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豪1879:独行法兰西 第21节

  “勒南教授,您问到了观察。是的,我在阿尔卑斯确实是个窝在书房里的‘书呆子’。但我来到了巴黎,然后住到了十一区,那个您可能永远不会踏足的十一区。

  十一区里那些廉价小酒馆、工人咖啡馆,不就是我的‘雪绒花酒馆’吗?我曾在课余,为了节省开支,也在更便宜、更嘈杂的小馆子吃饭。

  我观察那些工人、学徒、潦倒的艺术家。我看他们如何用仅有的几个铜币买酒,如何仔细地盯着老板倒酒,如何为一碟廉价小菜争论。

  他们的谨慎、他们的困窘、他们对最微小权利的捍卫这点上,无论是在巴黎,还是在阿尔卑斯,并无不同当然,您也永远不会踏足这些小酒馆。”

  连续两个“你永远不会踏足”,把埃内斯特勒南说得满脸通红,却无法反驳。

  他出身优渥,虽然不是贵族家庭,父亲却曾经担任过路易十八的宫廷官,一生都居住在巴黎第一区的独立住宅里,自然不会去莱昂纳尔口中的廉价小酒馆和咖啡馆。

  莱昂纳尔的陈述并没有结束,而是越来越严厉:“至于老卫兵……这几十年来,巴黎的街头,那些穿着褪色旧军装、胸前别着「圣赫勒拿岛勋章」、在寒风中售卖火柴或小玩意的老人,难道还少吗?

  如果您在过往的岁月里,肯挪动尊贵的步伐去到卢森堡公园,就会看到掉了漆的长椅上,躺着一个喃喃讲述耶拿炮声的老人。

  从巴黎到阿尔卑斯,这样的老人曾经比比皆是,他们就是我心中‘老卫兵’的种子。文学的真实,教授,并非仅靠双脚丈量每一寸土地!更在于心灵的洞察力!

  那些‘短褂帮’的细节,我可以马上领着各位去看;而老卫兵的灵魂,则已经在您永远不会注视到的角落里呻吟、凋亡殆尽。”

  莱昂纳尔目光灼灼,刺得埃内斯特勒南不敢与他对视。

  莱昂纳尔最后总结:“想象力?它负责将我的这些观察熔铸成一个有血有肉的整体老卫兵!借鉴?不,教授,这是生活给予我的馈赠,加上一个写作者应有的眼睛和心灵。”

  埃内斯特勒南闻言也沉默了,莱昂纳尔说的确实是一个他从不曾涉足过的领域。

  他无法否认莱昂纳尔说的这些是存在的,但他同样无法容忍一个卑微的平民子弟竟然敢这样冒犯自己。

  埃内斯特勒南很快就找到了莱昂纳尔话语中的“破绽”,冷笑起来:“说的好听,索雷尔先生。但是你笔下的老卫兵反复强调的‘近卫军的荣誉’和‘皇帝万岁’的口号,以及他坚持穿着的破旧军装。

  别忘了,现在的法兰西是共和国!你写这样一个沉溺于过去荣光、与现实格格不入的人物,让他成为悲剧的主角哦,天哪,你原来是个「波拿巴主义」同情者?或者,你对共和的现状不满?”

  这个问题一出口,教授们立刻就乱作一团,保罗雅内甚至直接站了起来:“这不在今天问询的范围内,莱昂纳尔你可以不用回答。”

  就连雨果都皱起了眉头。

  在共和制基本稳固的今天,政治立场对功成名就者来说其实影响不大就像埃内斯特勒南是个公开的波旁王朝支持者,但凭借学问仍然可以在学界立足。

  但是对于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来说,就是攸关前途的大事了。人人都有鲜明标签的时代,你一旦贴错了,就意味着被主流放逐。

  加斯东布瓦谢也说:“政治立场与本次问询的主题无关,莱昂纳尔你可以选择不回答。”

  埃内斯特勒南“呵呵”一声坐了下来他其实并不在乎莱昂纳尔回不回答这个问题,某种意义上,莱昂纳尔不回答更好。

  这样他就能在众人的心目中种下一颗“莱昂纳尔索雷尔是个「波拿巴主义者」「反对共和制」”的种子。

  没想到莱昂纳尔却淡定地拒绝了保罗雅内与加斯东布瓦谢的好意:“感谢二位,但这个问题我可以回答。”

