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先生们,最近巴黎的市面上出现了一本奇书,名为《颓废的都市》!现下已经被市民们疯抢。
我好不容易搞来一本,看完以后深深觉得虽然内容有些违背道德,但是对于世俗人心的描写,却颇有价值……”
话音未落,只听莱昂纳尔在一旁的沙发上猛咳几声,也不知道是不是于斯曼给他的烟太烈了。
【至圣圣父,您忠实的仆人怀着无比沉痛与焦虑的心情向您禀告:
巴黎,这座曾被誉为‘信仰之都’的圣城,如今正遭受着两个世纪以来最为严重、最为恶毒的精神侵袭!一部名为《颓废的都市》的读物,如同地狱深处喷涌而出的硫磺烈火,正疯狂地焚烧着这片土地上信徒们的道德防线与纯真信仰!
……
此书详尽描绘了神圣的司铎如何被世俗的金钱所收买,庄严的圣事如何被卑劣的谎言所利用……字里行间充满了对教会及其仆人的刻骨仇恨!其用心之险恶,手段之卑劣,实乃两个世纪以来所未见!
……
此书不仅宣扬淫欲,更在公然讴歌贿赂、欺诈、渎神等恶行!它扭曲了成功的定义,将满足私欲、践踏规则奉为圭臬!其流毒所及,羔羊的精神已成一片废墟!
现在,巴黎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淫邪的、危险的、放纵的、蔑视一切神圣与权威的气息!
……
您卑微的仆人已竭尽全力,运用一切世俗的合法手段进行抗争,但您知道,世俗的巴黎政府已经被自由放纵的思想所侵蚀,无法行雷霆万钧之事。
因此,您最卑微、最忠实的仆人,在此恳求圣父的指引与神圣的干预!】
一位满头白发、身穿华贵的白色绸缎织成的神袍的老人看到这里,露出了困惑的眼神,随即看向放在桌上的那本朴素的厚册子。
它随着这封信而来,使用了当今欧洲最快的邮政系统,只用60个小时就跨越了巴黎到罗马的广袤空间。
不过对于信上所言,这位老人虽然不至于嗤之以鼻,但也认为写信的那位危言耸听了。
不过接下来的一段话,却让他收起了轻视,开始认真起来:
【您卑微的仆人斗胆进言,巴黎教区所面临的这场空前危机,深刻揭示了世俗权力对精神领域监管的严重缺失与无力。
这或许是一个契机……恳请圣座在适当的时机,向法兰西共和国政府表达教会深切的忧虑,并委婉而坚定地传递这样一种理念:
唯有重新赋予教会在道德教化、文化教育方面更明确、更主动的参与权和话语权,才能有效地抵御此类魔鬼般的精神侵蚀,守护好信众的灵魂与社会的道德。
您最卑微的仆人,吉贝尔纪尧姆梅尔梅德博安。】
老人收起信纸,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摇响了桌上的铃铛。
铃声清脆、悠长,似乎比寻常教堂的大钟还要响亮。
第62章 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老卫兵”
在《颓废的都市》以惊人的速度与气势席卷整个巴黎的地下书市,并极大地丰富了巴黎男士的夜生活之后,一篇堂堂正正刊载在《小巴黎人报》上的小说,也引起了不小的反响。
不过标题不是简单的「老卫兵」三个字,而被修改成了
“索邦才子震撼文坛之作:《老卫兵一个被遗忘英雄的悲歌》”
甚至还有了一个长长的、直击人心的副标题
“他曾在皇帝鹰旗下征战,如今却在酒馆的嘲笑中爬行…”。
对于《小巴黎人报》庞大的、主要由小店主、工人、手艺人、小公务员构成的读者群来说,“索邦”这个名字本身就带着距离感。
那是老爷、少爷和小姐们镀金的地方,是另一个世界。
然而,“被遗忘的英雄”、“皇帝鹰旗”、“在嘲笑中爬行”这些字眼,却像鱼钩上扭动的肥蚯蚓一样,吸引着这些“鱼儿”的心。
巴黎一家裁缝工坊里,煤气灯黄白色的光线下,十几个熟练的师傅正在辛劳地工作着。
一块块布料被裁成各种不同的形状,又被送入不同功能的缝纫机中,在一双双巧手下,被缝制成一件件衣服。
在工坊的门口,坐着一个满脸是伤疤、衣着破烂的中年人,他右手的袖管空荡荡的,袖口别在裤腰带上。
他用剩下的左手翻着一份《小巴黎人报》,并用沙哑的嗓音朗读报纸上的内容:
【诸圣瞻礼节(11月1日)之后,阿尔卑斯的山风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深秋;我整天的靠着壁炉,也须穿上厚外套了。一天的下午,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
