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很好……”维克多波拿巴的声音干涩嘶哑,完全失去了之前贵族那种特有的傲慢腔调。
他抓起手杖,却忘了戴上进来时脱下的手套,踉跄地后退两步,“帕坦院长……莱昂纳尔索雷尔……你们……都很好……告辞!”
他甚至还忘了维持基本的告别礼节,猛地转身,几乎是夺路而逃,手杖在地板上敲出凌乱而急促的声响。
他拉开院长办公室沉重的橡木大门,身影狼狈地消失在走廊里,不一会儿院子里就传来豪华马车沉重的车轮碾压索邦石板地面的声音。
办公室内陷入一片寂静,又只有挂钟在嘀嗒作响。空气中飘着尚未散尽的雪茄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维克多身上的高级古龙水味。
亨利帕坦院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走到门口,轻轻关上门,然后转过身,眼神复杂地看着莱昂纳尔,露出一抹微笑:“你不害怕吗?他的父亲是现任波拿巴家族的领袖。”
莱昂纳尔同样回以微笑:“院长先生,您真的觉得法兰西会再次迎来一个姓波拿巴的皇帝吗?”
亨利帕坦想了想:“路易殿下虽然还在英国,但是已经有许多人称呼他为‘拿破仑四世’……哦,刚刚这位年轻的‘拿破仑’,似乎也很有想法,他的继承排序仅次于路易殿下。”
莱昂纳尔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那辆装饰着帝国徽章的马车渐渐远去。
然后才回身问亨利帕坦:“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这位年轻的‘拿破仑’真的成了皇帝,然后翻起今天的旧账,索邦还会站在我的身后吗?”
亨利帕坦吸了一口手上的烟斗,缓缓吐出蓝色的烟雾:“那将是很久以后的事了,我在那时恐怕已经成了一堆腐朽的骨头。
不过,莱昂纳尔,不要高估索邦……”
莱昂纳尔听到这诚实到“惊人”的告诫,回身向亨利帕坦院长行了一个礼:“至少今天,索邦的地板,是干净的。
谢谢您今天对我,还有索邦尊严的维护。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先退下了。”
亨利帕坦没有说话,只是疲倦的点点头。
“这就是十一区?这就是奥博坎普街?这就是莱昂纳尔住的地方?”
莫泊桑从马车上下来,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陌生的一切。
半个小时前,他还在福楼拜先生位于圣日耳曼区那间弥漫着书香和东方地毯沉静气息的书房里抽雪茄,现在却站在了最真实的巴黎平民区面前。
先是一股浓烈、复杂、几乎有形的恶臭如同肮脏的拳头,迎面砸来。那是腐烂菜叶、劣质油脂、未经处理的排泄物、廉价酒精呕吐物、廉价香水和汗馊味在巴黎初春并不温暖的空气中发酵、混合、蒸腾出的可怕气息。
脚下的路,与其说是街道,不如说是泥泞与垃圾铺就的陷阱。石板早已破碎不堪,坑洼里积着黑绿色的污水,反射着浑浊油腻的光。
街道两侧的建筑仿佛被岁月和贫困压弯了腰。灰暗的墙壁布满污渍和雨水冲刷的痕迹,窗户大多蒙着厚厚的油污,许多玻璃碎裂,用破布或硬纸板勉强堵住。
人群是喧闹的,粗粝的,带着一种近乎原始的活力与绝望。
穿着褪色蓝工装、眼神疲惫的男人们三五成群,或倚在酒馆门口,或蹲在墙角,大声地用俚语和脏话交谈着、咒骂着,唾沫星子在浑浊的空气中飞溅。
女人们大多面色蜡黄,裹着破旧的围裙或披肩,有的在门口的水槽边用力搓洗着衣物;有的则挎着篮子,在污秽的路边摊前与小贩激烈地讨价还价,声音尖利刺耳。
孩子们光着脚,或者穿着破洞的鞋子,在泥泞和垃圾间尖叫着追逐嬉戏,脸上、手上满是污垢。
莫泊桑几乎能感觉到那些隐在暗处的目光小偷掂量着他口袋的重量,乞丐盯着他可能施舍的手,妓女评估着他的荷包和兴致。
还有那些麻木的、带着敌意或纯粹好奇的居民的目光,像针一样刺在他这个格格不入的闯入者身上。
“莱昂纳尔就是在这种环境里写出《老卫兵》的?难怪……这里简直就是地狱!”莫泊桑暗自感慨着。
那篇小说的每一个冷酷的细节,老卫兵身上的每一道伤痕,酒馆里每一句刻薄的嘲笑,小伙计视角下的每一次麻木记录……此刻在他心目中,都拥有了无比具体、无比沉重的现实对照!
莫泊桑感到一阵眩晕,胃里翻江倒海,几乎想立刻转身逃离这条令人作呕的街道。
但很快一个声音就吸引住了他:“先生,要来一发吗?只要10苏!”
