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其他人都在后面排队等候,焦急地看着墙上的时钟,每过20分钟,就会有人上前把其中一个围看者从书本旁拉出来,然后自己挤进去。
被拉出来的人往往会发出一声哀鸣,然后像发觉了什么似的迅速弯下腰,惹出一阵嘲笑。
巴黎郊外的度假胜地「蒙马特高地」某个豪华别墅里,装点着天鹅绒幔帐、弥漫着浓烈香水气息的「绅士俱乐部」,一个私密沙龙正待进行。
等候的绅士们并未如往常般专注于鉴赏墙上的艺术画作或低声交谈,他们一个个深陷在柔软的沙发里,姿态各异,却都低着头,被手中一本封面朴素、甚至没有书名的厚册子牢牢攫住了心神。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安静,只有壁炉里木柴偶尔的噼啪声和书页翻动的沙沙声。
有人不自觉地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喉结滚动;有人眉头紧锁,仿佛在经历某种内心的挣扎;还有人嘴角挂着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兴奋与一丝不安的笑意。
侍者端着托盘走过,水晶杯碰撞的清脆声响都未能惊扰这份专注。在这里,时间仿佛被拉长,金钱购买的等待,被另一种更强烈的、源自纸页的吸引力所取代。
过了好一会儿,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先生忽然失声说了一句:“该死的,我也有一个葡萄酒庄园,我怎么就没有想到……”
随即他反应过来这里不是自家的书房,还有其他人在,尴尬地收起声音,就想站起来去趟卫生间但很快他就发现了什么,立刻弯下了腰。
他偷眼看下四周,发现并没有人注意到自己,而是都专注在眼前的厚册子上,不禁松了口气。
身着黑袍、在教区以严明、虔诚、公正著称的贝特朗神父,正快步穿过昏暗的小巷。
他怀中紧贴胸口的,不是他每日诵读的《圣经》和《日课经》,而是那本刚刚用半个月的津贴换来的“禁书”。
贝特朗神父感到那本书像一块烧红的炭,烫着他的胸膛。
他脑海中反复回响着买下它前,瞥见的只言片语关于那个「西蒙斯」如何利用教区医生的贪婪掩盖罪行,关于那些在华丽府邸小教堂里进行的、与其说是祈祷不如说是亵渎的仪式。
当然还有书中的那些女人……那些女人……噢,天啊,简直想到一个单词都是一种罪过。
但那些单词,还有那些单词组成的句子,就像最尖锐的缝衣针一样,要钻进他大脑的最深处,一刻不停,越钻越深。
“这是为了了解魔鬼!”
“只有了解魔鬼才能战胜魔鬼!”
“主啊,请赐予我战胜魔鬼的力量吧!”
贝特朗神父口中喃喃自语,却突然看见前面走来自己教堂附近的一个年轻姑娘,正笑着向他打招呼:“下午好,贝特朗神父,愿上帝保佑你!”
贝特朗神父看着姑娘青春洋溢的脸庞,忽然想起了书中的一个场景【伊莲娜打开窗户,扫落了窗台上的积了一夜的花瓣、树叶,正洒在热拉尔西蒙斯的头上……】
随即就感觉哪里不妥,在姑娘诧异、惶恐的眼神中,向她弯腰行礼。
在银行经理办公室松软的沙发里,体面的莱纳尔先生一位以谨慎和虔诚著称的银行家正捧着一本书,在享受自己的午休时光。
但为他端茶的秘书都不知道的是,莱纳尔先生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煎熬。
书页上,西蒙斯老爷在葡萄架下那场精心设计的“游戏”描写,其细节之生动,氛围之撩人,远超他贫瘠的想象。
他感到自己浆洗得笔挺的衬衫领口变得异常紧勒,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想合上书,那露骨的暗示和充满张力的场景却像磁石般吸住了他的目光。
一种强烈的道德负罪感攫住了他作为四个孩子的父亲、教区的模范捐助人,他本不该接触如此“堕落”的文字。
他想起自己那位风流成性、爱捉弄人的朋友,将这本书递给自己时那促狭、神秘的笑容。
然而,身体的诚实反应和内心深处那被点燃的、久违的燥热,又让他无法抗拒下一页的诱惑。
他烦躁地松了松领结,喉结再次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最终,手指背叛了理智,颤抖着翻开了新的一页。他感到自己正站在深渊边缘,明知危险,却无法后退。
忽然,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秘书的声音响了起来:“帕里斯先生来了。”