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来一杯酒。”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老卫兵便在吧台下对着台阶坐着。
……
老板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老卫兵,你又偷了东西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
“取笑?要是不偷,怎么会打断腿?”老卫兵低声说道,“跌断,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老板,不要再提。
……
不一会,他喝完酒,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手慢慢挪出门去了。】
小说还没有读完,裁缝们只听到读报纸的男子竟然抽泣起来,落下的眼泪砸在报纸上发出“嗒嗒”声。
“嘿,雅克,怎么了?小说念完了吗?”一个裁缝停下手里的活计,询问道。
男人连忙用手擦了一下眼睛,又向众人道歉:“对不起,各位,我刚刚想到了自己。”说着看了一眼自己的右边。
“你是说小说里的‘老卫兵’?别多想了雅克,波旁、共和、帝国……其实都一个样子。”另一个裁缝出声了。
他离开自己的缝纫机,来到雅克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很幸运不是吗?虽然在色当丢了手,但好歹活了下来。你想想你那些战友。”
雅克点点头,并没有念出小说的最后一段,而是翻到了另一版看开始读起另一篇新闻:
【近日,来自俄国的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在巴黎蒙马特高地购置一座价值70万法郎的庄园,包含一栋建于18世纪的小型城堡,和两个农庄,以及一个小湖。
据知情人士透露,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为了逃避她在莫斯科那位古板无趣的丈夫,将在巴黎常住。据另一个知情人士透露,庄园内不仅有上百名男女仆人伺候男爵夫人的起居,更有一名俊俏的巴黎才子终日陪伴左右……】
裁缝们笑了起来,这才是巴黎,这才是法国!
圣安东尼街道一家嘈杂的工人酒馆,烟雾弥漫,酒杯碰撞。一个留着大胡子、叼着烟斗的男人大声念完了最后一段: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老卫兵。到了圣诞节,老板取下黑板说,“老卫兵还欠十九个苏呢!”到第二年的复活节,又说“老卫兵还欠十九个苏呢!”到圣灵降临节可是没有说,再到圣诞节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老卫兵的确死了。】
酒馆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后,一个“酒糟鼻”重重地把杯子拍在油腻的木桌上:“妈的!这不就是老皮埃尔吗?街角那个!梅斯回来的,去年冬天冻死在沟里!一模一样!”
旁边几个酒友纷纷点头,有人咒骂:“该死的世道!为法国流过血的人就该这样?”
这时另一个人说话了:“说得好听要是议会要加税给老兵发补贴,你乐意吗?”
其他人一时间都闭嘴了。
说话的人轻蔑地笑了一声:“爱国可以,动我的钱包不行!哈哈!”
众人又笑了起来,齐声高喊着:“爱国可以,动我的钱包不行!”
酒馆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巴黎的荣军院(即「巴黎伤残老军人院」,1670年由太阳王路易十四建造)前的小广场上,几个挂着勋章、肢体残缺的老兵围坐,一个瞎了一只眼的老兵正在朗读《小巴黎人报》上《老卫兵》
另一个坐轮椅的老兵听人念完后,一只手无意识地摩挲着空空的裤管,用沙哑地说:“‘法兰西万岁’‘皇帝万岁’……多少年没听人喊了。我们……我们不是贼。”
语气里充满了悲凉和被冒犯的尊严。
另一个独臂老兵则嘲笑道:“老兄,你又不是近卫军,那些老不死早就去见他们的皇帝了。报纸瞎写!近卫军老爷们怎么会偷东西?他们不是最骄傲了吗?”说完怪笑起来。
另一个瞎眼老兵则在自嘲:“醒醒吧!帝国早没了!王朝也完蛋了!看看咱们自己?勋章能当饭吃?这故事……写得不错,我们都是大人物们的工具,用完了就扔进垃圾堆的工具!”