第54章 人去楼不空
1个小时以后,莫泊桑在一种劣质香水、汗酸味和隔夜酒精呕吐物的混合气味中钻出了臭哄哄的被窝,神清气爽。
这里与那些在第二区、第三区、第五区的高级妓院截然不同,低矮的天花板糊着廉价发黄的壁纸,大片大片的霉斑如同丑陋的疮疤蔓延开来,几处湿漉漉的水渍还在缓慢扩张。
浑浊的光线从一扇蒙着厚厚油污、几乎不透光的小窗缝隙里艰难挤入,勉强勾勒出房间的轮廓。
房间里唯一的家具,除了床,就是一张摇摇晃晃、漆面剥落的小桌,上面堆满了空酒杯、烟蒂和吃剩的、已经发硬的面包屑。角落里,一个搪瓷盆盛着浑浊的水,水面漂浮着可疑的杂质。
但莫泊桑并不在乎这些,他穿好自己那身体面的衣服,又掏出几个硬币,丢给坐在床上、不着一缕的女人。
女人在床铺上爬着将硬币一一捡起:“感谢您的慷慨!愿上帝保佑您,先生!”
就在他想丢下自己的那句名言然后在对方惊恐眼神目送中离开时,忽然想起了什么,顺嘴问了一句:“你知道这条街上住着一个索邦的大学生吗?
叫莱昂纳尔索雷尔!”
身为索邦的学生,却住在这种街区的应该不多,妓院又是整个街区的信息集散地之一,说不定对方就知道呢?
床上的女人听到这个名字,眼睛一亮,但随即露出狡黠的笑容:“你说‘索雷尔少爷’?当然知道,他可在我们这里大名鼎鼎呢。”
莫泊桑诧异望向她,没想到自己竟然一下就问对了:“哦?可以告诉我他住在哪里吗?”
女人不说话了,只是将手里的硬币叠在一起,用手指拈着倒到另一只手的手心里。
莫泊桑笑了起来,又掏出10个苏:“10个苏,告诉我他住哪里?”
女人眼中露出渴望的神色,伸手就要去拿。
没想到莫泊桑一把将手掌攥起:“这10苏可以给你,但要让我再来一发,然后你再顺便告诉我莱昂纳尔住哪里相信这条街上知道的人不会太少。”
女人错愕地看着眼前衣冠楚楚、相貌堂堂的绅士,最后只能无奈地点点头:“好的,先生您真是我见过的最特别的客人。”
莫泊桑把皮带扣一解,裤子就滑到了地面上:“是吗?那你要感到荣幸……”
半个小时后,莫泊桑站在了马丁太太的公寓前。这所房子与这条街上其他建筑一样,灰暗、破旧,摇摇欲坠。
他叹了口气,上前推开吱呀作响、漆皮剥落的大门,一股混合了陈年炖菜、潮湿木板、廉价肥皂和众多租客生活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不比街上的好多少。
映入眼帘的是公寓的门厅,狭窄、昏暗,仅靠一盏煤油灯提供微弱的光亮。地面铺着磨损严重的劣质地毯,颜色早已难以辨认。
墙上挂着一幅廉价的圣母像,前面点着一小截快要燃尽的蜡烛,烛泪堆积。一个笨重的、漆成深褐色的木制信箱钉在墙上,许多格子敞开着,露出里面塞着的、卷边的信件。
马丁太太干瘦的身影很快就出现了,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尖锐:“瞧瞧,我们公寓来了个大人物下午好,先生,愿上帝保佑您当然,您要在这里租房子的话,说明上帝暂时还没空保佑您!
我们只有一间阁楼可以出租了,每个月……”
马丁太太还没有说出报价,莫泊桑就打断了她:“我是来找人的莱昂纳尔索雷尔住在这里吗?他是索邦的学生。”
马丁太太听到这个名字,脸色一变,到了嘴边的话也收了回去。
原本嘈杂的公寓也突然安静了下来,莫泊桑分明可以感受到昏暗的公寓里,有好几双眼睛望向自己。
莫泊桑心想果然来对了,那个叫做“梅丽尔”的妓女,没有骗自己。
但是马丁太太接下来的话就让他比吃了苍蝇还难受:“找谁?那个学生,索雷尔搬走啦!早搬走啦!结清了全部房租呢!啧,不像有些人……”
一边说着,一边颇有深意地回头看了一眼,昏暗中的眼睛顿时都收了回去。
莫泊桑头疼了:“他住过这里?搬走了?搬到哪里去了?”
马丁太太冷哼了一声:“谁知道呢?‘索雷尔少爷’不知傍上了哪位贵人,现在搬去了豪华公寓。至于住在哪里,我们这种穷人配知道吗?”
