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豪1879:独行法兰西 第19节

  阿尔贝这时候也慌了,不管莱昂纳尔身份在他看来如何“卑微”,但是把一个同学弄丢在地下墓穴里,要是出了点什么事,他肯定吃不了兜着走。

  说不定会被扣上“谋杀”的帽子毕竟他和莱昂纳尔的冲突有目共睹,他向莱昂纳尔提出来「老矿坑」许多人也听见了。

  不过很快阿尔贝就发现了端倪,三条隧道中,靠左的一条传来有规律的轻微响动,像是人的脚步声;骨墙上依稀还有灯光摇曳的影子。

  他松了口气,指了下左边的地道:“他大概先往前走了……可恶,我还没有讲规则呢!”

  米歇尔凡尔纳问:“我们要不要跟上去?”

  阿尔贝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点头:“走!我们跟上去看看他搞什么把戏?”

  他是所有人的主心骨,加上众人也开始适应了这里阴森的环境,胆子也壮了一些,纷纷表示追上莱昂纳尔要给他一点颜色看看。

  阿尔贝咬着牙在前面带路,快步向着莱昂纳尔离开的方向追去。

  他们脚下是湿滑的碎石和淤泥,踩上去发出令人不安的“噗叽”声,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某种不洁之物上。

  拱顶不断有冰冷的水滴渗落,“嗒……嗒……嗒……”地敲打在颅骨上、肩头、煤气提灯玻璃罩上,声音在死寂的隧道中被无限放大,如同某种缓慢的倒计时,敲打着每个人的神经。

  隧道不断向前延伸,灯光能照到的尽头,只有更多、更深的骸骨墙壁,消失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光柱扫过,那些颅骨的眼窝似乎会瞬间吞噬光线,留下更深的阴影,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光线的边缘一闪而逝。

  当然,这里的死寂并非绝对,在众人屏息的间隙,能隐约听到一种极其微弱、难以分辨来源的“沙沙”声,像是无数骨片在摩擦,又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看不见的角落里缓缓爬行。

  “上帝啊……”队伍中有人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呻吟,声音在骸骨隧道中激起一阵诡异的回响,仿佛唤醒了沉睡的什么东西,引来远处黑暗中更深沉的寂静。

  “闭嘴!”阿尔贝训斥道。

  他们在地下逡行了快10分钟,不仅没有追上莱昂纳尔,连那点轻微的脚步声和依稀的灯光都不见了。

  剩下的只有几人粗重的呼吸声和摇晃的煤气灯光。

  “他……他该不会真的出事了吧?”米歇尔凡尔纳此刻也不淡定了。他被父亲逼着来巴黎读书,凭借关系结识了阿尔贝等人,很快就混进了圈子。

  今天听说阿尔贝他们要捉弄一个阿尔卑斯来的乡巴佬,便兴致冲冲地跟来了。

  没想到会是现在这个局面,早知道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他们又走了一会儿,来到一个“骨厅”,中间有一根完全由头骨堆砌而成的骷髅柱,直抵顶部,四周还摆着几堆头骨“金字塔”。

  阿尔贝伸手示意:“休息一下吧。”

  跟班们松了口气,有人甚至忍不住瘫坐在地上。人在紧张的情况下,体力消耗得会特别快,在白天、马路上同样的距离,他们甚至连口大气都不用喘。

  只有阿尔贝还强作镇定,举高手里的煤气提灯,光束颤抖着扫向前方;灯光尽头,一个拱形的岔路口像一张巨口般张开,里面是更加深邃、更加浓重的黑暗。

  “该死的,莱昂纳尔到底去哪里了?难道刚刚只是我们的错觉?”

  “要不我们喊一下吧?”

  “你是傻子吗?喊出来别的什么东西怎么办?”

  几人又陷入沉默当中,空气仿佛凝固了,冰冷刺骨,吸进肺里都带着刺痛。

  这时,前方隧道中亮起一盏灯火,一盏绿色的灯火,就像来自地狱深处、由撒旦亲手点燃的一样,幽幽照在几人惊恐万状的脸上。

  随即是一把毫无感情、如同死人般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你们是在找我吗?”

  紧接着绿色的灯火上方浮现出一张笑得极其诡异的人脸,由于光束是从下往上照亮的,所以脸上的棱角轮廓阴影格外浓重,在黑暗中格外阴沉、恐怖。

  “你们,谁要跟我来?”

  阿尔贝德罗昂、米歇尔凡尔纳,以及几个跟班,此刻连呼吸都忘记了。

  …………

  十几秒钟后,远在两公里外,另一条私人坑道里,一群巴黎的神秘主义爱好者正在进行黑魔法实验,忽然听到了从遥远的隧道深处传来细微但是异常清晰的惨烈叫声,在仿佛地狱深处的魔鬼在咆哮。

  而且连绵不绝、经久不散,在隧道狭窄的岩壁、骨墙上反复回响,形成一种奇特的共鸣效果,让周围的白骨都微微颤抖起来。

  “成功了!成功了!”