莱纳尔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准备迎接客户但马上就弯下了腰,坐回了沙发里:“请他稍等一会儿……”
而到了夜里,整个巴黎最繁忙、最热闹的不再是各个沙龙、舞会,而是大大小小妓院。
无论是住在别墅里、上千法郎才能欢度春宵的交际花;还是分布在高尚社区和教堂附近,需要几十、上百法郎才能过夜的中、高档妓院;甚至10个苏就能来一发的低等娼寮,一律人满为患。
就连脱离一线工作多年的老鸨,都被迫上岗再就业。
更奇怪的是,这些络绎不绝的客人们,提出了种种匪夷所思的要求,有些让久经沙场的女郎们都要脸红。
唯一相同的是,哪怕没服用木乃伊粉,他们在今晚都格外勇猛,所以出门的时候都弯着腰、扶着墙……
一种叫做「颓废的都市」的病毒,正在巴黎,甚至法国,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蔓延开来……
本来就想写2K发出来的,结果脑海中这些人看书的场景越想越多越好玩,就多写了小半章的内容
第58章 莱昂纳尔的初夜
(有人说我讨厌莫泊桑天地良心,他是我最喜欢的作家之一,也是我文学道路的启蒙者之一。从某种程度来说,我爱莫泊桑仅次于鲁迅。)
巴黎总主教座堂(即圣母院)的阴影,仿佛也笼罩在总主教吉贝尔纪尧姆梅尔梅德博安那张保养得宜、却因“神圣的愤怒”而微微涨红的圆脸上。
他那双惯于在布道时流露悲悯的灰色眼睛,此刻正喷射着灼人的怒火,死死盯着办公桌上摊开的那本厚册子封面朴素得近乎挑衅,内里却翻滚着他口中“足以焚毁两个世纪信仰根基的地狱之火”:
《颓废的都市》。
他正要叫来向他举报这本书的马塞尔神甫,却忽然想起了什么,有些心虚地看了看自己的右手,连忙拿出一块柔软的丝绸仔细地擦了一遍,接着远远地丢掉,这才喊了一声:“马塞尔,你进来一下。”
马塞尔神甫是个面容坚毅的年轻的神职者,他很快就站在了吉贝尔主教的办公桌前:“愿为您效劳!”不过空气里弥散的石楠花气味却让他眉头微微皱起。
“亵渎!无耻!前所未有之恶毒!”吉贝尔主教低沉而饱含愤怒的声音在空旷奢华的办公室里回荡,像是一头受伤的公驴。
他粗短却白皙的手指,狠戳在摊开的书页上,仿佛要用指尖的圣洁去净化那污秽的文字那页上,正描绘着西蒙斯老爷如何利用金钱与权势,让一位本该代表神圣的教区医生,成为其掩盖毒杀面点师弗兰西斯科皮斯托真相的帮凶。
“看!看他们如何玷污神圣的白色法衣!如何将上帝仆人的良知踩入泥淖!这已非简单的道德败坏,这是对教会根基的侵蚀!
比薄伽丘的《十日谈》、雨果的《巴黎圣母院》更直白、更恶毒!”
他起身绕过自己的书桌,走到肃立一旁、大气不敢出的马塞尔神甫旁边,忽然紧紧抓住他的肩膀,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颤抖:“马塞尔,我的孩子,你可曾想过
当巴黎的男人们,无论贵贱,都沉迷于这等描绘贿赂神职、亵渎圣事、极尽奢靡堕落之能事的文字时,他们的灵魂会堕向何方?我们的威信,又在何处安放?!”
马塞尔神甫垂着头,目光落在主教那双擦拭得一尘不染的精致皮鞋上,巧妙地用转身挣脱了主教的双手:“正如您所言,这……这文字确实充满了危险的毒素,令人忧虑。”
吉贝尔主教想到这几个月来,《喧哗报》上那些关于教士们的笑话对自己潜移默化的改变,舔了下肥厚的嘴唇,露出一个暧昧的笑容,但声音再次变得高亢起来:“忧虑?不,皮埃尔,这已经是战争了!”
他那身裁剪合体、象征圣洁与权威的紫色法衣随着身体的颤抖而晃动,胸前的金质十字架在光线下闪烁着光芒:“一场针对上帝、针对教会、针对法兰西纯洁心灵的战争!
我们必须反击!必须将这毒瘤连根拔起!”
吉贝尔主教的眼神锐利起来,那点因阅读“市井趣闻”而产生的世俗愉悦已经是十分钟前的事了,现在他已经被更宏大、更“神圣”的野心所取代。
他凑到马塞尔神甫身后,鼻息喷在这个年轻后辈的耳边,声调忽然降了下来,用一种几乎可以成为温柔的语气说:“马塞尔,亲爱的孩子,你愿意为我们打赢这场战争做一点贡献吗?”
马塞尔神甫慌忙再转了个身,变成与吉贝尔主教面对面:“愿……愿您效劳!”
吉贝尔主教露出一个莫名的笑容:“并不难今天下午,你带上我的手信,去一趟警察局,找到吉戈局长并把手信交给他。
同时你要告诉他”说到这里,吉贝尔主教忽然直起身体,双手张开,如同身后油画里悲悯的圣徒。
“出于对公共秩序、良好风俗以及法兰西下一代精神健康的深切关怀,本人代表教会强烈希望巴黎市警察局尽快采取行动,务必以雷霆手段,追查此等毒书的源头。
教会将时刻关注此事进展,并愿在精神与道义上,全力支持他维护法兰西首都纯洁心灵的神圣职责。”
随即他放下双手,盯着马塞尔神甫的眼睛:“你能做到吗,我的孩子!”
