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豪1879:独行法兰西 第32节

  “请叫我伊莲娜,伊莲娜里夏尔你真的不记得这个名字了么?你说我是你唯一的真爱!”

  “好的,伊莲娜,你刚刚也说了,那是上帝的责任……所以你或者应该把他送去慈济院?”

  “天啊,你怎能如此狠心!卢西安……你这个负心汉……”

  “嘿,贝尔纳,我每个月付90法郎的房租就是让你站在这里看着这个女人对我发疯的吗?”

  ……

  在女人的惨叫声中,人高马大的安坦街12号门卫贝尔纳把她拖出了大厅,推到了台阶下。

  女人身上的衣服本来就又破又旧,一下就被石子撕开好几个大口子,幸好里面还有衣物,才不至于当街袒露。

  莱昂纳尔则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在自己眼前。

  同住5楼的邻居也是这场大戏的主角卢西安德潘赛向他微微一笑:“莱昂,实在抱歉,让你看笑话了。

  你知道的,这种女人太多了,以往她们都是在剧场那边堵我,这个疯娘儿不知从哪里搞到了我的住址……”

  莱昂纳尔:“……”

  随后问出了心中疑惑:“你真的不认识这个伊莲娜里夏尔?”

  卢西安耸耸肩:“也许认识,也许不认识……这很重要吗?巴黎的女人太多了我们上楼吧。”

  莱昂纳尔回头看向公寓大门,两扇乌漆漆的橡木门板已经阖得严严实实,只从门缝里传进来几声女人凄厉的哭叫声。

  卢西安一边与莱昂纳尔沿着楼梯一路向上,一边滔滔不绝地讲着他的「女人经」:

  “莱昂,我跟你说,女人嘛,永远都一个样。刚见面时她们像雏菊,羞涩、清香、可爱,稍加浇灌就盛开得不得了。可你一旦采了她,她便成了罂粟,缠人、浓烈,最后让你头疼欲裂。”

  “你刚才不是看到了吗?她说我们有个孩子?哈!你信这种话?在巴黎,说‘我们有个孩子’的女人,十个里有九个根本搞不清孩子父亲是谁,还有一个,是拿你当傻瓜!”

  “我从十七岁起进剧团,身边的裙摆就没断过。你要知道,舞台上的人魅力大,台下的女人热得快,冷得也快。”

  “我倒不是说她们全坏,巴黎的女人嘛,她们不过是太容易被情话打动,太容易把床当誓言。问题是,我们男人……我们怎么能记得所有吻过的嘴唇?那得是什么样的记性?”

  “我从不主动骗女人,莱昂。我只是让她们误会是她们自己要相信的。我说‘永远爱你’,她就真信了;我说‘你是唯一’,她就真当自己是皇后。可我在巴黎有几百个‘唯一’,你说我该记哪个?”

  “我告诉你个经验女人吵得越凶,穿得越破,哭得越惨,就越说明她一文不值。真正有身份的女人,从不会来你家门口嚎叫。她们会让你后悔,却不让你看到她流泪。”

  “所以我说,巴黎这地方,女人像雨水一样多。下雨的时候躲一躲,天晴了再出去晒阳光。可你要是站在雨里装深情,最后只会落得一身湿、被人笑。”

  “该死的,她说她叫‘伊莲娜’,我确实不记得了但是最近有本小说,女主角也叫做‘伊莲娜’,而那男主角,你猜猜叫什么?又是做什么的?”

  莱昂纳尔刚想回答,他们居住的5楼到了。

  卢西安压根也没打算等待莱昂纳尔说话,更没打算向莱昂纳尔揭晓谜底,而是径直走向了503号房,轻轻敲了敲房门。

  不一会儿,503号房门开了,一个女人的声音从门里传出来:“亏你还记得我……”

  卢西安一步踏进503号房的房门,在女人的惊叫中把她横抱起来从莱昂纳尔的角度,只能看到不断踢蹬的洁白小腿和脚上的红色女鞋。

  “佩蒂特,我怎么会忘了你?你是我的唯一!你是我此生的挚爱!最近只是剧团的有点忙……”

  “格林海特还有1个小时回来……”

  “1个小时?天呐,还不够我品尝完你的甜点……”

