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昂纳尔并不知道自己的《老卫兵》在索邦的教授们当中引发了怎样的震撼。
虽然他知道大先生的小说很好,但他并没有充分认识到一些只有在20世纪才逐渐出现并成熟的写作技巧,放在19世纪有多震撼。
他正在位于第十五区的「内克尔儿童医院」的高级单人病房外,看望佩蒂。
“索雷尔少爷,我什么时候能出院啊?”隔着病房的窗户,脸色还有些苍白的佩蒂怯生生地问。
“刚刚医生告诉我,你得的很可能不是肺结核,就是普通的肺炎,快的两个星期,慢的话一个月就行了。”莱昂纳尔安慰道。
在1879年,虽然显微镜已经在疾病诊断上进行了广泛的运用,但是只有一部分病菌被识别、分类出来了,其中并不包括导致肺结核的结核分枝杆菌。
所以医生只能依赖经验,用听诊器听患者胸腔,辨别干咳、湿罗音等症状进行诊断。
不过好在佩蒂并不具备肺结核的典型症状。
“可是我听这里的护士聊天,住在这里一天要3法郎……我能早点出院吗?”佩蒂的声音越说越小声。
3法郎……她想到自己的父亲在外面帮佣,有时一天也赚不了3法郎。
莱昂纳尔没有故作大方,而是和佩蒂说了下自己与她父母达成的协议,这才让佩蒂放下心来。
又和佩蒂聊了两句,就有护士过来提醒探视时间到了,莱昂纳尔才和佩蒂作别。
走出医院的路上,莱昂纳尔成为不少护士目光投注的焦点,看到他穿着肘部磨得光光的外套穿过走廊,纷纷窃窃私语。
「内克尔儿童医院」收治了一个住在十一区贫民公寓的小女仆,住的还是3法郎一天的病房的事已经传遍了全院,大家都很好奇这个慷慨的雇主是谁。
看到莱昂纳尔的脸蛋、身材,护士们都是眼睛一亮;再看到他的外套、皮鞋,随即就流露出惊诧、疑惑、鄙夷等不同的神色。
在她们看来,打肿脸充胖子的莱昂纳尔多半是个「烂好人」,宁可自己饿肚子也要发善心,这种人在巴黎活不久。
离开「内克尔儿童医院」,莱昂纳尔步行到位于「圣日耳曼大道」的公共马车站,准备前往第九区,也是人们口中的「歌剧院区」。
他准备在那里找一间新公寓,能满足自己未来一到两年的居住需求,至少不用担心像佩蒂一样突然病倒。
在巴黎,除了那些价值数万到数十万法郎的别墅、豪宅,符合条件的便只有第二帝国的塞纳省高官、巴黎改造总设计师乔治-欧仁奥斯曼男爵,于1850年开始组织修建,并成为未来巴黎住宅的标准的「奥斯曼大楼」。
「奥斯曼大楼」一般高5至6层,以切割石材建造,地下连通下水道,楼内接通自来水;二楼通常有一个长长、连续的阳台,并且每间公寓都有大大的窗户,采光、通风极佳。
虽然奥斯曼男爵因为城市改造预算超标了10亿法郎于1870年下台,但是此后40年,也就是直到一战前,整个巴黎基本是按照他当初的规划逐步完成了城市改造。
「奥斯曼大楼」实际成为了巴黎的建筑标签,也是后世所熟悉的巴黎「浪漫风情」的主要构成元素。
不过莱昂纳尔刚想进入位于歌剧院旁边的一座公寓楼,就被无情地挡住了:“先生,我们这里不允许出现衣冠不整的访客……”
第35章 人靠衣装
莱昂纳尔看看自己身上的旧外套、脚下的旧皮鞋,没有多做争辩,直接转头离开了这座公寓楼。
在这个时代,无论哪个国家,人们都是把自己的阶级穿在身上,不存在“低调”一说。
「奥斯曼大楼」一般是中产、富裕中产以及初到巴黎的小富商、小贵族们居住,自然要对一身寒酸的莱昂纳尔严加堤防。
