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豪1879:独行法兰西 第20节

  这是否意味着你对笔下的人物那位可怜的老卫兵缺乏基本的怜悯?这是否违背了文学应有的人道主义精神?”

第41章 这一答五十年的功力,你们接的住吗?

  如果是20世纪或者21世纪的作家听到这个问题,一定会先惊讶地瞪圆了眼睛,然后忍不住笑出来。

  一个作家对笔下的角色“怜悯”与否,以及从其中推断其是否具有“人道主义精神”,这在后世的作家眼里看来这种质疑简直是天方夜谭、荒谬至极。

  但是在19世纪,从对作品的道德取向批判,延伸到对作者本人的道德观批判,却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被认为“道德败坏”的作家,是会被法庭起诉,轻者会罚款,严重的甚至要坐牢的。

  波德莱尔的《恶之花》出版以后,因为“有伤风化”的罪名,被法庭处以三百法郎的罚款,并勒令从诗集中删除六首主要的诗,当时的法国文坛只有极少数人站在波德莱尔这边。

  莫泊桑也惹上过类似的官司他曾经在《现代与自然主义者杂志》上发表诗歌《一位少女》,内容大概是:

  【我在寻找,在故事里寻找……/我在寻找一位少女。/一位也许身体尚自由,但灵魂已被束缚的少女,/被誓言、诺言或口头承诺所系。/一位高贵的少女,受过良好教育,骄傲、自尊……/一个男人能对她说:“你是我的!”的那种少女。】

  通篇没有语涉猥亵,但还是被埃塘泊法庭认为该诗有伤风化,准备将莫泊桑送上了被告席。

  后来经过老师福楼拜的斡旋,以及一众作家动用人脉和舆论,才让他免受牢狱之灾。

  所以加斯东布瓦谢教授的质问其实颇为尖锐,算是直接切入了《老卫兵》这篇小说的核心。

  莱昂纳尔当然不可以直白地将20世纪才有的那些文学理论照搬过来,什么“旁观者”“消息体”“作者已死”,那只会激怒眼前这些19世纪的学者,让他们判定自己是个狂徒。

  莱昂纳尔没有回避与加斯东布瓦谢教授的对视,然后也站起身来,开口回答:“尊敬的布瓦谢教授,感谢您对视角的关注。但恰恰相反,我认为这种‘小伙计’的视角,是通向最深切怜悯的路径。

  怜悯,布瓦谢教授,并非总以泪水或呐喊的形式出现,有时,它隐藏在一种被社会氛围所塑造的‘无知’之下。”

  这句话引起了一小阵议论,雨果显然也被这句精辟的陈述惊讶到了。

  他刚刚也看完了《老卫兵》,对如此杰作是否是眼前这个年轻人所写同样产生了疑惑。

  但是莱昂纳尔这句话就让他相信了大半。

  莱昂纳尔年轻、清亮的声音回荡在这座古老建筑穹顶高耸的厅堂之中:“小伙计,也就是小说中的‘我’并非天生冷漠,他是那个酒馆世界、那个等级森严社会的产物。

  他的麻木,折射的是社会的普遍冷漠。所以我要让他‘看见’而不‘理解’,‘记录’而不‘评判’。

  只有这样,读者才能自己去填补那巨大的情感空白去感受那看似‘冷酷’的叙述之下,老卫兵尊严被一次次践踏的无声嘶喊,以及看客们笑声中的残忍。”