莫泊桑一听,头皮都麻了不是因为完成不了老师福楼拜交代给自己的任务,而是莱昂纳尔竟然真的比自己更早傍上了贵妇人!
这比被《费加罗报》拒稿一百次还要让他难受!
但此刻自己不能失态,只能云淡风气地点点头,然后又问:“他之前住在哪个房间,可以带我去看看吗?”
马丁太太奇怪地盯了他一眼,摇摇头,指了一下楼梯:“他住在阁楼,门没有锁,你自己进去看吧。不过里面已经清空了,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
莫泊桑抬头望去,只见那里晦暗莫辨,天窗透过来的阳光,搅成了一团混沌。
“所以,你愿意把《老卫兵》给哪一家?”加斯东布瓦谢教授喝了一口咖啡,悠闲地看着莱昂纳尔。
作为索邦的教授与《索邦文学院通报》的主编,他对于自己成为莱昂纳尔的“发掘者”感到十分满意。
今天他把莱昂纳尔叫来办公室,最主要就是要和他商量《老卫兵》的转载事宜。
《索邦文学院通报》并不以盈利为目的,每期发行量日常只有两千份左右,上期就算有不少人关注“贫穷的莱昂纳尔”的大作,也不过多了不到一千份。
但《老卫兵》的名气已经打出去了,《费加罗报》《小巴黎人报》《高卢人报》等大报纸都来询问是否可以转载这篇杰作。
这才是让这篇小说,以及莱昂纳尔这个作者走向整个巴黎,乃至整个法国的关键一步。
不过在这个时代,选择报纸也是选择阵营,很可能影响作者此后很长时间,乃至一生的创作道路。
看着眼前一脸纯真的莱昂纳尔,加斯东布瓦谢觉得有必要用自己的人生经验,给这位学生指引明路。
他轻咳了一声才开口:“我觉得,《费加罗报》虽然销量不如《小巴黎人报》,但是……”
莱昂纳尔这时突然像是如梦初醒般,出声打断了兴致勃勃的布瓦谢教授:“哪个给的稿费更高?”
加斯东布瓦谢教授:“……”
第55章 这个世界是一张网
加斯东布瓦谢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莱昂纳尔:“你很缺钱吗?要知道你的第一篇作品是登在《费加罗报》上和大众见面,还是登在《小巴黎人报》上和大众见面,道路是完全不同的。”
《小巴黎人报》与《晨报》《日报》《小日报》在19世纪70年代开始,逐渐成为法国的「四大报纸」,每一份的日销量都超过30万份,最高甚至可以达到50万份。
不过这几份报纸都偏向于大众娱乐,以政治、娱乐新闻和时评为主,受众主要是下层民众。
其中《小巴黎人报》除了新闻、时评外,还会刊登一些小说和连载作品,并且给作者的稿费很高。
《费加罗报》则是法国历史最悠久的报纸之一,起初是一份观点激进的讽刺性刊物,后来屡经波折,从19世纪中叶开始,逐渐转型成中产阶级、知识分子为主要对象的精英化报纸。
这限制了《费加罗报》的销量,每期大概只有7万份左右。
不过法国的作家们,倒都是以将作品刊登在《费加罗报》上为荣《恶之花》的波德莱尔,以及龚古尔兄弟都是他的撰稿人。
莱昂纳尔一本正经地说:“教授,我确实缺钱如果不解决眼下的难处,恐怕什么路也不好走啊!”
加斯东布瓦谢看了看莱昂纳尔身上的衣服,想到那些传闻,心里难免有些疑惑,不过碍于身份不能直接问出口,只好遗憾地摇摇头:“希望你以后不会为此而后悔。”
然后掏出一张纸递给莱昂纳尔,上面写着不同报纸的转载报价:
《小巴黎人报》,200法郎。
《费加罗报》,130法郎。
《高卢人报》,150法郎。
《自由报》,80法郎。
这些都是巴黎比较有名的报纸,不过报价确实悬殊但这与报纸的定位有关,像《自由报》虽然只给了80法郎,但是它被称为共和国的「泰晤士报」,是官员、外交人士、议员的首选报纸,甚至可以影响议会与外交。
接下就是一些小报纸,其中一家叫做《吉尔布拉斯报》的报纸,干脆连稿费都没提,只有一句话:
【您的《老卫兵》将成为鄙报创刊的压轴大作,我们将携手走向法兰西的文学殿堂。】
看来是个纯画饼的……
但很快一个奇怪的名字和一笔惊人的稿费映入了眼帘:
《祖国纪事》,220法郎。
莱昂纳尔有些诧异地抬起头望向加斯东布瓦谢:“教授,《祖国纪事》是什么报纸,竟然如此慷慨?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加斯东布瓦谢不以为意地回答:“那是一家俄国的报纸。”
莱昂纳尔难以置信:“俄国报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