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原以为是教务长杜恩失心疯了,觉得自己可以干涉校刊的编辑工作,但没有想到是院长亨利帕坦教授的意思。
加斯东布瓦谢到底经验比较丰富,知道亨利帕坦不肯亲自出面,其中肯定有些蹊跷,于是让杜恩把稿子留下,他会和其他人看完再商量。
杜恩向加斯东布瓦谢欠身致谢,留下稿件就走了。
随着编辑室的大门被关上,加斯东布瓦谢也在其他人好奇目光的注视中拿起了眼前的手稿,不自觉地就念出了标题和作者的名字:“《老卫兵》,莱昂纳尔索雷尔,文学院二年级。”
听到这个名字,其他人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伊波利特泰纳教授却狠狠捶了一下桌子:“原来是他?果然是他!”
“咚”的一声巨响和泰纳教授的激动表现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不知道他的反应为什么这么大。
伊波利特泰纳教授咬牙切齿地道:“亨利之前专门问过我他的情况,我已经申明了我的态度莱昂纳尔索雷尔是个浮夸的、卑鄙、损人名誉抬高自己的小人!
他的作品绝不能入选《通报》!我们绝不能因为一点小小的赞助,就让这种人的作品玷污索邦神圣的学术殿堂!”
这下其他编委更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浮夸”“卑鄙”“损人名誉抬高自己”“小人”这些词放在一个只有20岁出头的学生身上合适吗?
加斯东布瓦谢连忙安抚这位老同事:“亲爱的伊波利特,我们还没有做决定呢,不用这么激动。”
然后仔细回忆了一下,自己似乎并没有听说过莱昂纳尔索雷尔这个学生的丑闻,在他的印象里,除了贫穷以外,莱昂纳尔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索邦学生。
埃米尔埃格尔好奇地问道:“这个叫做莱昂纳尔的学生究竟干了什么?”
伊波利特泰纳傲娇地把头一扭,不愿意进行任何进一步的解释。
倒是保罗雅内扶着额头想了半天,忽然恍然大悟地失声说了一句:“原来是这样……”
看到其他人都把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保罗雅内讪讪一笑:“我想起了最近在菲涅尔太太家的沙龙上听到的一则逸闻,似乎就与莱昂纳尔有关……”
眼见大家眼里都闪烁着八卦的光芒,保罗雅内转头问伊波利特泰纳:“伊波利特,我可以说吗?”
伊波利特泰纳知道不解释的话,无以服众;但是有些话由自己这个当事人来说,就太不体面了,只能无奈地点点头。
保罗雅内这才放心,用一种尽量平静、客观、不带任何戏谑语气的语调陈述起来:“最近巴黎的沙龙上,都在说索邦有个叫莱昂纳尔的学生,顶撞了一位训斥他的教授……”
加斯东布瓦谢看看他,又看看泰纳,有些疑惑:“只是顶撞吗?这似乎并没有太严重吧?”
伊波利特泰纳“哼”一声,保罗雅内则叹了口气,继续补充了一些“细节”:“……菲涅尔太太说,那位教授忍受不了这种耻辱,跳起来甩了莱昂纳尔两个耳光……”
其他人:“……!?”想不到泰纳的脾气这么暴躁,阔怕!
保罗雅内的“细节”并没有补充完:“莱昂纳尔则跳起来飞在半空,连踢了那位教授两脚……”
其他人:“……!!??”想不到泰纳的身体这么好,令人羡慕!
保罗雅内还在补刀:“……学生们都在一旁叫好。后来那位老教授还因此请了一星期假……”
伊波利特泰纳终于受不了同事异样的目光了,怒吼起来:“我请假是感冒了!感冒了!感冒了!莱昂纳尔这个混账,那天明明是他迟到!
他这是报复!是造谣!绝不能让他这种人登上《通报》!”
