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豪1879:独行法兰西 第29节

  莱昂纳尔自然听不到这些心声,只觉得这些前辈以及同龄人的目光都有些……怪异,不过还是回以微笑,顺便用一个充满感激之色的眼神向莫泊桑示意:“谢谢!”

  莫泊桑则心虚地不敢回应,偷偷把自己藏到了人群的最后方。

  福楼拜则虽然有些奇怪自己这个最喜欢高谈阔论的弟子今晚怎么羞涩起来,但还是以沙龙主人的身份向莱昂纳尔表示了欢迎。

  同时话题自然也就集中到了他的《老卫兵》上。

  现场所有人都看过了这篇小说,只不过有些是在前两个星期的《索邦文学院通报》上,有些是在昨天刚出版的《小巴黎人报》上。

  大家都对一个索邦二年级的学生能写出这样的杰作感到好奇。

  所以莱昂纳尔就先向大家陈述了“老卫兵”的形象来源,以及他最初的灵感。

  福楼拜听完以后,陷入了沉思当中。不一会儿,他低沉的声音就打破了现场凝滞:“莱昂请允许我这么称呼你其实我在看到这篇小说时,更多的是怀有一种一种理论上的好奇。

  就在这个屋子里”他环视了一圈,面带微笑。

  “爱弥儿(左拉)鼓吹‘实验小说’,把文学置于生理学和遗传学的规律中;埃德蒙(龚古尔)则喜欢‘文献式’的精细记录;而我,我是个顽固的现实记录者……

  但是你,莱昂,你的《老卫兵》似乎与我们都不同,它诞生于何种信条?尤其是那个叙述者‘我’,‘小伙计’我看你在索邦接受问询的记录,却仍有疑惑。”

  “真是敏锐啊……”莱昂纳尔内心感叹道。

  福楼拜作为这个时代最顶尖的作家,他对小说艺术的触觉是无与伦比的。

  《老卫兵》虽然形式上与19世纪大部分短篇小说区别不是很大“弱第一人称视角”(‘我’只是叙述者,却不是主角),“单线叙述”,“典型人物与典型环境”……

  但是它的母本却是诞生在20世纪,由哪怕放在世界范畴里也是第一流的短篇小说大师创作而成,自然超越了当前的时代。

  不过这样只有像福楼拜这样的大师才能察觉到。

  莱昂纳尔感受着聚焦在他身上的视线压力,思索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确实,在创作《老卫兵》的时候,我不免受到了像您、左拉先生、都德先生、龚古尔先生等人影响。

  各位的作品都堪称法语小说的典范,是任何法国人要想踏上写作之路,都无法绕开的路与桥。”

  莱昂纳尔说的是事实,却也让福楼拜等人都颇为受用只有莫泊桑在人群后排一脸郁闷。

  “但是我在进入写作状态以后,已经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想这一句是‘自然主义’,或者那一句是‘现实主义’所以《老卫兵》的诞生,并非源于对某种既定‘信条’的皈依。

  我选择小伙计作为叙述者,并非仅仅为了‘记录’这个环境及其产物。我真正的想法是,要揭示环境如何塑造了‘观看’这种行为本身。

  这个小伙计‘我’,他本身就是这个环境最‘成功’的产物之一!

  他用酒馆的规则塑造了自己的感知对价格的敏感,对‘羼水’可能性的警惕,对呢子衣与短衣区分的默认。

  他对老卫兵的‘观察’,也带着环境赋予他的特定色彩一种近乎本能的麻木、一种因生存压力而钝化的同情心,甚至,一种在群体哄笑中寻求短暂解脱的参与感。”

  莱昂纳尔的每句话都不难懂,却如惊雷一般劈入了听众们的耳朵“环境不仅塑造行为,更塑造感知方式?”

  在场的所有人,包括莱昂纳尔都没有意识到,一场席卷欧洲乃至整个世界的文学风暴,提前了三十年,在「福楼拜家的星期天」、在这个再普通不过的1879年的下午,悄悄袭来。

  这章太他妈难写了……最后500个字写了一个小时。最大的困扰在于,我必须在19世纪文学理论能接受的框架之下,不重复索邦问答的内容,写出尽可能符合当时风格的解析,并且不能以吹嘘的口吻说出来,必须得让我想象中的福楼拜等人能接受。我开书之前想过这会很难,没想到这么难。

第60章 莱昂纳尔的火柴,福楼拜的火炬

  “……环境不仅塑造行为,更塑造感知方式?”

