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昂纳尔静静地看着就要发飙的阿尔贝,什么都没有说,又似乎什么都说了。
「地狱街」是十四区贫民住宅一处异常狭窄的街道,大概只有40公分到50公分宽,近3公里长的街道被鳞次栉比的房屋夹着,几乎没有空隙,只能从头走到尾。
但这些夹着街道的房屋却多在墙上开着窄门或者小窗。
据说无论你想要什么,都能从这些窄门或者小窗里交换获得,是巴黎最有名的地下黑市之一。
其中就有一些房子的地窖挖穿了矿坑,可以秘密进入墓穴。
巴黎不少神秘学爱好者和探险者,更喜欢从这里进入地下,去探索更广阔的幽冥世界。
当然,巴黎的地下墓穴还有其他非法入口,比如比耶夫河的暗渠、汤布-伊索瓦街的竖井等等,不过那里都气味糟糕,也缺乏指引,只有罪犯、走私商人才会选择在那里交易。
而做地下墓穴的向导,算是「地狱街」一份正经职业,所以危险系数不大,但晚上去对于19世纪的大学生来说还是太惊悚了。
阿尔贝的胸口极速起伏了几下,最后勉强控制住呼吸:“好,周日晚上10点,「地狱街」见。”说罢领着跟班离开了。
莱昂纳尔点点头,又坐了回去,丝毫不在意其他同学好奇、敬畏的目光。
在19世纪虽然唯物主义已经很成熟了,但绝非大多数人的信仰。
民众包括绝大部分的大学生依然相信上帝、天使、魔鬼的存在,那鬼魂、恶灵自然也存在。
所以阿尔贝才会选择将探索地下墓穴作为“试胆”的方式,只要莱昂纳尔脸色惨白、两腿颤抖跪地求饶,他就会“不计前嫌”地拯救这个可怜的平民。
但没有想到莱昂纳尔似乎比去过地下墓穴好几次的自己胆子还要大……
莱昂纳尔想的倒没有那么多,他只想尽快解决阿尔贝德罗昂给他造成的困扰,甚至一劳永逸,不再影响他在索邦的生活。
下午下了课,莱昂纳尔没有立即回公寓,而是先去了圣马丁大道的邮局,领取了加里布埃尔寄给自己匿名账户、总计3000法郎的预支稿费。
这相当于法国普通中产一年收入的巨款,也是莱昂纳尔有生以来接触过的最大笔现金。
薄薄的信封里一共两张纸:一张是价值1500法郎的不记名支票,一张是同样价值1500法郎的定期承兑汇票。
莱昂纳尔将两张价值千金的薄纸片塞回信封,又塞进自己衣服的内袋,接着乘坐公共马车去了金融业汇聚的第二区。
他麻利地找到支票承兑银行「信贷里昂银行」,给自己开了个账户,然后先将1500法郎存入账户,接着又支取了200法郎。
其中100法郎要寄给阿尔卑斯的索雷尔家,连同上次一共就是200法郎。
这笔钱对损失来说杯水车薪,但能持续收到小额汇款,无疑能让索雷尔一家对生活更有信心,逐渐走出阴霾。
另外100法郎是为周末找新公寓做的准备,如果有合适的地方,他不介意马上预付定金。
办完这些事的莱昂纳尔一身轻松,乘坐公共马车回到了马丁太太的公寓,一进门,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炖肉香气。
还围着一副大人围裙的佩蒂见到莱昂纳尔,连忙跑出来:“索雷尔少爷,今天我做了蘑菇炖鸭子,还是用您之前教我的配方。
不过鸭子的腥味好像比母鸡大,我就多用了点百里香和月桂叶,您看可以吗?”
莱昂纳尔露出了笑容:“闻味道就知道不错,我饿了,咱们赶紧吃饭吧!”
第29章 咳
为了使用马丁太太的厨房,莱昂纳尔和佩蒂每天的吃饭时间都在包餐结束后半个小时到1个小时,中午早一点,晚上迟一点。
佩蒂的厨艺天分不错,虽然目前只会铁锅炖一切,但是配菜、香料的使用已经颇为娴熟。
公寓的租客们这两天也习惯被这股肉香味轰炸鼻腔了,但是没有人再敢造次,只能不断把分泌出来的口水咽下肚子。
对他们来说,莱昂纳尔已经不是那个可以任意嘲笑和欺负的阿尔卑斯乡巴佬,而是马上要飞上枝头当凤凰的青年才俊。
这时候得罪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倒霉!
一声声“索雷尔少爷”,语气已经毕恭毕敬,再也没有了过去的戏谑。
就连佩蒂在他们的心目中,地位也不一样她是值每个月15法郎的女仆,还会炖美味的肉汤!
等过几年索雷尔少爷真发达了,佩蒂可能就是他的首席女仆,说不定能赚每个月100法郎,比她的那个做帮佣的父亲还要多。
马丁太太甚至没有再催过下个月的房租,仿佛知道莱昂纳尔在这里已经住不久了,更多的是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向这个年轻人。
莱昂纳尔和佩蒂在马丁太太刚收拾好的餐桌上嗦着意大利面,佩蒂一边吃一边叽叽喳喳地汇报:“索雷尔少爷,今天市场的牛肉每公斤贵了5苏,我就没买,买了鸭子……”
“索雷尔少爷,您今天让我抄的手稿,好多字母是连在一起的,我看不太出来是哪个,等下您教我怎么怎么认好吗?”