  “我们成功召唤到了魔鬼!”

  “真的吗?快点快点,继续仪式!”

  这群穿着黑色罩袍的人连忙跪在地上的六芒星前,一次又一次五体投地、拜俯下去,头触碰着冰冷的地面发出“咚咚”的声响……

  

  又是一个寒冷的星期一,不过由于已经是2月了,天气略微转暖了一些,同时在巴黎大街小巷里飘散的各种异味也浓郁了一些。

  虽然初具规模的下水道系统已经让巴黎不再像100年前一样是个“粪都”;但是城市改造的速度远远比不上巴黎人口规模扩大的速度。

  所以巴黎的有钱人在夏天都会住在郊外的度假别墅里,比如左拉买下了梅塘别墅以后,只有冬天才会回到巴黎居住;或者干脆去南方以及意大利、西班牙度假。

  莱昂纳尔照例坐着公共马车准时来到学校,只不过今天早上看不到阿尔贝从他的小马车上潇洒地跳下来的画面了。

  刚到班级门口,就看到教务长杜恩先生破天荒地站在那里,见到自己以后就满脸堆笑地迎上来:“索雷尔先生,今天早上的课你先不用上了,加斯东布瓦谢教授想要见一见你。”

  莱昂纳尔略微一愣神,想到布瓦谢教授的身份,就知道可能是因为《老卫兵》的事,于是点点头,跟着杜恩离开了教学楼,来到学校的期刊编辑办公室。

  打开门,只见大厅中央长长的会议桌边,已经坐满了,文学院里的教授,除了要上课的以外,似乎都来齐了。

  莱昂纳尔一眼就看到了曾经教过自己的加斯东布瓦谢教授,不过他并没有坐在会议桌尽头的主位上,而是坐在右边的第一个座位上。

  坐在主位上的是一个老人,白发苍苍,蓄着浓密而整齐的白胡子,面庞宽大,额头高阔,眉毛浓密,眼神沉静而坚定。

  他的轮廓因为渐长的年岁、长期的精神压力以及颠沛流离的生活打磨,线条更加粗犷,显得威严而有力量。

  这个老人莱昂纳尔并不陌生,前世他看过他的全集,封面就是他的照片;这一世他的画像更是就挂在文学院的走廊里,与尼古拉布瓦洛-德普雷奥、比埃尔高乃依、让拉辛、莫里哀、拉封丹等人并列。

  而他是唯一还活着的一个。

  他就是「法兰西的良知」「法国最伟大的诗人」「浪漫主义最杰出的代表」维克多马里雨果!

第40章 审问

  莱昂纳尔虽然震惊,但依旧按照礼节脱帽致敬。

  他将帽子按在胸口,先向加斯东布瓦谢微微鞠躬:“早上好,布瓦谢教授。”

  然后是其他他认得出的、教过自己的教授。

  最后才对坐在主位的维克多雨果敬礼:“早上好,很荣幸能见到您,雨果先生!”

  雨果向莱昂纳尔颔首回礼:“早上好,索雷尔先生。”

  加斯东布瓦谢教授其实内心颇为不满,他没想到泰纳说的竟然不是一句气话,而是真把雨果请来了。

  自从去年在首届「国际作家与艺术家大会」上致辞并担任荣誉主席之后,雨果便鲜少出现在公众面前。

  即使是文学界的同仁想要见到他,也多是去他在埃罗大道的住宅。

  谁知道他今天竟然会早早地出现在索邦,并且在院长亨利帕坦的带领下,直接来到了期刊的编辑办公室,提出希望看看今年参加「诗会」的学生作品。

  而这时,加斯东布瓦谢已经让教务长杜恩先生去教室把莱昂纳尔叫来,准备询问《老卫兵》的创作细节,以排除代笔的嫌疑。

  维克多雨果听说之后,“欣然”提出旁听这场询问;随即又有几位文学院的教授也来到编辑办公室,名义当然是拜会伟大的雨果。

  本来只是小范围的一次内部问询调查,现在已经成为惊动全院的一件大事。

  加斯东布瓦谢可以无视伊波利特泰纳,甚至可以无视亨利帕坦,但是无法忽略维克多雨果。

  这位年近八旬的老人,不仅是个出色的作家,还是个嗅觉敏锐的政治家,善于用他富有煽动性的演讲和浪漫色彩的作品,掀起舆论的风暴。

  虽然他已经老了,甚至所有人都觉得他马上就要死了但谁又能肯定他心中的火焰已经熄灭了呢?

  今天他来到索邦,不正是某种信号吗?