  他环视了一圈现场的索邦教授以及维克多雨果,然后才开口:“布瓦谢教授,雨果先生,各位教授。老卫兵所坚守的,并非某个具体的政治制度无论是帝国还是王国。

  他坚守的,是一种‘被承诺的荣誉’和‘被背叛的忠诚’。他代表的是所有被宏大历史叙事所利用、所消耗、最后又被无情抛弃的个体生命。”

  莱昂纳尔的语调变得深沉,又带着一种悲剧意味的激昂,仿佛化身成了那个“老卫兵”,让所有人都为之动容:“滑铁卢之后,波旁王朝抛弃了他;帝国复辟的闹剧也与他无关;现在的共和国,他又能指望什么?

  他的军装,是他仅存的、确认自我身份的证据;他的口号,是维系他精神不彻底崩溃的微弱烛火。

  我写他的固执,写他与时代的脱节,写他的悲剧,绝非为了唤起对旧制度的怀念,而是为了提出一个诘问

  当一个政权、一场运动、一个时代落幕时,那些曾为其燃烧生命、付出忠诚的普通人,他们的尊严何在?他们的归宿何在?社会是否有责任记住他们,而非仅仅嘲笑或遗忘?

  这无关波拿巴主义或共和主义,勒南教授,这是关于人的尊严,关于历史的债务,关于任何时代、任何制度下都可能发生的,对渺小个体的牺牲与遗忘。

  老卫兵的悲剧,是我想表达的对所有‘用过即弃’的个体命运的哀悼。这种哀悼,正是我从我们伟大的法兰西共和国的‘自由、平等、博爱’精神中,所听到的一种回响。

  尊敬的埃内斯特勒南教授,这种回响,你没有听到过吗?”

  埃内斯特勒南被质问得哑口无言,霍然从座位里站起来,拿过自己的手杖,一声不吭离开了编辑办公室。

  随着“砰”的关门声消散在空气里,索邦的期刊编辑办公室里陷入死一样的沉寂,只有壁炉里的劈柴偶尔发出一声被烈焰撕开身躯的爆响。

  莱昂纳尔也没有坐下,而是依旧昂然站立。

  两个月以来,因为经济的困窘、家庭的变故、阶层的落差……带给他的压抑与愤怒,终于在此刻,藉由这场问询会,藉由埃内斯特勒南的恶毒问题,彻底地宣泄了出来。

  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忽然有人一下、一下、一下地慢慢鼓起了掌。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掌声的主人,正是坐在会议桌主位的维克多雨果,只见他深邃的灰色眼眸中隐隐有水光闪动,苍老、刻满皱纹的双手缓慢而有力地合击着,掌声沉闷,但响彻穹顶。

  “……债务。历史的债务。索雷尔先生,你用了这个词。是的,社会欠着债。欠着那些被遗忘的、被碾碎的、被剥夺了声音的人的债。”

  雨果站了起来,魁梧但已经开始佝偻的躯体带起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着他身前的整张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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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巴黎艺术世界的入场券

  “诸位教授,年轻的索雷尔先生

  债务!一个比任何王冠、任何法典、任何银行账目都更沉重、更不容逃避的词!历史是什么?它不仅仅是皇帝与贵族们的丰碑、战役的号角、条约的墨迹!

  它更是由那些被时代的战车碾过、被宏大的口号煽动、被许诺的荣光蛊惑,最终却被弃之如敝履的沉默的骸骨铺就的道路!

  看看这位‘老卫兵’吧!他曾是皇帝麾下的雄狮,在奥斯特里茨的阳光下为法兰西的鹰旗而战!他的胸膛曾为‘皇帝万岁’的呼喊而燃烧!

  可当帝国倾覆,当王旗变幻,当新的时代昂首阔步……他得到了什么?是遗忘!是贫困!是酒馆里的哄笑!是秘密警察如影随形的目光!

  最终……是像一条断了腿的老狗,在寒冬的泥泞中用双手爬行!”