哪怕这所公寓在报纸上挂出了「有房出租」的广告,也不是所有人都能用这个名义进入大楼。
但莱昂纳尔有自己的“难言之隐”至少在目前这个阶段,他不想让同学知道自己发了一笔小财,毕竟现在很难说清楚这笔钱的来源。
之所以选择第九区,也是因为这里和索邦所在的第五区隔着第一、二、三、四区,而且不是大学生们喜欢聚集、玩乐的六、七两个区,遇上熟人的机会不多。
但想了想看,自己既然要住进「奥斯曼大楼」,那么还穿着这么一身反而更加显眼,不如置办新装,大不了每次去索邦上课换上旧衣服。
第九区既然有歌剧院,自然是演员、文人们聚集的地区,服装店也不少,许多公寓楼的一楼便是一排排的商店,和后世的底商没有什么不同。
莱昂纳尔在歌剧院附近逛了逛,终于找到一家招牌没有镶着金边或者贵族花饰的「杜塞裁缝铺」,摸了摸口袋里预备的200法郎现金,大步迈了进去。
十五分钟后,莱昂纳尔以原装姿态又迈了出来,后面是裁缝铺伙计客气的“欢迎下次再来”。
由于原身在巴黎待了两年都没有买过哪怕一件新背心,所以现在的莱昂纳尔对巴黎的时装价格也缺乏概念。
「杜塞裁缝铺」的伙计倒没有势利眼,反而殷勤地介绍了符合「中产审美」的全身套装的价格
羊毛呢的中长翻领外套,80法郎;羊毛质地的修身单排扣上衣,40法郎;一件双排扣小背心,20法郎;衬衫同样需要20法郎;一条现在大学生里流行的窄管长裤,30法郎;一双真皮皮鞋,30法郎。
加起来已经220法郎,莱昂纳尔兜里的现金就不够了这还只是基本款的价格,如果需要进行定制,还要额外支付费用,比如给外套加一个暗袋就需要3法郎。
此外那些必要的搭配:领巾、帽子、手杖、手套……
总之要想让自己显得是个体面的商行经理、工程师,或者小有名气的作家、演员,没有300法郎根本做不到。
再次让莱昂纳尔领教到法国人嘴里说的“巴黎税”的可怕,300法郎已经可以让他在马丁太太的公寓里住上一整年了。
莱昂纳尔实在下不了这个手。
好在“贴心”的伙计悄悄塞给他一张名片,让他去「圣安东街」一家旧衣店,那里有他需要的衣服。
1个小时后,莱昂纳尔就以120法郎的价格给自己换上了一身“新装”
一件深墨蓝的羊毛短大衣,剪裁考究,肩线自然,袖口、领口处微微泛旧,但已经被洗得干净透亮;里面是一件米白色衬衫,纽扣还是第二帝国时代的旧样式,胸前略有褶皱,像风中翻页的纸;
外罩一件藏青细纹的羊毛马甲背心,扣得整整齐齐;裤子则是灰绿色斜纹布,线条利落,只有膝盖略有磨痕,但经过熨烫,几乎看不出来;
脚上一双黑色皮鞋,不是新的,却擦得发亮,鞋面上有些轻微的折痕。
他没有选择手套、手杖,只挑了一顶圆毡帽,这样不会显得太老气。
「第二人生服饰」的老板告诉莱昂纳尔,这身衣服中的外套、背心与裤子,都来自一个落魄的贵族,因此做工精良,他只是帮忙去掉了上面的家族纹饰。
莱昂纳尔当然不相信这套说辞,但对这套衣服还是很满意的。
老板处理得很干净,没有任何异味与可疑的污渍,算是二手衣服中的精品关键是穿这身去学校,不会像全新衣服那样扎眼,大概只会有几个无聊的同学讥笑几句。
穿戴整齐的莱昂纳尔再次来到位于巴黎歌剧院旁边、安坦街12号的公寓楼。
这一次他只略略说明了来意,门卫就侧过身、微微鞠躬:“欢迎光临,先生。管理员在一楼大厅的左侧,愿我今后还能为您服务!”