那位坐轮椅的老兵并不在乎这些嘲笑,而是喃喃自语:“至少还有人记得我们……虽然是用这种方式。”
一家社区杂货铺。老板娘一边给顾客称糖,一边跟熟客议论:“啧啧,这索邦学生心真硬!写得这么冷冰冰的。那老家伙偷东西是不对,可……
唉,都这样了,谁还忍心笑话他?那小伙计也是个没良心的!”
顾客附和:“就是!不过写得倒是真,酒馆给酒里掺水,顾客们盯着看,一点不差!这作者年纪轻轻,眼睛真毒!”
老板则懒洋洋指了指自己店里悬挂的赊账小黑板:“老卫兵倒是不拖欠,比现在好些赖账的强!”
一个顾客心虚地拎着东西快步离开,丢下一句话:“哼,再强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被打断腿?要我说,人老了就得认命,别惹事……”
老板娘最后下了个结论:“故事不错,就是太晦气了。看完心里堵得慌。”
然后她把报纸重新叠好,准备一会买菜的时候用来包鱼。
第七区一家名为「辩论家」的咖啡馆里。几个年轻人挥舞着报纸,情绪激昂:“看见没?这就是波旁狗崽子们干的好事!解散军队,监视老兵!共和国万岁!清算那些混蛋!”
而另一位老绅士则不同意,他用手杖敲了敲地板:“哼,《小巴黎人报》登这个?居心叵测!这是在煽动对旧时代的仇恨!抹黑陛下的政府!”
一个戴着便帽的中年人冷冷说:“这只能说明共和国做得还不够!要建立更好的老兵抚恤制度!”
立刻就有人反驳:“得了吧!这是前朝的债!是拿破仑把法国拖入战争泥潭留下的烂摊子!凭什么要共和国买单?”
“这是波拿巴主义的哀鸣罢了!”
“错了,这让共和国的冷漠暴露无遗!”
「辩论家」咖啡馆老板则微笑地看着这一切,丝毫没有劝阻的意思。
对于《小巴黎人报》的读者来讲,他们并不关心《老卫兵》的文学价值,也看不到福楼拜眼里那预示着未来小说发展的艺术道路。
他们在乎的是小说里那些让自己共鸣或者厌恶的部分。
但他们都记住了一个名字「莱昂纳尔索雷尔」,来自索邦文学院的一个大学生,写出了这篇被广泛讨论的佳作……
“啪!”巴黎警察局的局长阿尔贝吉戈将这一期《小巴黎人报》扔在桌上,用手指点了点上面《老卫兵》的标题和作者莱昂纳尔索雷尔的名字。
他气呼呼地对桌子另一边满脸贼笑的男人说:“加布,你的《喧哗报》怎么就不能刊登几篇像莱昂纳尔索雷尔这样贫穷、正直,又有才华的年轻人的作品呢?
《颓废的都市》……我的天哪,你真的想上法庭吗?”
裁缝铺里有退伍的伤残军人读书读报,来自于《19世纪法国读者与社会:工人、女性和农民》一书。
第63章 防火墙
加里布埃尔不屑地从口中喷出一股雪茄烟,挺着他那大得有些惊人的肚子回应吉戈局长:“得了吧,吉戈,我的老朋友,《小巴黎人报》的稿费怎样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们能给这个可怜的小伙子几个苏一行?”
吉戈局长不想纠缠这个问题,把《小巴黎人报》推到一边,然后从抽屉里掏出一本封面朴素的厚册子扔到加里布埃尔面前:“谈谈这个吧,加布。”
加里布埃尔不慌不忙地从桌上拿起厚册子,翻看看了一眼,随即放了回去,把手一摊:“啊哈,《颓废的都市》,多棒的书名。”
吉戈局长显然不满意他的态度,即使对方每年要给自己送至少一万法郎的“赞助费”也不能如此敷衍。
他猛得站起身来,贴近加里布埃尔的脸,一字一顿警告他:“马瑞尔先生,现在这本书受到了吉贝尔主教的极大关注,他已经准备去议会陈述此事。
你还觉得用钱或者其他方式逃得过去吗?希望你给我一个充分的理由!”
加里布埃尔听到这才认真了一点,不过仍然满不在乎他每年给「巴黎益书协会」的捐款更多他稍稍坐直了身体:“是的,这本书是我出版的。
而且我已经在「书籍与图书馆管理局」做了版权登记,它受到1793年《关于文学和艺术作品的法律》的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