马塞尔神甫汗流浃背,勉强才稳定住心神:“能……能,一定尽我所能,不让您失望,主教阁下。那我……可以拿着这本书去吗?
不然吉戈局长也许都不知道《颓废的都市》是什么。”
吉贝尔主教脸上露出嘲讽的神色:“他不知道?相信我,马塞尔,如果巴黎只有一个人有这本书,那一定是他!”
马塞尔惶恐地低下头:“明白了,主教阁下。”
吉贝尔主教挥了挥手,示意马塞尔先出去,他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所以,各位先生,《老卫兵》的诞生,并非源于一个宏大的历史命题,至少最初不是。它源于一种……近乎生理性的视觉冲击。
那是在阿尔卑斯,一个和巴黎的繁华截然不同的、粗粝而真实的世界。在一个弥漫着劣质杜松子酒和廉价腌橄榄气味的小酒馆里,人人都能看到‘他’
穿着褪色、破旧但竭力保持某种仪态的老兵。他站在柜台外,与那些穿着粗布短褂的工人一起喝着最便宜的酒。他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里,都刻着过往的硝烟和当下的窘迫。
他是个不合时宜的幽灵,一个活生生的、被遗忘在时代边缘处的标本。”
莱昂纳尔站在客厅的中央,用一种平静、沉稳的语调陈述着。
这个客厅并不大,除了沙发和一些蹩脚的欧洲人想象里的中国风格家具、瓷器以外,就只有一张堆满书籍、手稿和小摆设的巨大书桌,不过此刻桌上已经盖上了一块红布。
房间里弥漫着雪茄的醇厚烟雾、陈年书籍的皮革与纸张气息,壁炉里的火焰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厚重的天鹅绒窗帘半掩着,让窗外的天光可以和屋里的煤气壁灯一起照亮每个角落。
在莱昂纳尔周围的沙发上,坐着好几个年龄各异男士,他们凑到一起,足以构成19世纪法国文学的半壁江山。
这是「福楼拜家的星期天」,也是莱昂纳尔索雷尔登上名垂文学、艺术史的巴黎沙龙盛宴的初夜。
第59章 提前三十年袭来的风暴
福楼拜在巴黎的公寓位于第一区圣奥诺雷城厢街240号,地段优越,附近就是「皇家宫殿」「圣洛克教堂」。
除了位于鲁昂的克鲁瓦塞的别墅以外,这里是他唯一的房产;同时也在近10年的时间里,因为这场沙龙成为法国文学事实上的心脏所在。
莱昂纳尔这几周以来已经接到过不少沙龙邀请了除了斯特凡马拉美以外,还有来自索邦的老师,以及阿尔贝的邀请。
19世纪末,正是巴黎「沙龙文化」的鼎盛时期,各种作家、艺术家、出版商、热衷资助的富商、附庸风雅的贵族……从不会让巴黎任何一个晚上有无聊之虞。
所以选择参加哪些沙龙就成了莱昂纳尔需要谨慎对待的事情。
有些不同沙龙的主人可能是死对头;有些沙龙的主人是小心眼;有些沙龙干脆就是某种不可言说的趴体……
索邦教授们的沙龙,通常都是比较学术化,莱昂纳尔实在不想这边刚下课,去了沙龙还要继续上课。
阿尔贝的沙龙,要么是年轻贵族圈子的各种放纵游戏,要么就是去在某个贵妇人裙摆下祈求赞助。
这些都不符合莱昂纳尔的设想本来唯一契合的只有「马拉美的星期二」,但是那个聚会的参与者主要是象征主义诗人、印象派画家和叛逆的音乐家,莱昂纳尔用膝盖都能想到那会是怎样的场景。
某种程度上,在19世纪的巴黎当一个作家或者艺术家,「选择沙龙,就是选择你的阵营」。
所以当顶着黑眼圈的莫泊桑突兀地出现在自己面前,说出“福楼拜先生希望星期天下午能看到你出现在沙龙上”时,其他选项就都消失了。
这可是「福楼拜家的星期天」,上过中学语文课文的。
后来中国的学生们,
不过由于中学课本编者热爱删节的传统,导致莱昂纳尔来到现场以后才发现这里还有其他人:
设立「龚古尔奖」的龚古尔兄弟中的埃德蒙德龚古尔,大出版商沙尔庞捷,年轻得像个骑兵军官的博物学家普榭尔,以及好几位不到30岁的年轻作家,是左拉的忠实追随者……
甚至还有索邦的教授,间接造成了莱昂纳尔这次参加沙龙的伊波利特泰纳教授。
莱昂纳尔看得简直头皮发麻……
而在莫泊桑介绍完莱昂纳尔之后,所有这些人也都在用自己的目光观察这位“闯入”沙龙的新人,内心活动则各有不同。
“这就是‘贫穷的莱昂纳尔’?他外套的肘部,没有磨的光光的啊?”
“他身上为什么没有散发着十一区的臭味?居伊带他过来的时候洗过澡了?”
“泰纳教授怎么面色如常?难道传说是真的他要把女儿嫁给莱昂纳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