  随着房门“砰”的一声被关上,后面的对话再也听不见了。

  “这就是巴黎?”莱昂纳尔只能感叹19世纪末,巴黎的开放程度绝对走在世界最前列,哪怕是再过一百年,也没有几个国家能追上。

  不过这一切也给他一个巨大的灵感一个恰好能应付乔治沙尔庞捷《现代生活》约稿的灵感。

  吃过晚饭,莱昂纳尔就坐到了书桌前,摊开稿纸,从墨水瓶里抽出鹅毛笔,沥了沥墨,然后在稿纸顶行中央写下新作的标题: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刚刚纠缠着卢西安的伊莲娜里夏尔,她渴望从卢西安那里得到认可、得到怜悯,她选择的方式是将自己的尊严全部抛下,在大庭广众之下抱住卢西安的腿,希望能激起他一丝丝的同情。

  而她的反面,不就是斯蒂芬茨威格小说《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里的主角吗?

  同样是爱上了一个多情而健忘的男人,同样是男人至始至终都记不起她是谁,同样和这个男人有了一个孩子,同样是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向男人袒露一切

  只不过,《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的主角,却顽强地将尊严留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并且给了单恋一生的作家「R」“致命一击”,彻底把自己刻在了他那颗冰冷的心上,成为他余生无法摆脱的梦魇。

  虽然茨威格是奥地利人,《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发生在维也纳但是莱昂纳尔觉得,这个故事可能更适合发生在如今在巴黎。

  这个风流成性的巴黎,这个薄情寡幸的巴黎,这个爱而不得甚至爱而不识的巴黎!

  这才是巴黎!

第66章 猪尾巴

  在小说的开头部分,莱昂纳尔决定不遵循茨威格那平淡、细腻的原文表达,而是用了一个后来人很熟悉,但是在19世纪的欧洲文坛绝对是石破天惊的句式

  【多年以后,面对床上的女人,小说家“L”将会回想起自己读到某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这个句式的妙处就在于同时包含了未来、现在、过去这三个时态,构建了一种全新的想象空间,即在一个不确定的现在,从未来的角度来回忆过去。

  在西班牙语或者法语这样的强时态语言里,其表达上的特征才能得以充分展现。

  紧接着才是小说正文开始

  【L在枫丹白露森林边消磨了三天光阴,于一个阴冷的中午返回巴黎。火车站的喧嚣裹挟着煤烟与寒雾扑面而来,他买了一份《费加罗报》,瞥了眼日期:1879年1月18日。这个数字在脑中轻轻一碰四十一岁。既非喜悦也非感伤,一丝涟漪也无。他草草翻动报纸,在小马车的车轮声中回到了住所。管家告知有客来访及几封信,随即用一个亮漆托盘呈上积攒的信件。他慵懒地扫视,几封熟悉的笔迹被挑出拆阅,唯独一封字迹陌生、异常厚重的信,被他漫不经心搁在桃花心木书桌的珐琅墨水瓶旁。仆人奉上锡兰红茶,他倚进蒙着深绿丝绒的扶手椅,开始翻阅报纸和几份剧院海报,又点燃一支上好的哈瓦那雪茄。直到烟气袅袅,让房间里的光线变得朦胧,他才伸手取过那封异样的信。】

  相比原著,莱昂纳尔特地强调了更多关于这个作家L的生活细节,无论是「桃花心木书桌」「珐琅墨水瓶」「锡兰红茶」,还是「哈瓦那雪茄」,都是现今巴黎人热衷追逐的时尚。

  展现过L那淡漠、无谓又充满享乐主义的人生态度以后,「一个陌生女人」终于出现了

  【它沉甸甸的,足有二三十页,陌生的女性笔迹潦草狂放,更似一份倾泻而出的手稿。他下意识捏了捏信封,确认再无他物。信封和信纸上都无地址,亦无署名。“奇怪。”他低声自语,好奇心被勾了起来。目光落在顶端的字句上:“你,从来也不曾认识我的你啊!”这突兀的称呼或标题令他微微一怔,指他?抑或一个幻影?带着这份惊异,他读了下去:

  “我的儿子昨天死了为了这条细弱如苇秆的生命,我已与死神搏斗了整整三天三夜。整整四十个小时,我不曾离开他滚烫的小床边一步。流感攫住了他,高烧将他可怜的小小躯体化作一座焚炉。……我知道,我确凿无疑地知道,我的儿子昨天死了而今,这茫茫世界于我,只剩下你,唯有你一人。而你对我一无所知,此刻或许你正在寻欢作乐什么也不知道;又或者正在与哪个女郎调情。我只有你,一个从未认识我的你,而我却始终爱你”】