语气虔诚,仿佛从未见过莱昂纳尔哪怕2个小时前他刚把莱昂纳尔挡在门外。
莱昂纳尔早已经习惯了,没有任何波澜地点了下头,径直找到了大楼的管理员要求看房。
管理员是个满头白发、眼神锐利的老头,留着一副巨大的、连着鬓角的八字胡,把嘴巴都完全挡住了,说起话来囫囫囵囵,像含着一口水。
他上下打量了一眼莱昂纳尔:“我们的房子,二楼最贵,五楼最便宜,先生想要看哪一层?”
由于巴黎的建筑物还没有普及电梯,所以大多数住宅楼最贵的楼层都是二楼,拥有最高的天花板,和围着铁栏杆的突出式阳台。
从二楼往上租金逐层递减,到了六楼,则是仆人房、单间阁楼,通常是小女佣或学生租住,但即使这样,也需要40到50法郎每个月。
莱昂纳尔简单说了下自己能接受的租金价格和居住需求,管理员略一思考,就带着莱昂纳尔径直上到了五楼,然后从自己的腰上取下钥匙圈,打开了一间公寓的房门。
“这间公寓有两个卧室,还有一间小书房,厨房、起居室、客厅也是具备的,卫生间采用了直通式马桶。还有,这里”管理员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了内阳台的窗户。
莱昂纳尔来到窗边,正好看到不远处歌剧院金顶在雾气中闪光。
“这间公寓的地板刚刚打过蜡,所有的家具也是新的……租金盛惠90法郎每个月,额外再有每个月5法郎的自来水费用。
如果您需要包餐,送餐到房的价格是每个月80法郎;在一楼餐厅一起用餐的价格是每个月50法郎。”
在管理员絮絮叨叨的介绍里,莱昂纳尔里里外外看了一遍,也对这间公寓比较满意,虽然楼层高,但是价格比自己心目中的还便宜了一些,并且胜在交通便利、家具也新,连煤气灯都有,不用自己额外添置。
结合第九区「奥斯曼大楼」的平均租金,管理员并没有胡乱报价,所以思考片刻后便决定先租下来,在支付了40法郎的定金之后,莱昂纳尔签下了一份为期一年租赁协议。
走出大楼,看看自己这一身的衣服,又回头看看这栋高耸的公寓大楼,他第一次感觉到命运在此悄然开始拐弯。
第36章 《颓废的都市》切入点
莱昂纳尔重新走进马丁太太的公寓时,迎接他的是所有人的恭维与敬畏。
佩蒂的母亲更是称呼他为“索雷尔老爷”。
“可悲的厚障壁啊……”莱昂纳尔心里嘀咕着,一面与马丁太太提了搬家的事。
马丁太太像是早预料到了这一天,丝毫没有意外,而是冷着脸孔与莱昂纳尔结清了房租。
相比于其他人,她无需对莱昂纳尔那么敬畏。
毕竟在巴黎,像她这样拥有一整栋公寓出租的老寡妇,手里的钱不会少;30年来,她也见多了异乡客在这座欲望之都里的浮浮沉沉。
其中许多人发迹得比莱昂纳尔更快、更耀眼,但往往几年时间内,就会在报纸上看到他们的讣告。
莱昂纳尔来巴黎上大学时,只带了两个箱子,里面是衣物、毛毯和书本;这次离开同样也只带走了这两个箱子,以及佩蒂生病前买的那些锅碗瓢盆。
他很快就收好了不多的行李,一些零碎的物品像烧了大半的蜡烛、薄得像纸片的肥皂,还有那个用来温烤食物的铁架,都留了下来。
重新下到一楼,公寓里做马夫的雅克佩特,殷勤地凑上来:“索雷尔少……老爷,需要我为您送到新的住处吗?只要2法郎,我可以把您送到巴黎的任何地方。”
雅克佩特驱使的是一辆一匹马拉动的小型马车,既可以装人,也可以装货;只不过那匹老马的屁股瘦得像两块瘪掉的面包,能不能把莱昂纳尔“送到巴黎的任何地方”实在存疑。
莱昂纳尔摇摇头:“我已经雇好马车了……”
