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豪1879:独行法兰西 第33节

  当陈季同在拉图尔教授的陪同下步入教室时,原本嗡嗡的议论声骤然拔高,随即又陷入一种古怪的寂静。他身着合体的深色西式礼服,相貌堂堂,身姿挺拔,举止从容,年轻的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

  然而,他脑后那条油黑乌亮、梳理整齐的辫子,却像一根刺,瞬间扎进了许多索邦师生充满优越感的眼中,而莱昂纳尔的内心感受尤其复杂。

  这根辫子,在当时的欧洲主流社会眼中,是“未开化”、“野蛮”、“臣服”的象征,是漫画和讽刺剧中丑化中国人的标志性符号。

  几声压抑的嗤笑从他身边传来,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几位阿尔贝的跟班互相交换着戏谑的眼神,其中一人像阿尔贝刚刚那样,夸张地模仿着甩辫子的动作,引起周围一片低低的哄笑。

  阿尔贝尴尬极了,连忙板起脸:“你们几个蠢货,再不闭嘴就揍你们!”说着扬了一扬拳头。

  那几个跟班这才吐了一下舌头,安静下来。

  拉图尔教授教授脸上掠过一丝尴尬,但并没有出言训斥,或许在他看来,这不过是年轻人无伤大雅的“幽默”。

  他清清嗓子,用庄重的语调,简短地介绍了陈季同的身份,又赞美了他的学识,然后就请陈季同站到了礼堂讲台的中央。

  陈季同仿佛未闻那些杂音,目光平静地扫视全场,用纯正、流利甚至带着巴黎口音的法语开始了他的演讲:“尊敬的拉图尔教授教授,尊敬的各位教授,亲爱的同学们

  承蒙邀请,今日我可以在索邦这座知识与理性的殿堂,与诸位探讨中国的戏剧艺术。

  我的祖国,中国,拥有着与古希腊罗马同样悠久的戏剧传统。今天,我并非以一个异域猎奇者的身份,而是以一个热爱戏剧、并渴望沟通两种伟大文化传统的学子身份,与诸位分享我的观察。”

  他的开场白不卑不亢,瞬间吸引了大部分听众的注意,莱昂纳尔也安心下来陈季同的表现出乎他预料的沉稳而有条理,丝毫没有表现出任何怯场。

  莱昂纳尔甚至可以从他的眼神和语气当中感受一种熟悉的、隐藏的极深的、只有中国人才可以意会的轻蔑,仿佛整个礼堂的法国人都是不足为道的蛮夷,唯有他掌握着文明与真理。

  陈季同首先简述了中国戏剧的起源,从古老的祭祀仪式、说唱艺术讲到宋元杂剧的成熟。他提到了关汉卿、汤显祖的名字,如同欧洲人提起埃斯库罗斯、莎士比亚般自然。

  “诸位熟悉欧洲戏剧的辉煌,拉辛笔下那被命运撕裂的激情,莫里哀剧中辛辣智慧的讽刺,莎士比亚浩瀚如大海般的人性描绘。

  但是这些,都是建立在‘摹仿’的基石之上,追求舞台上的真实幻觉,人物心理的深刻剖析,情节的逻辑推进。”

  他顿了顿,看到一些学生露出了然甚至略带优越感的表情,露出微笑,提高了些许声调:“而中国的戏剧,则走上了一条不同的道路。

  我们称之为‘写意’。它不追求舞台上对现实世界的精确复制。我们的演员,凭借程式化的动作、独特的唱腔、象征性的脸谱和极简的布景,在观者的心中构建出千军万马、亭台楼阁、万水千山。

  一桌二椅,便是整个世界。一根马鞭,便是千里驰骋。中国戏剧的核心在于‘传神’,在于激发观众的想象,在于以最精炼的视觉形象和最美好的听觉享受,传达最丰富的情感和意境。”

  一边说着,陈季同还优雅地比划了一个京剧中“开门”的虚拟动作。

  接着陈季同举了《牡丹亭》杜丽娘“游园惊梦”的例子,描述少女在空无一物的舞台上,如何通过眼神、身段和唱词,让观众感受到满园春色和刻骨相思。

  “这并非简陋,诸位,这是一种高度凝练的艺术哲学。如同贵国莫奈这样的印象派画家,他们捕捉的不是物体的精确轮廓,而是光与色的瞬间感受,是氛围与意境。

  中国戏剧,是在时间的流动中,用声音、动作和象征,描绘心灵的‘印象’。”