  这句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在烟雾缭绕的书房里无声地扩散。

  环境影响人的行为,作为文学以及心理学的基本常识,在19世纪已经开始普及,并且也在大量的文学作品中得以实践。

  这也是造成「浪漫主义」退潮的主要原因在19世纪之前的小说当中,总有脱离甚至超越环境存在的人物,尤其是主人公,经常能以巨大的精神力量改变环境、扭转乾坤。

  它源于「文艺复兴」以来对人作为独立个体的强调肯定人的价值、潜能和世俗幸福,推崇人的理性、情感和创造力。

  英国作家丹尼尔笛福的《鲁宾逊漂流记》就是典型代表,虽然它并非浪漫主义的作品。

  现实主义、乃至自然主义的兴起,则质疑并颠覆了这种创作方式,将人物置于环境之下活动,认为人的行为是环境的产物,但是却没有揭示为什么会这样。

  这个屋子里的自然主义作家们,通常只能将之归咎于自然遗传与人体病理这当然过于剑走偏锋,所以自然主义只风行了不到30年就偃旗息鼓。

  莱昂纳尔刚刚提出的“环境塑造感知”别开生面,似乎触及到某种大家只隐隐约约有所察觉、却无法捕捉的幽微火光。

  短暂的寂静笼罩了房间,只有壁炉里的木柴在噼啪作响,还有窗外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车水马龙声。

  左拉率先从沉思中抬起头,他身体前倾,像一头嗅到了新猎物的狮子,眼神锐利:“莱昂,请继续!这比单纯记录行为和环境的影响更进一步!

  你说小伙计的‘麻木’和‘参与感’是被环境塑造的‘感知’?难道我们的眼睛,我们看世界的方式,也像我们的肺一样,呼吸着环境的空气,然后被它改造?”

  莱昂纳尔闻着满屋子呛人的,来自香烟、雪茄、烟斗的雾气,心想再参加几次沙龙,自己的肺恐怕真的会被改造。

  于是他微微抬起手:“我忘了带烟,谁能给我一支?”

  屋里的老烟民们都笑了起来,年轻的于斯曼从自己怀里掏出一个银光闪闪的扁盒子,打开以后露出了一排烟卷,他潇洒地甩出一根:“「卡波拉尔」,用的是上好的印度烟叶。”

  莱昂纳尔拈过来叼到嘴里,于斯曼又划了一根火柴为他点上。

  深吸一口,没有过滤嘴的缓冲,一股呛辣又带着浓香的烟气瞬间充满了他的口腔和鼻腔,让他连咳了几声。

  不过没有人嘲笑他,反而看向他的眼神都更亲切了。

  莱昂纳尔缓缓吐出一团烟雾,然后才点点头:“是的,左拉先生,我们的眼睛确实会被改造。‘小伙计’每日目睹的是什么?是工人为几个苏的酒钱斤斤计较,是老板为在酒里羼水绞尽脑汁,是粗话连篇的讨价还价和争吵……

  在这种环境中,‘同情’或‘深刻的思考’是一种奢侈品,甚至可能成为生存的障碍。为了适应,或者说,为了在这种环境中‘正常’地活下去而不至于被压垮或排斥,他的感知必须发生某种……钝化。”

  “钝化?”福楼拜重复着这个词,浓密的眉毛下眼神闪烁,他转向左拉,“爱弥儿,这听起来像是你的领域。生理的适应我们都懂,比如工人手掌的皮肤会磨出老茧。

  那我们高贵的心灵,也会长出老茧吗?”福楼拜的话并不像是询问,更像是一种引导,引导他这位“年轻”的老朋友发挥自己的天赋。(此时左拉不到40岁)

  “完全可能,福楼拜先生!”左拉激动地接口,仿佛莱昂纳尔的话为他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

  “想想那些在矿井下干了一辈子的工人,他们对黑暗和粉尘的‘习惯’,不正是感官的钝化?