  雨果仿佛年轻了20多岁,回到了他荣光的岁月当拿破仑三世复辟之后,他发表了最后一次演讲,然后毅然开始流亡之旅,整整20年后才回到法国。

  此刻他就像一头苍老的雄狮,虽然须发皆白,但仍然威严如山。

  雨果紧紧盯着莱昂纳尔,语气变得沉重而感慨:“《老卫兵》的伟大,正源于索雷尔先生的洞见,就在于他精准地捕捉到了这尘埃中最后一丝不肯熄灭的尊严之光。

  索雷尔先生,你笔下的那个酒馆小伙计,他并非天生冷漠,他是这遗忘的产物与共谋!他的麻木,正是整个社会的缩影一种对历史债务的集体逃避!”

  莱昂纳尔对着雨果的注视微微欠身颔首,表示谢意和敬意。

  雨果也离开了他的座位,在这个原来属于索邦神学院抄写室的房间里踱起步来,在彩色玻璃窗上的圣像的注视下,声如大钟、余音回荡:

  “法兰西病了一种对苦难的习以为常、对不义的视而不见、对牺牲者的心安理得的病。

  《老卫兵》是一把插入时代的病体的利刃。它提醒我们,一个只懂得前进却不懂得回望的民族,一个只会歌颂胜利者却耻于拥抱失败者的共和国,是跛足的,是残缺的!

  真正的进步,必须建立在对牺牲者的记忆与对最卑微者尊严的捍卫之上!

  先生们,请记住这债务。唯有记住,我们才配拥有未来!”

  雨果说完最后一句话,并没有回到座位上,而是与莱昂纳尔握了一下手后,离开了编辑办公室。

  房间里一片死寂,仿佛连呼吸都已停止。

  雨果的话语,如同来自灵魂深渊的怒吼,在每个听众的灵魂中激荡回响。

  加斯东布瓦谢教授知道,任何关于技巧或代笔的争论,在此刻都显得如此渺小和微不足道,《老卫兵》的归属权不会再有任何异议。

  否则就是对整个索邦文学院以及维克多雨果的羞辱。

  但他仍然要把最后的流程走完:“各位,大家还对莱昂纳尔创作了《老卫兵》这篇小说有任何疑问吗?”

  礼貌性地停顿数秒后,他就迫不及待地宣布结果:“那好,问询会至此结束!祝贺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证明了自己的才华与信誉。”

  随即又转向莱昂纳尔:“你今天的表现很出色……嗯,关于「看客」和「集体无意识」,有时间你可以详细说说看,我相信这里不止一个人感兴趣。

  好了,你可以回去上课了。”

  莱昂纳尔如释重负,先向加斯东布瓦谢教授行了一个礼,又向着会议桌上的所有人行了一个礼,转身就要离开。

  这时候斯特凡马拉美慵懒的声音响了起来:“嘿,莱昂纳尔,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每个星期二晚上,第八区「罗马街」112号,我有一个小小的沙龙,你随时可以来参加。”

  马拉美的话引起了现场一阵骚动。作为法国当今最炙手可热的诗人,马拉美邀请莱昂纳尔参加自己的沙龙是一个重要的信号。

  莱昂纳尔闻言,重新转身:“感谢您,马拉美先生,这是我的荣幸!”随即才离开了编辑办公室。

  回教室的路上,脱离了那些教授们的注视,莱昂纳尔才在心中小小雀跃了一下,不仅是为了雨果对自己的认同,也是为了马拉美的邀请。

  那可是「马拉美的星期二」啊!

  19世纪末法国最富盛名的文化艺术沙龙之一,参与者不仅有保罗魏尔伦、阿蒂尔兰波这样的诗人,还有其他艺术家。

  比如音乐家德彪西,画家莫奈、高更,以及雕塑家罗丹,都是「马拉美的星期二」的座上宾。

  这也是一张入场券,意味着巴黎的艺术世界开始接纳莱昂纳尔索雷尔这个新人不过他正式加入这场沙龙还需要略略等待,不能明晚就兴冲冲地上门去……

  回到教室,泰纳教授仍在授课,他看到莱昂纳尔以后并没有露出特别的表情,而是轻轻一挥手,就让莱昂纳尔进来坐好。

  

  接下来的几天,莱昂纳尔生活波澜不惊。白天在索邦上课,晚上窝在安坦街12号的新公寓里写《颓废的都市》。

  由于省去了前10回与《水浒传》相关联的情节,所以推进的速度不慢,仅仅一个多星期莱昂纳尔就推进了大概五分之一,围绕着「热拉尔西蒙斯」这个主人公构建的淫靡、奢华、腐败的世界观也逐渐成型