  女人在信的开头先告知了对方自己儿子的死亡这很突兀,却同时对读信的L和读小说的读者,起到了一种奇妙的作用:

  一个人不会在自己的独生子死去的时刻撒谎,写信的女人在失去世上唯一亲人之后,才第一次向R袒露自己,她把儿子的死亡当作道德抵押。

  在如此巨大的创痛面前,任何谎言都显得亵渎。于是,这句话首先是一种极端的信用保证让收信人和读者都相信,接下来那漫长的一生自述绝非虚构

  因为有了这个开头,女人在信中接下来的部分才能让L耐心地读下去

  【我把第五支蜡烛放在这张摇摇晃晃的桌子上,就在这桌旁,我提笔向你诉说。守着死去孩子的无边孤寂,若不向你倾吐心底积压一生的衷肠,我又如何能捱过这可怕的时刻?不向你诉说,又能向谁呢?你曾是我的全部,此刻依然是我的一切!……】

  夜渐渐深了,莱昂纳尔拿起写好的稿纸,看着上面涂改的痕迹,忽然发现自己也有抄写的活可以交给爱丽丝……

  

  第二天,莱昂纳尔这天醒的很早,刚出房门,就听到佩蒂在厨房忙碌自从搬来安坦街12号,他就把饮食习惯调整成了一日三餐,有时候晚上还会加个夜宵。

  佩蒂给他准备的早餐简单却营养均衡:两片切好的乡村面包,一片抹覆盆子果酱,一片抹蜂蜜;一杯温好的牛奶,两个煎鸡蛋;还有一份凝乳奶酪,一个苹果。

  莱昂纳尔看到桌上只有两份食物,就问道:“艾丽丝的早餐呢?”

  佩蒂做了“嘘”的动作,然后小声地解释:“昨晚上她抄稿件到了凌晨,让我先不用准备她的早饭,她要多睡会儿。”

  莱昂纳尔点点头,动作也轻了一些。

  最近除了中介所介绍的几个订单外,他还把索邦同学的誊写订单一并包揽过来了。

  作为文学院的学生,这些同学多多少少都有誊写稿件的需求,但又没有到需要请一个抄写员的地步。

  既然莱昂纳尔愿意承揽业务,自然不会驳了他的面子只是奇怪莱昂纳尔誊写的字迹怎么格外清秀。

  同学交来的都是一般文稿,通常是他们撰写的小说或者诗歌,有时候是论文,并不需要用拉丁文或者处理复杂的专业术语,因此价格并不高,10个生丁一页。

  不过这个价格没有中间商赚差价,艾丽丝又干的极其卖力,一个月差不多能有50到60法郎进账。

  艾丽丝只留下其中的10法郎,剩下的交给莱昂纳尔作为她住在这里的租金和餐费虽然算起来也并不能覆盖成本,但是聊胜于无。

  莱昂纳尔头疼的就是艾丽丝,她总不能永远躲在黑暗中不见天日。

  虽然她现在不至于足不出户,但也仅限于在住户们大多都出门以后,沿着安坦街周围走一圈。

  前一阵家里来信,曾经提到了艾丽丝在巴黎“失踪”的事,让他留心看能不能找到蛛丝马迹莱昂纳尔看看就在家里的大活人,回信时只好说“好的”。

  现在他也没有其他办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吃过早饭,莱昂纳尔与佩蒂道了别,拎上书包离开了公寓,前往索邦开始复活节假期前最后一星期的课程。

  走在街上,他发觉3月底的巴黎,已经彻底从严冬中复活过来了!