  “看客?”这个词语莱昂纳尔说出来后,立刻引起了关注,就连渊博的加斯东布瓦谢教授都愣了一下神,开始下意识思索这个词汇的内涵。

  一时间,他竟然在恢宏的法国文学世界,甚至整个欧洲文学世界里,都找不到更准确或者更深刻的对应作品与形象。

  但这并不意味着「看客」就不存在相反,“他们”普遍存在于法国人当中,“他们”不是某一个具体的人,而是一种对生活中的悲剧冷眼旁观、冷漠麻木的态度。

  法国或者其他欧洲国家的作家多数都沉浸在宏大叙事当中,从来没有将这种人搬上文学舞台。

  莱昂纳尔却在他的《老卫兵》中做到了此刻,加斯东布瓦谢教授对莱昂纳尔的怀疑已经基本消除。

  如果不是作品的创作者,根本无法把这个问题答到如此圆满的程度。

  但莱昂纳尔的回答并没有结束:“这种‘非人性化’的呈现,本身就是对吞噬人性、遗忘英雄的社会的最大控诉。

  我所怜悯的对象,不仅是老卫兵,更是那让小说中的‘我’变得麻木的、源于整个社会的精神荒漠。

  文学的人道主义,难道不是更应该揭示这种‘集体无意识’的残酷,而非仅仅提供一个廉价的、煽情的同情者视角吗?”

  “集体无意识?”加斯东布瓦谢教授再次陷入到对这个词汇的思索当中,觉得自己脑浆都要沸腾了。

  然后他就发现这个词汇和「看客」一样,极其精确地从心理层面描摹了人在社会环境中,不加思索跟随大众表达情绪的行为。

  这同样也是法国或者欧洲文学过去未曾涉及到的领域「自然主义」将人的一切心理、行为的动机都归于遗传病的影响,左拉甚至要写一部《卢贡马卡尔家族》来诠释这种理念。

  某种程度上,包括加斯东布瓦谢、伊波利特泰纳在内,大部分索邦的教授都是「自然主义」的信徒。

  这与1871年普法战争,法国大败以后社会的整体反思有关法国人普遍认为战败是因为法兰西的社会文化不够讲“科学”,太过于“感性”,太崇尚“艺术”。

  简单讲,就是嫌法国“文科生”太多!

  所以法国社会掀起了一场轰轰烈烈“讲科学、懂理工”运动,许多大名鼎鼎的文学家、艺术家,都被驱逐出了大学校园,索邦甚至一度考虑要不要关闭文学院。

  在这种氛围下,无论是文学、绘画还是音乐,都开始寻找自己的“科学依据”,基于病理学、遗传学、心理学的「自然主义」就成了大家的救命稻草。

  但是莱昂纳尔嘴里一个「集体无意识」,却像是有魔力一般,轻轻晃动了一下加斯东布瓦谢和在座其他教授心里的「自然主义」高塔。

  《老卫兵》的篇幅太精炼、简短,还不足以让他们充分领教「看客」「集体无意识」一表一里的深刻,却已经让他们内心受到了不小的震动。

  仅仅是一个问题的攻防,加斯东布瓦谢教授就觉得这场问询,不再是对莱昂纳尔索雷尔的考验,而成了这个年轻人跃上历史舞台的契机。

  莱昂纳尔内心也在暗笑,鲁迅先生的「看客」和荣格的「集体无意识」,都是他精心筛选过的名词,诞生于20世纪早期。

  这些19世纪晚期的学者们即使无法精确理解其内涵,却能感受它们的冲击力。

  这一答,就蕴含了文学和心理学五十年发展的功力,你们接的住吗?

  就在气氛逐渐变得微妙之际,坐在雨果左边的保罗雅内教授开口了:“索雷尔先生,你是我见过最善于营造‘新词’的年轻人。

  但让我们谈谈结构。这篇小说几乎没有任何传统意义上的‘情节’。它由一系列碎片化的场景组成:老卫兵出场,被嘲笑,与孩子互动,谈论过去,最后悲惨地断腿,无声的死去。

  没有激烈的矛盾冲突爆发点,没有戏剧性的高潮,似乎缺乏小说的张力。你如何解释这种似乎违背了亚里士多德以来戏剧性原则的叙事方式?