  一切都太巧合了,加斯东布瓦谢巡视了一下在座的担任期刊编委的同事,想看出谁是“内鬼”,但最终也没有什么收获。

  同时他也为这背后的博弈、算计感到头疼。

  伊波利特泰纳邀请雨果来品鉴学生的作品,固然是对亨利帕坦院长想要“保送”莱昂纳尔感到不满。

  但老滑头亨利帕坦却将计就计,直接将雨果请到了莱昂纳尔的问询现场,无形中给了加斯东布瓦谢极大的压力问询中出现纰漏,丢的是教授们的脸;坐实《老卫兵》是代笔之作,莱昂纳尔自然永无出头之日。

  无论哪种结果,最后都是索邦颜面尽失。

  唯一皆大欢喜的可能性就是,加斯东布瓦谢和其他教授问得“体面”,莱昂纳尔答得“从容”,证实《老卫兵》是莱昂纳尔亲笔所作。

  加斯东布瓦谢内心百转千回,表情上却不动声色,对莱昂纳尔说:“雨果先生能在现场聆听一个作者对自己作品的阐述,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个荣誉。

  你今年的投稿《老卫兵》十分出色,远远超越了索邦普通学生的水平,也引起了我们的好奇,希望了解你是在什么情况下创作出这篇杰作的。

  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你需要再看一遍自己的作品,然后再开始吗?”

  莱昂纳尔终于知道了自己站在这里的原因,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写得不好你们不要,写得好了你们又怀疑,做索邦的学生真是太难了。

  不过他并没有一丝惧怕,而是自信、沉稳地对眼前这一座德高望重的学者、教授,以及份量最重的雨果点点头:“《老卫兵》是我一个词一个词写下来的,不需要再看一遍。

  布瓦谢教授,我可以马上开始。”

  加斯东布瓦谢闻言暗暗松了一口气,无论是否是代笔,莱昂纳尔的态度就表明了他对《老卫兵》足够熟悉。

  他示意莱昂纳尔坐到专门为他准备的一张空椅子上,并且仍然提供了一份《老卫兵》的誊写稿。

  谁知道莱昂纳尔却拒绝了这份誊写稿:“还是把它给没有稿件的教授吧,我不需要。”

  他的态度让现场的教授们议论纷纷,索邦里趾高气昂的纨绔子弟多了去了;但是这种淡定、从容中又带着傲气的平民子弟却从未见过。

  就连雨果都忍不住流露出欣赏的神色,转头和旁边的保罗雅内低声交流了一句什么,后者还轻笑了一下。

  等房间的空气重新安静下来,加斯东布瓦谢教授站起身来,一路踱步到莱昂纳尔身边,就像是平常上课时向学生提问那样,居高临下地看着莱昂纳尔:

  “莱昂纳尔,我们先从你的文学立场开始聊吧要知道,从事任何写作活动的时候,都难免受到我们信奉的理念左右。

  那么你是一个「自然主义者」吗?还是一个「现实主义者」?或者,你要告诉我们你是一个「浪漫主义者」?”

  最后一个问题让现场看过《老卫兵》的教授都笑了起来,就连雨果的白胡子都掀动了两下。

  「现实主义文学」流行于18世纪末到19世纪前中期,提倡“真实地表现客观事实”,还原人们所熟知事物的本来面貌,尽量客观地描写日常生活中平凡普通的活动和经历。

  司汤达的《红与黑》,以及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都是现实主义文学的代表性作品。

  而「自然主义文学」则是在「现实主义」的基础上发展到极致,蜕变而出的产物。

  它吸收了19世纪生物学、遗传学等科学理论的成果,认为生理上的病态遗传决定了一切人的心理和行为,是一种追求纯粹的客观性和真实性、从生理学和遗传学角度去理解人的行动的创作理念。

  在1850年后,随着福楼拜、左拉等人陆续登上文学舞台,「自然主义」大行其道,成为法国文坛的主流。

  在1879年的语境下,说《老卫兵》是「自然主义」或者「现实主义」都没问题,「浪漫主义」就完全是一种幽默了。

  就连雨果自己都得承认,浪漫主义在欧洲基本死透了。

  莱昂纳尔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拒绝被某一种理念定义自己的写作,但是非要给《老卫兵》这个具体的作品打上一个标签的话,我觉得是「现实主义」。”

  莱昂纳尔的回答有些出乎众人的意料。

  要知道如今的法国文坛,给自己戴上一顶某个文学流派的帽子是一种混进圈子的捷径,尤其是在这样备受瞩目的环境中,亲口说出自己的思想倾向,很容易就会传遍巴黎。

  比如在每周二晚上举行的「沙尔庞捷自然主义者沙龙」,就是一群「自然主义作家」的聚会,并且是由极具影响力的出版商沙尔庞捷先生组织的,普通作家挤破头都进不去。

  莱昂纳尔这个回答实在有点“恃才傲物”。

  加斯东布瓦谢教授忽然俯下身,盯着莱昂纳尔的眼睛:“你说《老卫兵》是现实主义可是你的叙述视角近乎冷酷。

  一个酒馆小伙计,目睹一位昔日帝国英雄的沉沦与毁灭,却毫无波澜,甚至带着一种麻木的‘快活’。

  这种笔法,在当今法国文坛无论是现实主义还是自然主义当中都极为罕见。

  左拉先生的作品也写苦难,但叙述者饱含愤怒或同情。请问,你为何选择这样一种‘非人性化’的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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