  抬头看,天空是一张摊开的淡青色薄纸;远处塞纳河上雾气初散,两岸灰米色奥斯曼式建筑在晨光中渐渐苏醒,窗格、阳台、栏杆、黑铁街灯,都被晨光涂抹上温润的轮廓。

  路上马车和行人的密度显然增加了。不仅绅士们恢复了散步的传统,顶着高高的礼帽、拄着手杖在香榭丽舍大街上踱步;偶尔也能看蒙着面纱、戴着缀有长羽毛的宽檐帽的女士,挽着自己的爱人走过。

  莱昂纳尔看时间还早,决定今天不坐马车,而是走路去索邦。

  刚走到共和街,就听到有人指着天空惊呼,莱昂纳尔抬头望去,一只硕大无朋的热气球正缓缓飘过城市上空,吊篮里人影晃动,也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哥或者是野心勃勃的冒险家在上面。

  莱昂纳尔想到自己最近接到的邀请俱乐部、舞会、沙龙、画展、戏剧、郊游……一场接着一场,活动太多,才子佳人们都有点不够用了,随便拉个人能撑场面都行。

  只不过之前的两年里,即使有沙龙需要人气撑场面,也没有人找过他就是了。

  走走看看大概一小时,终于到了索邦的校门口,这里照例是热闹的马车外交,不过现在他徒步前来已经没有人嘲笑了。

  因为每天早上,阿尔贝德罗昂都会在门口恭候大驾,然后和他结伴入校。

  打过招呼后,阿尔贝贱笑嘻嘻地说:“今天你要听谁的讲座?法郎士先生的,还是那个猪尾巴的?”

  索邦一般到了假期前课程就会变得松散些,不时请名人过来开讲座,学生可以自由选择是上课还是去听讲座。

  “猪尾巴?”莱昂纳尔皱起了眉头,这是哪位学者的外号,自己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阿尔贝把手背到身后,做了一个甩辫子的动作,还扭了两下腰:“你不知道吗?是中国佬啊!他们不都留着一条丑陋的猪尾巴吗?哈哈……”

  (下一章10点半左右发)

第67章 陈季同

  阿尔贝笑了几声,发现莱昂纳尔不仅没有跟着发笑,而且脸黑得和锅底似的,才讪讪收敛了笑容。

  这是莱昂纳尔第一次真正被阿尔贝激怒,他勉强克制住自己一巴掌抽在阿尔贝脸上的冲动,耐着性子开口:“我希望没有下一次。”

  说罢转身就走,把一脸懵圈的阿尔贝扔在原地。

  阿尔贝看着莱昂纳尔的背影,也有股火气要爆发,但是又想到了自己老爹在信上写的内容……连忙堆起笑容撵上了莱昂纳尔:“嘿!莱昂,你早说你对中国人有好感嘛!

  我家里有一柜子的瓷器,全是我叔叔在1860年从中国搞来的真货,你有兴趣可以去……”

  话没说完,就看到莱昂纳尔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的阿尔贝,只能再次闭上嘴,灰溜溜地跟在莱昂纳尔身后。

  来到索邦文学院那哥特式的教学楼楼下,果然看到了今日的讲座通知海报,早上是一个叫做中文发音大致是「Tcheng ki-tong」的人,讲座内容是《中国人的戏剧》。

  根据海报上的介绍,这位「Tcheng ki-tong」曾经在法国、英国、德国等欧洲多国学习,精通法语,现在正在索邦法学院学习,并担任清朝出使英法大臣郭嵩焘的翻译。

  莱昂纳尔紧皱的眉头稍微松展了一些,这个时代能来欧洲留学都不是泛泛之辈,后来更是英才辈出。

  如果自己的记忆没有错,这个「Tcheng ki-tong」的中文写法应该是「陈季同」,当年清朝公派留学生中的一员。

  阿尔贝看他在这张海报前驻足良久,一眼都没有看旁边显然更吸引人的法郎士讲座海报,于是小心翼翼地问:“莱昂,你想听这个猪……中国人的讲座?”

  莱昂纳尔没有开口,只是点点头,他也想看看这个时代的中国精英们,会呈现出怎样的一种精神状态。

  陈季同的讲座在索邦的一处小礼堂,座位不多,只有不到一百个,原本是供贵族家族举行小型仪式所用;法郎士的讲座就不同了,占用了最大的一处礼堂,可以容纳的人数是这里三倍。

  果然不出所料,莱昂纳尔到达小礼堂的时候,这里的人稀稀拉拉,一直到讲座开始都没有全部坐满,还有好几个是出于礼貌而出席的索邦老师。

  邀请陈季同演讲的,则是对东方文化一直抱有好奇心的老学者夏尔-安托万拉图尔。他希望通过这位精通法语、熟稔欧洲文化的中国外交官,让学生们了解一个不同于欧洲想象的真实中国。

首节上一节32/58下一节尾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