  莱昂,你的意思是,小伙计对老卫兵苦难的‘视而不见’,并非天生的冷酷,而是他身处那个特定的‘社会气候’下,心灵为了自我保护而形成的一种‘习惯’?一种……习得的麻木?”

  说到最后,左拉忍不住站了起来,走到莱昂纳尔身边。

  “正是如此,左拉先生。”莱昂纳尔肯定道,他欣赏左拉敏锐的联想,也对福楼拜巧妙的引导感到赞叹。

  “酒馆就是他的矿井。长期的浸染,让他自发地对屏蔽了对‘苦难’的感知尤其是老卫兵这种‘不合时宜’、无法改变且可能带来麻烦的苦难。

  他看到,但他不再‘感受’到其中的尖锐刺痛。他甚至可能无意识地参与嘲笑,因为这能让他短暂地融入群体,获得一种虚幻的安全感。

  这种‘感知的塑造’,比任何外部强制都更彻底,因为它内化成了他看世界的本能方式。”莱昂纳尔巧妙地避开了一些在这个尚未诞生、需要繁琐解释的术语。

  福楼拜下意识地说道:“你是说‘看客’与‘集体无意识’?哦,其他人可能没有看过,那是莱昂在索邦一次内部问询会上说出的名词。

  我已经让人抄录了一份,你可以看看。”

  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向自己的大书桌,掀开盖在上面的红色丝绒布,拿出一叠稿纸递给了爱弥儿左拉。

  其他人则揣摩着这些今晚听到的新名词,「环境塑造感知」「钝化」「看客」「集体无意识」……

  一直沉默倾听的伊凡屠格涅夫,此刻用他那带着斯拉夫式忧郁的嗓音缓缓开口,烟雾在他指间缭绕:“啊……这让我想起俄罗斯乡村的冬天。

  极度的严寒不仅冻僵了身体,有时也会冻僵灵魂。农奴主对农奴的苦难视若无睹,邻居对邻居的困厄麻木不仁……并非他们天生邪恶。

  在那种‘炼狱’里,心灵为了不被绝望吞噬,不得不给自己裹上一层厚厚的冰壳。索雷尔先生,你笔下小伙计的目光,就是那层冰壳。

  它既是保护,也是囚笼。”

  阿尔丰斯都德深受触动,他温和的脸上带着悲悯:“这解释了我读《老卫兵》时那种奇特的压抑感。我们不是被老卫兵的苦难直接击中,而是被那个‘视而不见’的小伙计的目光所刺痛!

  这比直接描写苦难本身更……更令人窒息。今天我知道了它迫使我们反思,我们自己是否也‘钝化’了?是否也对某些近在咫尺的苦难,习以为常地‘适应’了?”

  ……

  福楼拜静静听着众人的讨论,良久之后,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有力:“所以,莱昂,你让‘小伙计’这个叙述者成为环境的囚徒,并用囚徒的目光去观看另一个囚徒‘老卫兵’的苦难。

  囚徒看囚徒,苦难成了牢房墙壁上的一道道划痕,寻常,甚至……带着点解闷的意味。这才是最深的悲剧,最冷的真实!这是种‘被禁锢的视角’,我以前从未见过、也从未想过!”

  一言既出,四座皆惊。

  如果说莱昂纳尔的“环境塑造感知”是在黑暗中划亮了一根火柴,福楼拜则是用这根火柴,点亮了一束火炬。

第61章 格外高贵的友谊

  福楼拜的总结如同洪钟大吕,震撼了在场的每一个人。他将莱昂纳尔的手法提升到了一个新的理论高度“被禁锢的视角”。

  这精准地概括了小伙计作为环境产物,其感知被环境所限制、所塑造的状态。

  就连莱昂纳尔听到以后都感到诧异,20世纪现代主义小说诞生以后,作家和研究者才开始系统性地研究“叙述视角”的复杂性。

  现场的其他作家都还沉浸在《老卫兵》那些形而上的创作理念和道德观里不能自拔时,福楼拜竟然能通知自己只鳞片爪的阐述,就完整地总结出了一种可以用以指导创作的方法论并为之命名。

  这种敏锐度和总结能力让人瞠目结舌。

  他点点头:“是的,环境不仅决定了我们做什么,更深刻地塑造了我们如何看、如何想、如何感受世界。‘被禁锢的视角’就是其中一种。”

  莫泊桑在人群后排,听得如痴如醉,呼吸都变得急促;伊波利特泰纳教授则眼神复杂地望向自己的学生,心中对他的怀疑已经打消了大半。

  而出版商沙尔庞捷敏锐地嗅到了新的文学思潮的气息,他凑近龚古尔低声说:“埃德蒙,听见了吗?‘被禁锢的视角’、‘习得的麻木’……

  这将是新的风潮!这位索雷尔先生不仅写了好故事,他可能还……定义了一种新的写法!”