话音刚落,大家就听到门外传来清脆的马蹄声,然后是“铛铛”的铜铃声,一听就是那种至少要15法郎一天的好马车。
莱昂纳尔并没有依依不舍,只和佩蒂父母交代了两句,就拎着行李上了门外的「卡布里欧雷」马车,伴随着马蹄声消失在奥博坎普街。
马丁太太公寓里的租客们站在门口的檐廊下,议论许久才各自散去。
莱昂纳尔先去银行取了500法郎的现金,其中270法郎是新公寓2个月的押金和这个月的租金,还有50法郎是这个月的包餐费用;剩下的除了添置一些必需品,就是未来一段时间的生活费。
看着银行里的余额迅速从四位数变成三位数,莱昂纳尔一阵肉疼,真是不到巴黎不知道自己钱少。
好在自己手头还有一张1500法郎的汇票,理论上3个月以后才能兑现,但是如果真的缺钱,拿去市场上抛售,也能换取一笔现金。
加上银行储蓄账户里剩下的钱,还有每周《喧哗报》的专栏稿费,可以支撑他在巴黎过上像样的生活一到两年。
傍晚时分,莱昂纳尔就已经在安坦街12号的五楼居住下来。
管理员恩佐罗伊在事无巨细地介绍了房间的每一处细节后,才将房门钥匙交给莱昂纳尔,并向他致意以后退出了房间。
莱昂纳尔这才放松地躺在了属于他的大床上,感受在马丁太太公寓的阁楼不曾享受过的柔软,忍不住开始畅想今后的生活。
但公寓的门不合时宜地被敲响了,莱昂纳尔连忙整理衣装,来到前厅开门。
门口站着一个长相极其漂亮的男子,比身材已经颇为高大的莱昂纳尔还略高一些,头发和胡子都抹了蜡油,梳得极其整齐,光可鉴人。
一看到莱昂纳尔开门,他就绽放出一个极其灿烂的笑容:“晚上好,邻居。我是卢西安德潘赛,住在505号房。”
莱昂纳尔的房间号502号,505号房在走廊尽头,按今天的话说就是“端头户”,是五楼的公寓里面积最大、房间最多,也是装修最好的一间。
莱昂纳尔一时半会弄不清对方的来意,但还是客气地还礼:“莱昂纳尔,莱昂纳尔索雷尔,晚上好。”
卢西安的笑容依旧迷人:“今天来看房子也是你吧?我那时候正在你的隔壁,唔,503号房,听到动静了……要不是佩蒂特缠着我不放,我早就出来和你打招呼了!
你知道的,身陷情欲的女人的大腿,比巴士底狱的锁链还难摆脱……”
卢西安对着莱昂纳尔这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说起风流韵事来毫无顾忌,甚至还略带炫耀,也是让莱昂纳尔有些无语和尴尬。
但卢西安毫不在乎,兴高采烈地说:“能搬来一个像你一样的年轻人太好了。这座公寓里住的尽是一些无趣的商人和工程师、会计师,他们甚至不愿意去近在咫尺的歌剧院看一场我的演出
哦,忘了介绍,我是一名演员,就在歌剧院工作,马上就能成为主演……”
莱昂纳尔在巴黎也是第一次碰到这种自来熟的人,看着对方眉飞色舞的样子,一时半会都不知道该如何打断对方。
不过好在楼梯口传来脚步声,随即一个气喘吁吁、年过半百的胖子出现在走廊上,卢西安立马转过身去,用同样夸张的语气打起了招呼:“哦,我尊敬的格林海特阁下,晚上好!愿上帝保佑您!”
胖子格林海特也连忙摘下帽子回礼:“晚上好,卢西安,感谢您的祝福,也愿上帝保佑您。”
他又简单与莱昂纳尔彼此招呼以后,就听见503号的房门打开了,一个甜腻的女声在房门里面响起:“亲爱的,欢迎回家!”
格林海特脸上绽放出了笑容,伸出双手往里走去,想必是要抱住那个迎接他的女人,还顺脚把门给踢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