第33章 莫泊桑的灵感之源
就在泰纳教授怒斥莱昂纳尔散播谣言,损害自己名誉的同时
“阿嚏……阿嚏……阿嚏……”莫泊桑从一张三面敞开的大床上醒过来,连续打了几个喷嚏。
他抬起头,就能看见床顶那面和床一样的镜子,顺便想起了昨晚的旖旎风光,不禁口干舌燥起来。
他拨开搭在他胸口一条洁白的手臂,掀开被子,就这么一丝不挂地走到壁炉边,从一张中国风格的高桌上拿起杯子,就给自己灌了一大口红酒。
这时阳光从百叶窗照进来,配合着壁炉上方的煤气灯,即使他现在只有一只右眼还有视力,也能看清壁架上摆着的青铜动物塑像,中间还有一尊丰收女神的雕塑。
在那张大床边,则是各种不规则形状、弧度起伏的躺椅、沙发,靠墙的角落还有一个大理石台面的梳妆台,精美的水晶瓶正在折射着璀璨的光芒。
整个房间都弥漫着一股甜腻、诱人、浓郁的香气,让人只想沉溺在这温柔乡里,不愿意离开。
看着床上还在昏睡的女人,莫泊桑“吧嗒”一下嘴,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高级妓女的滋味真不错啊!”
当然,除了昂贵以外就没有别的毛病了。
整晚的玩乐、食物、酒水,加上一夜春宵的费用,整整花了他80法郎,也掏空了他的口袋。
不过想到这是自己上任教育部岗位前最后一个“自由的日子”,他便觉得自己花的钱很值。
除了莫名其妙打了几个喷嚏让自己不得不提前醒过来以外,这次的体验简直可以打满分,比诺曼底那边的土包子强多了。
他从自己的挂在衣架上的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瓶子,打开盖子,倒出几颗药丸,再喝了一口酒服用下去。
这些药丸里包含了4克的水银以及30克的碘化钾,用来治疗他的梅毒。
不过莫泊桑并不为此感到伤心在他心里,梅毒是「法兰西斯一世」这样王者、英雄才得的贵族病,他为自己得了梅毒而不是淋病、尖锐湿疣这样的布尔乔亚病而感到骄傲!
过了一会儿,床上的女郎也悠悠醒来,莫泊桑则已经穿好了衣服,丢下一句:“我得了梅毒。”就在对方惊恐的目光中,哈哈大笑地离开了。
他今晚要去参加德朗布依埃侯爵夫人的沙龙,赢得她的欢心的话说不定有机会让她资助自己的剧本《鲁恩伯爵夫人的背叛》在巴黎歌剧院上演。
只不过该用什么话题或者故事引起侯爵夫人的注意呢?
索邦学院的穷学生怒怼势利眼教授的故事已经说到第四个版本了,而且据说在不同的沙龙里还有不同的变体,恐怕侯爵夫人已经听过了,不新鲜……
可是自己最近的生活实在乏善可陈,除了嫖就是嫖,从街边10个苏一次的「啤酒女」,到昨晚花费了80个法郎的「夜莺」总不能和侯爵夫人说自己在做巴黎卖春业调查报告吧?
不过昨晚的「夜莺」说的身世故事确实感人:父亲爱好赌博,输光了家产;母亲得了肺结核,不能工作;弟弟在上学,需要学费……
虽然知道对方是在编故事,但是正在兴头的莫泊桑还是额外给了对方10法郎。
等等,弟弟在上学?自己讲过的版本里,好像没有说过这个索邦穷学生的身世?
得到灵感的莫泊桑又兴奋起来,脸上泛起了病态的红晕……
在索邦学院的期刊编辑办公室里,气氛异常凝重。
毕竟这是一起涉及索邦教授名誉的事件,其他人也不敢取笑泰纳,而是纷纷宽慰起他来。
主编加斯东布瓦谢教授皱着眉头:“可以肯定是莱昂纳尔散播的谣言吗?”