  随即他也站起身,向莱昂纳尔伸出自己的手:“索雷尔先生,我是乔治沙尔庞捷,「沙尔庞捷出版社」的拥有者,福楼拜先生、左拉先生的好朋友。

  你的《老卫兵》和今天说的这些……令人兴奋的词汇让我印象深刻。”

  莱昂纳尔有些懵,不过还是礼貌地和他握了一下。

  乔治沙尔庞捷露出笑容,精致的小胡子翘动着:“莱昂纳尔,我最近刚刚创办了一份插图报纸,叫做《现代生活》,主编是埃米尔贝尔热拉,插画师是皮埃尔雷诺阿。

  如果能收到你的大作,相信他们都会很高兴!”

  一句话出头,瞬间莱昂纳尔感受到几道灼热的目光烧着自己的后背来自于屋里那些年轻的、渴望成名的作家们,于斯曼、保尔阿莱克西、莱昂艾尼克、昂利塞阿尔,以及居伊德莫泊桑。

  如果说对作家来说,世界上有一种友谊比其他友谊更加高贵,那一定是与出版商之间的亲密关系。

  乔治沙尔庞捷年纪还不到40岁,在1872年接管了父亲的出版社「沙尔庞捷的书架」,并开始出版富有冒险精神的当代作家,尤其是那些被称为自然主义支持者的作家的作品。

  此外他还是印象派画家的主要收藏者之一,不仅印象派的中坚皮埃尔雷诺阿是他的好友,就连保罗塞尚也是他的座上宾。

  莱昂纳尔今天收获的是乔治沙尔庞捷的欣赏与友谊,那么明天他收获的就是法郎了!

  爱弥儿左拉这样的成名作家自然不会妒忌,而是真诚地上前拥抱住了莱昂纳尔,还亲昵地拍着他的背:“莱昂纳尔,你是我见过最了不起的年轻人。

  如果你有兴趣,等天气暖和一点,你可以和居伊、保尔、于斯曼他们一起来我梅塘的别墅,我会准备好最美味的食物等待你们。”

  福楼拜则微笑地看着他们两人,等左拉和莱昂纳尔分开以后,他才开口:“下个星期的这个时候,我也将在这里恭迎大驾。”

  乔治沙尔庞捷则同样发出了邀请:“每周二晚上,在「沙尔庞捷的书架」的三楼,如果莱昂你能出现,一定会让所有人感到兴奋。”

  其他年轻作家的眼睛都红了谁能想到一个此前还默默无闻的索邦大学生,一个下午的时间就成为巴黎文学沙龙的宠儿了呢?

  而他们中的大部分人,还在为能在报纸上发表几行诗句欣喜若狂。

  莫泊桑的情绪比于斯曼他们更复杂一些有一些妒忌,更多的是松了口气。

  这样一来莱昂纳尔大概就没有时间参加那些贵妇人和富二代们的聚会了?自己编造的那些“贫穷的莱昂纳尔的传奇”短剧,大多数是在这些聚会上产生的。

  但是莱昂纳尔怎么偏偏就先被贵妇人包养了呢?

  不过莫泊桑也知道,随着乔治沙尔庞捷发出约稿的邀请,属于莱昂纳尔的表演时刻已经告一段落。

  沙龙的议题通常不会围绕一篇作品、一个问题、一个人物展开。

  “你说得再天花乱坠,毕竟也只有一篇《老卫兵》啊!现在轮到我了!”莫泊桑暗自喃喃。

  忍耐了许久的他终于找到了机会,趁着众人还沉浸在被新理论震撼的余韵中,从人群的后排挤到前面,接着掏出一本封面朴素的厚册子,高高举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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