起,逐渐成为法国乃至全欧洲最炙手可热的高档餐馆之一。

  「英国咖啡馆」历史上最有名的一次宴请发生在1867年,当时的巴黎正在举办第六届世界博览会,6月7日的晚上,这里同时招待了俄国沙皇亚历山大二世及其皇太子、普鲁士国王威廉一世,以及普鲁士的首相俾斯麦。

  因为有三位在位或者将要继位的皇帝出席,这次宴会被后人称为「三皇宴」。

  辜鸿铭展现了豪爽的作风,直接要了「三皇宴」同款菜单但因为只有两个人,做了一定的简化。

  不过即使如此,这一餐也包含了新鲜豌豆泥酸模牛肉开胃汤、松露鸡肉酥饼、威尼斯酱鲽鱼柳、布列塔尼酱蚕豆泥配烤羊排、葡式烤填鸡、巴黎式龙虾冷盘、鲁昂血鸭、烤圃、奶油炖芦笋土豆等十几道菜式。

  此外还有拱顶冰淇淋、水果等甜点。

  佐餐酒则是不同年份的酒庄酒,包含了香槟酒、雪莉酒和各种红酒,几乎每上两道菜都会有侍者过来换一种酒。

  单人的费用就超过了150法郎,一餐就吃掉了巴黎中产家庭一个月的收入。

  这还是莱昂纳尔第一次吃到如此丰盛的餐食,桌上琳琅满目的菜品、精致的瓷器碗碟、纯银或者镀金的刀叉,都让人大开眼界。

  餐厅里的侍者丝毫没有因为辜鸿铭中国人的相貌而流露任何歧视的表情,而是提供了与所有顾客一样的服务。

  “看看,巴黎的餐厅都比索邦的教授、学生们更有礼貌我当然不是在说你,莱昂纳尔。”辜鸿铭喝下一大口酒,忿忿不平地说道。

  此时两人的餐叙已经接近尾声,「英国咖啡馆」的窗外也亮起了煤气街灯,不时有在附近乞讨的穷孩子将脸贴在窗户的玻璃上,羡慕地看着这里如宫殿般金碧辉煌的装饰。

  通常很快就有侍者来驱赶他们,但过不了一会儿就又聚拢过来。他们会向着每一个离开餐厅的有钱人伸出脏兮兮的小手,希望能得到几个苏,运气好的甚至能有1法郎入账。

  莱昂纳尔只吃了眼前食物的一半,就已经撑得不行,拿起餐巾擦了一下嘴:“那是因为你在这里花了300法郎!这种尊重很廉价,并不值得你为此投入情绪。”

  辜鸿铭深深看了一眼莱昂纳尔,这个法国年轻人比他还小了1岁,但是却有着远超于他的成熟与冷静,尤其是其平等待人的思想,更是远超他所见过的中、法、英的青年才俊。

  莱昂纳尔问道:“Tomson,你以后准备做什么?”

  辜鸿铭愣了一下,随即答道:“我会在索邦法学院进修法律,然后再去一趟意大利,接着是德国……”

  莱昂纳尔摇摇头:“我不是问这个你是打算在欧洲一直待下去,还是回槟城(现在属于马来西亚,19世纪是英国殖民地)……又或者是去,嗯,中国?”

  辜鸿铭闻言沉默了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大概是回槟城,我的家在那里。”

  莱昂纳尔笑了笑:“那很好,以你的学历无论在欧洲,还是在槟城,都可以找到个体面的好工作,过上上等人的生活。”

  辜鸿铭何等聪明的人,立刻就从莱昂纳尔的话中嗅到了某种意味,立刻追问:“那中国,中国呢?你漏了中国我去中国会怎样?”

  莱昂纳尔脸上依然是微笑:“中国……你一样可以找到体面的好工作,过上等人的生活。”

  辜鸿铭思考了好一会儿,才说:“既然都是体面的好工作、过上等人的生活,但在中国会格外不同,是吗?”