伊波利特泰纳气呼呼地一甩头:“除了他,谁还会这么无聊?呵呵,阿尔卑斯乡下来的穷学生,学识出众、反抗权威,这倒是一条挤进上流社会的好路。
亨利想让他参加「诗会」,想必就是哪个贵妇人看上了他吧!”
加斯东布瓦谢听完以后不置可否,他觉得自己这位老朋友、老同事现在正在气头上,已经缺乏理性可言了。
他有些为难地看了眼桌面上的稿子,犹豫了一会儿说:“如果要拒绝亨利对他的推荐,那么至少也得给出充分的理由,这份稿子我们还是看看吧?
只是一个短篇,花不了多长时间。”
其他人面面相觑,心想这也是个办法,既照顾了同事的面子,也不让院长难堪。
加斯东布瓦谢见没有反对意见,就拿起稿件迅速浏览了起来在他的概念里,文学院的学生虽然不乏才华,但大多稚嫩的很,他几乎一眼就能看出问题所在
【阿尔卑斯的酒馆的格局,和别处是不同的:都是临街一个L形的大吧台……】
嗯,这是个传统的短篇小说开局,先将故事发生的环境交代清楚,这是巴尔扎克留下来的传统,可以让没有去过阿尔卑斯地区的读者在脑中迅速构建起场景来。
手法并不新奇,但是能像这篇小说一样精炼、简洁、准确,又不失生动,几乎没有一处废笔,又是另一回事了这孩子还学过福楼拜?
加斯东布瓦谢认真了起来,他坐直身体,扶了扶眼镜,将手稿凑近一点好能看清每一个单词。
他的肢体语言也引起了其他编委的好奇,毕竟这代表了这位法兰西学院院士对这份手稿的重视难道莱昂纳尔索雷尔写得还不错?
而加斯东布瓦谢已经完全沉浸入小说的世界,当他看到【“老卫兵”是站着喝酒而穿毛呢外套的唯一的人……】这句描写时,忍不住轻声叹了出来。
他知道这短短一句话,不仅精确勾勒出了“老卫兵”的形象,而且还留给读者一定的悬念,不是一流的作家写不出这样的句子。
等看到“老卫兵”将自己不多的下酒橄榄分给小孩子们,又殷勤地想教“我”处理猎物的四种方法时,加斯东布瓦谢再次动容。
“老卫兵”在此刻不再是恶习满身、傲慢迂腐的拿破仑崇拜者,而是有善良、温情一面的慈祥老人。
这个人,突然间活过来了,具有了沉甸甸的真实感,仿佛就是人们会在酒馆里看到了那些失意者。
等看完小说的最后一句【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老卫兵的确死了。】加斯东布瓦谢终于回过神来,但他并没有马上开口评价,而是闭上眼,仿佛在回味这个故事带给他的复杂感受。
睁开眼后,加斯东布瓦谢认真地对伊波利特泰纳说:“要不然,你先看看这篇小说,再做决定?”
伊波利特泰纳不可思议地看了会议桌对面的老朋友一眼,忽然从椅旁拿过自己的手杖,重重在地板上顿了一下,随即站起来身来,转身离开了办公室,只留下一句话:
“我已经邀请了伟大的维克多雨果先生来品鉴这一期的作品。莱昂纳尔到底有没有资格登上学报,就由他来决定吧!”