  这个将中国戏剧与当时欧洲先锋艺术印象派类比的提法,新颖而大胆,终于让一些听众露出了思索的神情,杜邦维达尔教授更是赞赏地连连点点头。

  他的阐述清晰、流畅,引经据典,对欧洲戏剧的理解之深刻,让在座的许多法国学生都自叹弗如。

  这时候,一个刺耳的声音响起

  “哈!‘写意’?听起来更像是为了掩盖没有能力建造像巴黎歌剧院那样真正宏伟剧场的借口吧?毕竟,贵国皇帝陛下的臣民们,大概更关心的是如何填饱肚子,而不是欣赏什么‘心灵的印象’!”

  所有人都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衣着颇为华丽的年轻学生已经站了起来,高高昂扬着头。

  “路易-阿方斯?他在发什么疯?”阿尔贝喃喃说道。

  站起来的人是路易-阿方斯德蒙费朗,和阿尔贝一样是班上的贵族学生,不过他的家族成功搭上了共和政府的线,家族里出了一个部长和两个议员。

  只是他本人平常都比较低调,不知为何今天要做出头鸟。

  莱昂纳尔脸色则无喜无悲,平静地看着台上的陈季同站在舞台上侃侃而谈不是本事,能面对这个时代欧洲无处不在的对中国人的歧视才是本事。

  (1877年-1890之间,陈季同在欧洲,尤其是巴黎进行了多次公开演讲,留下了颇为不俗的反响,关于他演讲时流露出蔑视欧洲人的神色的记载,则是出自他的好友法郎士的记录。)

  陈季同(1851~1907)清末外交官。字敬如,一作镜如,号三乘槎客,西文名Tcheng ki-tong(Chean Ki Tong),福建侯官(今属福州)人。1866年,15岁的陈季同考入福州船政局附设的求是堂艺局前学堂读书。学堂的教员多为法国人,用法语讲课,所用的教材也是法文书,所以陈季同打下了扎实的法文基础。1875年陈季同毕业,因“西学最优”而受船政局录用。同年,他随法国人日意格到英、法各国参观学习,1876年底回国,任教师。

  翌年,他以翻译身份随官派留欧生入法国政治学堂学“公法律例”。后任驻德、法参赞,代理驻法公使并兼比利时、奥地利、丹麦和荷兰四国参赞,在巴黎居住16年之久。

第68章 另一个年轻人

  路易-阿方斯的话语,赢得了现场一阵充满恶意的嗤笑和几声附和的掌声。他那张英俊如雕刻的脸上,此刻却写满了刻薄。

  台上的陈季同,微笑瞬间凝固,但却没有失态,而是化为一种尊严被冒犯所激发的冷静。他微微抬手,制止了想要开口的拉图尔教授,直视着路易-阿方斯。

  “请问您是?”陈季同没有急于出言反驳,而是礼貌地问起对方的姓名。

  “路易-阿方斯德蒙费朗。”路易-阿方斯抬起了下巴。

  “德蒙费朗先生,早上好!”陈季同的声音依旧清晰而沉稳,不带一丝怒气:“从名字来看,您是贵族,应该受过良好的教育,但您如此生动地展示了想象力的匮乏。

  您将艺术的‘写意’等同于物质的匮乏,将精神的追求与生存的需求粗暴对立……我忽然明白法兰西非要实行共和制的理由了。”

  陈季同的话引起了现场一部分人的哄笑,另一部分人却变了脸色。

  他向前一步,几乎走到了讲台的边缘:“不错,吾国目前还未富强如法兰西,吾民还没有歌剧院这样辉煌的艺术殿堂,但这与吾辈对戏剧艺术的珍视与传承,有何矛盾?

  难道因为贵国在普法战争中遭受挫折,我们就该否定卢浮宫的艺术价值?就该嘲笑贵国人民对莫里哀或者雨果戏剧的热爱?”

  这句话出口,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不少人发出愤怒的吼声:“滚出去!中国佬!滚出去!”

  如果不是现场还有学院的教授在,恐怕就要有人跳起来要揍陈季同一顿。

  拉图尔教授站了起来,转身向后,张开双手:“安静!各位,安静!注意你们的风度!”

  现场安静下来,他才转身向向陈季同:“陈,希望你也能保持理智!”