  它是否只是一种技巧上的懒惰或实验的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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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最恶毒的一问

  听到保罗雅内的质问,莱昂纳尔反而松了一口气。

  这个问题属于典型的“技术性问题”,不涉及到对作品与作家的道德审判。

  莱昂纳尔索性也不重新坐回座位,而是面向教授们与雨果矗立着,用一种轻快的语调回答了问题:“雅内教授,亚里士多德的《诗学》无疑是伟大的基石。

  但小说,尤其是反应现代生活的小说,其‘情节’的张力是否只能存在于激烈的外部冲突?”

  其实在19世纪中叶,欧洲小说就已经出现了淡化情节的倾向,尤其是「浪漫主义」被大部分一流作家普遍摒弃以后,文学观念从“故事为王”逐渐转向“人物为本”、“环境决定论”与“心理剖析”。

  像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虽然核心情节是“婚外恋”,但在叙述上非常平淡,甚至有些“反高潮”。

  屠格涅夫的《贵族之家》中的爱情并无跌宕起伏,主角拉夫列茨基和丽莎的情感故事最后甚至未成正果。

  保罗雅内的提问不是质疑,更像是给莱昂纳尔一个展现自我的机会。

  莱昂纳尔当然不会放过:“老卫兵的生命,其悲剧性不在于一次戏剧性的决斗或阴谋,而在于日复一日的、缓慢的‘凌迟’

  哦,这是一种源自遥远东方的古老刑法,行刑者会用小刀将受刑者的皮肉一片一片地割下来,最多要割上三千刀,持续三天时间。

  而在整个过程中,受刑者都是清醒的,他能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肉体正一寸一寸走向支离破碎……”

  莱昂纳尔的话没有说完,现场就有教授发出了低声的干呕。

  对于法国人来说,已经习惯了断头台上的干脆利落,中世纪那些与“凌迟”相似的刑法早已经成为尘封的记忆,莱昂纳尔的解释唤醒了他们内心的恐惧。

  加斯东布瓦谢连忙提醒:“好了,关于‘凌迟’我们已经了解了,继续说‘老卫兵’吧。”

  莱昂纳尔识趣地回到了主题:“对老卫兵来说,‘凌迟’就是尊严的消磨、记忆的褪色,还有被法国那个被他热爱了一生、奉献了一生的法兰西一点点抛弃的过程。

  那些‘碎片化’的场景每一次哄笑,每一次关于‘战利品’的争辩,每一次试图教会小伙计处理猎物甚至他排出9个苏硬币的动作,都是割在他灵魂上一刀。”

  莱昂纳尔的话让所有人不寒而栗。

  身为社会上流阶层的索邦教授们,大多出身经济状况良好的家庭,每年领着至少8000法郎的薪酬,每晚出没于贵族、富商的沙龙,有至少一处消暑的别墅,也至少养着一个情人……

  他们或许对底层人民抱有很深切的同情,了解穷人过的日子,甚至会为他们的权利在报纸上或者国会中高声疾呼。

  但他们不能体会像“老卫兵”这样深陷泥潭,最终在沉默中毁灭的流逝过程。

  “有意思,我刚刚只是觉得《老卫兵》是一篇出色的作品,但没有想到经过你的解释以后,它竟然还能挖掘出更深的内涵。”一个留着大八字胡子、下颌也被浓密的短须覆盖的中年人说话了。

  他脸颊清瘦、目光深邃,有一种优雅而含蓄的气质。

  加斯东布瓦谢连忙道:“马拉美先生,这是我们索邦内部的问询会,您可以旁听,但是……”

  “我不参与评断,但这位叫做莱昂纳尔的同学对《老卫兵》的阐述让我心动了,可以允许我接着他的话,多说两句吗?”马拉美的声音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慵懒与淡淡的戏谑。

  加斯东布瓦谢看了一眼这位以《牧神的午后》轰动法国文坛的诗人,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请吧,斯特凡马拉美先生。”

  斯特凡马拉美微微一笑,站了起来:“我本来只是来找巴舍拉尔聊天的,没想到看到了这么一场‘大戏’你刚刚说的‘凌迟’很有意思,虽然它非常可怕。

  但是‘老卫兵’的灵魂确实在小说里每一个他出现的场景里被人们的言语、神情、态度,一刀又一刀地割着。上帝啊,这太残忍了。

  它们叠加、累积,最终导向那个在寒冬里、在泥地上,用手‘走’来的身影先生们,这就是最大的高潮,一种静默的、累积性的毁灭。

  这种结构的‘平淡’,恰恰是为了匹配生活本身残酷的‘平庸性’!小说的张力,并非消失,而是内化、弥漫在每一个看似寻常的瞬间!