莫泊桑写给朋友的信:……简而言之,这5个星期我每天吃4克的水银以及30克的碘化钾,觉得好多了。很快地,水银成为我的主食。我的毛发开始生长……屁股上的毛正在长……我得了梅毒!终于!真的是梅毒!不是不屑一顾的淋病、菜花之类的,是梅毒,法兰西斯一世就是死于梅毒。雄伟的梅毒,纯粹简单;优美的梅毒……我得了梅毒……我觉得很骄傲,去他的布尔乔亚。哈利路亚,我得了梅毒,所以我再也不必担心被他人传染,和街上的妓女与荡妇干过之后,我跟她们说:‘我得了梅毒。’她们都恐惧莫名,我则是大笑。
第34章 来自周树人的一点小震撼
随着“砰”一声门响,泰纳教授的身影消失在办公室里。
加斯东布瓦谢与其他人对视一眼,都流露出无奈之意。
伊波利特泰纳学问很好,人品也不坏,唯独个性高傲、强硬又易怒。
在1862年雨果出版《悲惨世界》的第一部分「芳汀」时,他就曾经直言不讳地指出这部小说“不诚恳”,差点与亦师亦友的雨果先生闹翻。
当然当时批判《悲惨世界》的并不只有他一人,福楼拜的批判更加刻薄:“在这本书中,既找不到真理,也找不到伟大。”
龚古尔兄弟则撰写评论认为《悲惨世界》是一部“人工式”的作品;波德莱尔一方面在报纸上撰文盛赞,另一方面在和朋友说这部小说“无味、无能。”
但这些人都与泰纳不同,没有和雨果有亲密的私人关系,所以他的个性可见一斑。
埃米尔埃格尔摊摊手,意思大概是“你看该怎么办吧?”
加斯东布瓦谢则很干脆,把《老卫兵》的手稿递给他:“你们传看一下吧,这是一篇难得的佳作,就算真的要呈献给雨果先生,我也毫不亏心。”
埃米尔埃格尔将信将疑接过手稿,心想这该不会是布瓦谢教授为了挽回面子才说的吧?
结果刚看完第一页,他的眼睛都瞪圆了,抬起头来难以置信地盯着加斯东布瓦谢:“这……这真的是学生写的?”
保罗雅内和其他人都等得心急了,一把就将手稿的第一页抢过来,迫不及待地浏览了起来。
紧接着索邦期刊办公室内,就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惊叹、疑惑与赞美之声。
20多分钟后,在座所有人都看完了这份《老卫兵》,办公室里又陷入沉默当中。
“这……真的不是居斯塔夫福楼拜的新作品吗?还是这个幸运的小子捡到了阿尔丰斯都德未发表的手稿?”一个许多人心中的疑问被提了出来。
这篇小说在语言的精炼、准确、深刻上,具有福楼拜的风格;但是对阿尔卑斯地区风土人情的描写,以及叙事结构的精巧却颇有都德的风采。
尤其都德本身是普罗旺斯人,家乡与阿尔卑斯相邻,不少风俗习惯都有类似之处,如果说《老卫兵》是他写的就合理了。
更难得的是,《老卫兵》并没有那种拙劣、稚嫩的模仿痕迹,而是洗炼、老道、圆融,完全看不出来这样是一篇能由大学生能完成的杰作哪怕是索邦文学院的也不可能!
在当今的法国,能学到其中一人的精髓就可以凭借文字立足巴黎了,何况集两家之长?
活跃的保罗雅内第一个打破了沉默,他用一种感叹的语气说:“如果这真的是莱昂纳尔索雷尔所作,那毫无疑问他将是索邦的瑰宝!
《老卫兵》是我近年来看过的少有的短篇杰作!如果《文学院通报》没有采用,将会是《通报》的遗憾!”
“还有一点,你们注意到了,《老卫兵》中的视角,那个叙述者‘我’,似乎与其他所有小说中的‘我’都并不相同具体哪里不同,我还说不上来,总之非常奇妙。”
“对,《老卫兵》里的‘我’具有一种特别的生命力,不仅仅是故事的叙述者,还是参与者,还是旁观者……太有趣了……”
“问题就是,这真的是莱昂纳尔索雷尔写的吗?”
所有人都皱起了眉头,这个疑问就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他们的心头。
《通报》刊登杰作是荣耀,但刊登剽窃作品,则容易成为笑话。
加斯东布瓦谢将手稿全部收回:“看来我们有必要见一见这位索雷尔先生……嗯,先这样吧,我们再说说3月号的其他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