  陈季同点点头,重新退回了讲台中央,稍作停顿后才补充道:“中国戏剧的‘写意’,是历经千年锤炼的艺术哲学,是源于我们对‘神韵’高于‘形似’的深刻理解。

  它需要的不是金碧辉煌的舞台,而是观众心灵的开放与想象的翅膀。各位以巴黎歌剧院为傲,我深表理解。但若以此为标准,否定其他同样璀璨的艺术形式,恕我直言,这正是艺术鉴赏力狭隘的表现。”

  陈季同的反击,有理有节,路易-阿方斯一时也有些尴尬,只能坐了下去。而原本看热闹的学生,也有个别人露出了思索的表情;拉图尔教授也松了一口气。

  “够了,陈先生!”一个苍老而极具权威的声音,突然响起,前排一位头发银白、面容清癯的老者拄着手杖站了起来。

  莱昂纳尔一看哟,老熟人,埃内斯特勒南,法兰西学院院士,中东古代语言文明专家、基督教历史专家。

  “学术探讨,应基于严谨的理性和可验证的知识。”勒南的声音不高,却压过了所有的议论,“拉图尔,你太过于沉溺于远东世界‘异国情调’的表象,忽略了对其核心价值的批判性审视。

  就像这‘写意’戏剧”他忽然转向陈季同:“听起来更像是为了掩饰无法达到法国戏剧在心理深度、社会批判和舞台技术上的成就而发明的说辞。

  一种无法深刻剖析人性、无法精确再现现实的艺术,其价值终究是有限的。

  这或许解释了为何某些学术追求,始终难以达到法兰西学院所要求的理性高度。”

  勒南的话,如同一盆冰水,浇灭了拉图尔教授刚刚燃起的希望。他不仅彻底否定了陈季同,更将矛头指向了拉图尔教授,暗示他无缘法兰西学院院士这一殊荣的原因。

  这几乎是对一位学者学术生涯的公开羞辱!拉图尔教授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却无法组织起任何有效的语言。

  莱昂纳尔看看台上的陈季同,又看看台下的勒南、拉图尔,以及那位路易-阿方斯,忽然明白了什么评职称,果然自古以来就是任何学校斗争最激烈的战场。

  法兰西学院每年入选的名额有限,勒南教授这是为了谁才来“狙击”拉图尔教授的呢?

  “多么精彩的‘理性’表演啊,勒南教授!还有这位……德蒙费朗先生?”一个清朗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讽刺,从礼堂后排响起,只见一个身材不高、面容清秀、同样身着西式服装的东方青年站了起来。

  他看起来比陈季同更年轻,与陈季同不同的是没有辫子,短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除了相貌,与法国学生并无不同。

  他无视众人的惊愕,从后排一路走向讲台,边走边说:“勒南教授,您以‘理性’之名,行傲慢之实。

  您用西方戏剧的尺子,去丈量中国戏剧的宫殿,然后宣布它尺寸不合,所以价值有限?你连不同的土壤,孕育不同的花朵的道理都不懂吗?”

  他走到路易-阿方斯面前,停下脚步:“至于您,德蒙费朗先生,您对中国的认知,恐怕还停留在街头小报的漫画和您祖先从中国抢来的瓷器上吧?

  您嘲笑中国人关心‘填饱肚子’?那么请问,当卢梭在《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中痛斥私有制带来的饥饿与不公时,他是否也缺乏您所谓的‘理性高度’?”

  这个年轻人的突然杀出,其锋芒甚至盖过了陈季同。礼堂里一片哗然,学生们目瞪口呆,连勒南也皱紧了眉头:“你是谁,这里是索邦,不是市集!”

  年轻人在讲台前方转身,向所有人微一欠身:“我叫Tomson,TomsonKu,英国爱丁堡大学文学硕士,也是一名中国人!

  索邦当然不是市集,但却是法国的「阿果拉广场」或者您让索邦成为一个只能发出同样声音的监狱。”

  「阿果拉广场」位于雅典卫城山脚下,是古希腊重要的辩论场地。

  陈季同看着这位陌生同胞的后脑勺,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立刻接口:“Tomson说得极是!勒南先生,您以法兰西学院的‘理性’自诩,却拒绝理解不同文明对‘理性’、对‘真实’、对‘人’本身的独特诠释!

  您将自己的标准奉为圭臬,排斥其他可能性,这本身就是最大的非理性!是对人类自由意志的否定!”

  他转向全场,语气愈发激昂:“我们的文明,有着你们无法想象的深度和智慧!我们的哲学,早在几千年前就探讨了宇宙的本源、人伦的秩序!我们的诗歌,其意境之深远,情感之精微,丝毫不逊于贵国的雨果或拉马丁!