  莱昂纳尔接下来的话意味深长:“如果你把自己当成个英国人或者欧洲人,那无论是在欧洲、在槟城,还是在中国,体面的工作与上等人的生活都是一样的。

  可早上在索邦,你说你是中国人,这就有些复杂了……好工作自然还会有,但上等人嘛……呵呵。”

  辜鸿铭出生槟城,10岁跟随义父、橡胶园主英国商人布朗前往苏格兰,此后陆续在德国、英国学习,现在又来巴黎学习法律,实际上从未去过中国。

  现在的他对中国的感情,更多是来源于肤色样貌的天然认同,与儿时亲生父亲给他留下的文化烙印,所以还无法理解莱昂纳尔所说的「复杂」,究竟「复杂」在哪里。

  莱昂纳尔也无意多加解释,他挥手叫来侍者,在辜鸿铭诧异的眼神里,将自己单独保留下来的完整食物用纸袋打包好。

  餐厅门口,莱昂纳尔婉拒了辜鸿铭用马车送他回家的邀请,而是拎着打包的袋子,悠哉步行回家。

  看着辜鸿铭那辆漂亮、精致的双人马车渐渐远去,今天发生的一切就像一个意外的小插曲,在他近来颇为平静的生活里激起了一点浪花,随即又平复如镜。

  站在后来人的立场上固然可以看清这个时代精英的种种局限,但是一旦厕身其中,则发现他们也各有各的无奈。

  

  “什么?路易-阿方斯真的说莱昂纳尔是个‘货品’?”亨利帕坦院长听到昨天那个中国人的讲座上发生的事情,简直难以置信。

  「诗会」作为索邦文学院一年一度最重要的募款活动,直接关系着他这个院长的威信。

  莱昂纳尔索雷尔能出席「诗会」,不仅是罗斯柴尔德夫人的要求,也能满足诸多贵妇人的好奇。

  毕竟“贫穷的莱昂纳尔”已经成为沙龙界的传奇,又有《老卫兵》这样的佳作傍身,可谓“才貌双全”。

  哪怕莱昂纳尔“卖艺不卖身”,但只要在「诗会」上略展身手,今年学院的研究经费恐怕就很宽裕了。

  现在骤然听说莱昂纳尔拒绝参加「诗会」,简直是在戳亨利帕坦的心窝子。

  他盯着眼前的教务长杜恩,一字一顿地说:“无论你用什么办法,务必让他在这个周六晚上出现在篝火旁!”

  索邦的「诗会」模仿传说中的古希腊旧俗,举办时将在学院的广场上燃起篝火,学生和嘉宾都将穿着古希腊式的长袍、头戴桂冠出席活动。

  亨利帕坦院长都不敢想象,少了莱昂纳尔的「诗会」,会招来多少怨言。

第71章 学医救不了俄国!

  莱昂纳尔这周的意外还有很多。

  不仅《小巴黎人报》和《祖国纪事》的稿费如数到账,而且多家报纸都发来了转载和约稿的邀请,甚至有报纸表示可以预付稿费。

  莱昂纳尔看着手里白花花的420法郎和雪片一样的约稿信,终于感觉可以松一口气了。

  虽然现在他每周还在按照约定给《喧哗报》写「一个老实的巴黎人」专栏,但总算不是唯一的收入来源了。

  另一个意外是巴黎警局终于有了消息,一个名为克洛德的警官和他在咖啡馆见了一面,提供了关于那个骗子的最新情况。

  “根据各地警局汇总的信息,最近像您家里遭遇的这种骗婚案屡有发生,推测是同一人所为。我们也确认他确实不是「奥尔比贸易公司」的经理。”克洛德探长在莱昂纳尔面前摆出了几张画像。

  画像上的人虽然细节各有不同,但是眉眼、轮廓大致没变,嘴边似有似无的轻佻微笑更具有代表性。

  莱昂纳尔点了点画像:“应该就是他这是其他地方的受害者让人画的?”

  克洛德探长喝了一口咖啡:“是啊,先是尼斯,然后是马赛,接着是里昂……他总是围着大城周围的小城、乡镇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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