  这不是实验的失败,亲爱的保罗,而是对‘情节’的一种拓展,它捕捉到了生命在时间流逝中,缓慢的、无声的溃败!”

  斯特凡马拉美说到最后,不仅语句越发像诗歌,声音也越发抑扬顿挫,仿佛是在朗诵。

  说完以后,他又像是失去了力气一般,瘫回到座椅里,一脸表达欲得到满足的笑容。

  包括莱昂纳尔在内的所有人:“……”

  让诗人发言果然是个错误的决定。

  加斯东布瓦谢连忙咳嗽了一下,接着问道:“大家还有其他问题吗?”

  教授们面面相觑,低声议论起来。

  不一会儿,一个少见的、不蓄须的教授提出了自己的问题:“索雷尔先生,你描绘的阿尔卑斯小镇酒馆氛围非常‘真实’,老卫兵的细节也栩栩如生。

  然而,根据我们的了解,你虽然是阿尔卑斯人,但你父亲的工作不会让你沦落到小酒馆当伙计既然你能通过中学会考来到索邦,相信也没时间到小酒馆里借酒浇愁。

  请问,你是如何获得如此精准、尤其是关于底层劳工的行为细节的知识?这种‘真实感’从何而来?是道听途说?还是……丰富的想象力?或是借鉴了某些我们未曾读过的、更底层作者的观察?”

  莱昂纳尔闻言抬头仔细看了对方一眼,只见这个教授大概五十多岁,肥胖的脸上挂着傲慢的笑容,眼神里是藏不住的轻视。

  这个问题才是今晚所有质疑中最尖锐,也是最恶毒的一个,它指向了一个难以自证的方向。

  莱昂纳尔只在索邦偶尔见过此人,却没有上过他的课,于是问了一句:“请问您是?”

  胖子昂了昂脑袋:“埃内斯特勒南,如果你明年还在索邦的话,就会上到我的课了。”

  莱昂纳尔点点头,先礼貌地打了个招呼:“早上好,勒南教授,您的问题实在太精彩了!”

  埃内斯特勒南一愣,没想到莱昂纳尔竟然会夸自己。

  但莱昂纳尔接下来的一句话却直接让他红温了:“您认为人的见识难以超越出身的局限,就像人的胸怀不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变得更加宽厚一样,是吗?”

第43章 这是整个法兰西欠下的债!

  埃内斯特勒南愤怒地站了起来,指着莱昂纳尔,声音都颤抖了:“你这只下水道的老鼠,阿尔卑斯的乡巴佬……你怎么敢……怎么敢……”

  加斯东布瓦谢眼见得他要说出一些让索邦在雨果面前丢脸的话,连忙打断:“勒南教授,注意您的风度!先听莱昂纳尔把话说完。”

  随即又转头向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请不要忘记礼貌!”

  他也十分头疼。一百年来,法国在王权与共和之间徘徊多次,许多观念不是一时半会能消除的。

  埃内斯特勒南绝对是个一流的中东语言学家、实证主义哲学家和出色的作家,但同时也是个希望波旁王朝复辟的顽固分子。

  可能只有等这一代人都死光了,甚至连他们的下一代也死光了,这种思想才会从法兰西的土地上根除。

  莱昂纳尔向加斯东布瓦谢微微点头:“好的,布瓦谢教授。我现在就来告诉勒南教授这个问题的答案”

  莱昂纳尔一边说着,一边离开了放置他座椅的区域,来到了房间的中央,正对着会议桌,用一种更为冰冷的语调开始了自己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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