  我们的艺术,无论是书画还是戏剧,追求的都是与自然合一的境界!你们有什么资格,仅凭你们短暂的科技优势,仅凭你们对世界一部分的认识,就妄图否定一个拥有四千年历史的伟大文明的全部价值?!”

  TomsonKu也大声附和,他的言辞更加尖刻:“说得对看看这些自诩为‘理性’灯塔的人!他们的祖先还在树上摘果子时,我们的祖先已经在书写《易经》,在思考‘道’的玄妙!

  他们的骑士还在为领主卖命时,我们的学者已经在实践‘有教无类’的理想!我们的文明是早熟的巨人,而你们,不过是刚刚学会奔跑的孩子,有什么资格嘲笑巨人的步伐?!”

  两人联手,一唱一和,言辞激烈、态度慷慨,让索邦学生和教授都脸色铁青,拉图尔教授完全失去了对这场由他发起的讲座的控制。

  “狂妄!”

  “无知!”

  “野蛮人的自大狂!”

  台下爆发出阵阵不满的嘘声和指责。

  路易-阿方斯更是跳起来喊道:“听听!这就是他们的真面目!野蛮的傲慢!”

  勒南教授的脸色阴沉得可怕,使劲用手杖顿了一下地面,准备要再说点什么。

  这时候一个人影在现场高高耸起,像一根柱子一样突然矗立在场地中央。

  所有望向那个人影,发现正是最近在学院里大出风头的莱昂纳尔索雷尔。

第69章 两种辫子

  埃内斯特勒南看到是莱昂纳尔,犹豫了一下,把想说的话收回了回去,决定先静观其变。

  莱昂纳尔索雷尔直接站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好让所有人都能看到他。

  “安静!请听我说!”他的声音不高,却因为居高临下,穿透了嘈杂,让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他身上,一时间竟然安静下来。

  莱昂纳尔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踩着每排座椅的椅背上来到了最前排,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一跃而下,站到了那位TomsonKu的身边。

  他先看了一眼这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年轻人,发现他虽然是中国模样,神情、姿态却全然是个欧洲人,与自己印象里那个留着小辫子、戴着瓜皮帽的老学究全然不同,不禁有些失神。

  但很快他就调整过来,转向坐席:“勒南教授,您推崇理性,我深表赞同。然而,今天在这里,我看到的是理性之光,被偏见和傲慢的乌云遮蔽了。”

  没等勒南发飙反击,莱昂纳尔又转向陈季同和那个年轻人,目光诚恳而严肃:“两位先生,我敬佩你们捍卫自己民族尊严的勇气和学识!你们对中国文化的热爱与自信,令人动容。

  但是,先生们,你们是否意识到当你们在愤怒中宣称中国文明是‘早熟的巨人’,而西方只是‘学步的孩童’时;

  当你们将西方的哲学、艺术成就轻蔑地一笔勾销时,只是以同样的傲慢去回击傲慢,是在用另一种形式的‘文明优劣论’,去对抗眼前的偏见。

  危险啊,两位中国的绅士,你们正在滑向你们所批判的对象所处的深渊!

  请记住永远不要跟傲慢的蠢货辩论,因为他会把你拉到与他一样的层次,然后用丰富的经验打败你!”

  陈季同和TomsonKu懵了,一开始还以为这个法国人是站在他们这边的,没有想到马上就挨了一顿教育。

  现场的索邦学生也懵了,他们原以为莱昂纳尔是在批判中国人,结果最后一句怎么听起来这么刺耳呢。

  路易-阿方斯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你这个混蛋,你说谁是傲慢的蠢货?我要和你决斗!决斗!”

  同为贵族学生的阿尔贝德罗昂看着路易-阿方斯气急败坏的样子,觉得既好笑又心有余悸。

  埃内斯特勒南像是嗅到了什么味道,黑着脸默默坐了回去。

  莱昂纳尔没有理会路易-阿方斯,而是用目光扫过全场:“索邦人们!看看你们自己!看看今天这个讲堂!当一位来自遥远国度的学者,满怀诚意地分享他引以为傲的文化瑰宝时,你们回馈他的是什么?

  是轻佻的模仿,是恶意的嘲讽,是以学术之名进行文化歧视!你们固守着自己有限的认知,拒绝去理解另一种伟大文明的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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