  【热拉尔西蒙斯的府邸,像一头在奢靡泥沼里打滚的巨兽,日夜吞吐着欲望的气息。……西蒙斯被人群簇拥着,像一头闯入天鹅群的公牛,粗壮,精力旺盛,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近乎粗鲁的得意。他穿着过分华丽以至于显得有些俗气的天鹅绒外套,手指上硕大的宝石戒指在烛光下晃眼。他当时正唾沫横飞地谈论着他在里昂新购置的、据说规模堪比小凡尔赛宫的府邸,吹嘘着他在殖民地贸易中攫取的惊人利润,还有他如何用金路易铺路,最终敲开了王室的大门,获得了令人眼红的包税权。……

  “金子,亲爱的朋友们!”我记得他当时举起一杯深红色的葡萄酒,声音洪亮得盖过了乐队的演奏,脸上泛着酒气和自得的油光,“金子就是最动听的音乐,最强大的权力!它能买到一切!”他那双充满欲望的小眼睛扫过全场,最终落在几个年轻貌美的女客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赤裸裸的占有欲。……】

  紧接着便是几段他与情妇缠绵的戏码,但是莱昂纳尔在这里留了个心眼就像给加里布埃尔看的那一段一样,他把最关键的内容用“□□□(此处删去XX行)”代替。

  而“□□□”他则写在另外的稿纸上……

  到了星期五,文学院的课堂上终于出了点新鲜事好几天都没有露脸的阿尔贝德罗昂,以及他的那些跟班们,竟然都来上课了。

  只不过的他比过去更加苍白,仿佛刚生了一场大病。

  他的那些跟班也没有了以往的气焰,就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着头。

  看到莱昂纳尔走进教室,阿尔贝站了起来。

第45章 家乡来人

  教室里所有同学的注意力都集中到阿尔贝和莱昂纳尔身上。

  上周阿尔贝向莱昂纳尔提出去「老矿坑」试胆,又反被莱昂纳尔将一军改去「地狱街」这事大家都看在眼里,但是到那天具体发生了什么,却没有人知道。

  同学们只看到周一莱昂纳尔照常来上学,阿尔贝等人却请假了,并且一请就是好几天。

  周一的第一节课莱昂纳尔又被教务长杜恩先生给叫走了,直到快下课了才回来结合莱昂纳尔换上一身新装,那星期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大致就可以猜到了:

  “资助”莱昂纳尔的那位神秘的、富有的、寡居的贵妇人出手了!她派出了自己的管家与侍卫,在「地狱街」狠狠教训了阿尔贝一顿!

  又在索邦学院为莱昂纳尔“伸张正义”,让学院不得不向莱昂纳尔承诺会保护他的安全!

  至于莱昂纳尔身上做工上佳、却略有穿着痕迹的旧衣,则属于贵妇人那过早去世的丈夫,她喜欢让莱昂纳尔穿着这套旧衣与她寻欢作乐,重温旧梦。

  这推理简直天衣无缝!爱伦坡来了都要说合理!

  这几天不少同学看向莱昂纳尔的目光已经不是以往的鄙视,而是羡慕。

  在法国,一位年轻的大学生傍上富婆,绝对不是一件值得羞耻的事,反而可以彰显自己的魅力与才华。

  虽然阿尔贝的罗昂家族在巴黎失势了,但毕竟财富、地位和人脉摆在那儿,不是谁都能欺负的那位贵妇人的势力可想而知。

  哪怕是贵族、富商出身的子弟,也渴望在舞会或者沙龙上博得这样风韵犹存的贵妇人的青睐。

  所以大家都很期待阿尔贝与莱昂纳尔之间再发生点什么。

  只有阿尔贝和莱昂纳尔才知道,他们各自的脑海里其实闪现的都是同一幅画面:

  阿尔贝、米歇尔凡尔纳等人惊魂未定、上气不接下气地坐在“骨厅”的地面上,好几人裆部都湿了一片,还有一个跟班干脆翻着白眼、吐着白沫晕过去了;

  只有莱昂纳尔拎着褪去绿光,火焰重新变回黄白色的煤气灯,笑呵呵地站在他们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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