“索雷尔少爷,除了意大利面,我们可以买点小细面吗?我以前在布里昂的老家吃过我奶奶做的小细面,很好吃。我今天看见市场里有卖的,只要4个苏就能买一公斤!”
“索雷尔少爷,我能不能也住在阁楼?放心,我只要睡在书桌底下就行。家里晚上太吵了……”
“索雷尔少爷,其实……咳,咳,咳咳……”
佩蒂说着说着,突然咳了起来,持续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停下来,脸蛋也泛起病态的红晕。
莱昂纳尔放下叉子:“慢点,别呛着了。”
佩蒂连连点头,拍了自己的胸口几下,稳定住了呼吸。
莱昂纳尔犹豫了一下,向起居室看了一眼,发现马丁太太不在火炉旁边,才小声地对佩蒂说:“搬来阁楼先不必了这周我会去找新的公寓,到时候你会有自己的房间。”
听到莱昂纳尔的话,佩蒂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等到消化了“新公寓”“自己的房间”这些太过于新鲜的信息后,她欢喜地就要惊叫出声。
莱昂纳尔在唇边竖起了一根手指,示意佩蒂不要声张,她才勉强把声音吞进肚子里,却又连咳了几声。
等到呼吸再次平稳下来,佩蒂忽然露出关心的神色:“索雷尔少爷,您一定要注意身体,不要太辛苦了!”
莱昂纳尔:“嗯?”
佩蒂的小脸认真地板了起来:“听妈妈和邻居说,那些男爵夫人、阔太太们‘需求’都很大,就算再健壮的小伙子,都受不了她们的索取。”
莱昂纳尔:“……”
佩蒂的小嘴还没有停,像个小大人一样叭叭叭说着:“妈妈还说,以前这个公寓里就有一个和您一样高大的年轻人,是货行的搬运工,强壮得像一头公牛。
可是自从和港口货运商利兹先生的太太在一起后,他很快就变成了个瘦子,死在了第二年的冬天。”
莱昂纳尔:“……”
佩蒂看他不说话,以为被自己说中了心事,连忙安慰他:“索雷尔少爷,其实住在这里也挺好的,我们不用急着搬家,这样可以省下不少房租。
我真的可以睡在桌子底下,只要多给我一条毛毯就行……我们还可以不用每天吃肉,我觉得每三……两天吃一次就好了……”
听不下去的莱昂纳尔索性把面条推到一边,问佩蒂道:“你懂什么是‘需要’吗?”
佩蒂懵懵懂懂地摇摇头,随即点点头:“听说那些太太们都很胖,一个就比五个佩蒂还要重,您需要推着她们……”
莱昂纳尔连忙阻止佩蒂继续说下去,然后扶着额头,神情复杂地看着眼前的小人,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你不觉得这是件,嗯,‘丑事’吗?”
佩蒂露出困惑的神色:“为什么是‘丑事’呢?三楼的梅丽尔小姐不是在做一样的事吗?只不过她没有您的运气,顾客只有码头的工人们,有时候我爸爸也会去她的房间……
以前妈妈经常骂我‘小婊子’,说要把我卖到妓院里去。听说那里一个妓女每个月可以赚150法郎,还不用练芭蕾舞……”
莱昂纳尔:“……”发现自己还是高估住在这个地区、这种公寓里的大众的道德水平。
莱昂纳尔连忙打断佩蒂的话:“下面我要说的话,你一定要记住,佩蒂。”
佩蒂看莱昂纳尔这么认真,连忙放下叉子,屁股也离开了椅子,站了起来。
莱昂纳尔的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佩蒂,刚刚你说的这种用身体换取金钱的方式,我,莱昂纳尔索雷尔,在过去、现在、未来都不会这么干,因为这并不体面,我有自己赚钱的方法,但绝不是这个。”
佩蒂也被吓到了,大气都不敢喘,连连点头。
莱昂纳尔继续说:“三楼的梅丽尔小姐,是迫于生活才会从事这个行当,我不认为这可耻,但也绝不是件光彩的事,我相信如果有机会,她一定会尽力摆脱眼前的处境。”
佩蒂继续点头。
莱昂纳尔最后说:“你以后会是一名杰出的女性,识文断字、能说会写,赚得远比 150法郎更多,每个人见到你都会称呼你一句‘尊敬的佩蒂女士’。
你不会成为妓女,这同样不是对她们的歧视,而是你有机会选择一条与她们不同的道路。如果你选择了这条道路,那就应该有成为‘尊敬的佩蒂女士’的觉悟,而不是认为做妓女也无所谓。
你能做到吗?”
最后两句话,佩蒂听得半懂不懂,但既然是莱昂纳尔说的,她仍然坚定地点点头:“我能做到,索雷尔少爷!”
莱昂纳尔这才放心,让佩蒂坐下来,赶紧把剩下的面条和鸭肉给吃了。
晚上,莱昂纳尔像往常一样早早打发佩蒂回去睡觉,自己则点着蜡烛开始写作。
等到蜡烛烧了一大半,他才甩着酸疼的手站了起来。
手写的效率实在不怎么样,尤其他现在要同时完成三份稿子
一份是写给《喧哗报》的「巴黎老实人的外省游记」,每周至少要写150行;
一份是写给索邦文学院学报的《老卫兵》,行数未定,但应该不少于500-600行;
当然还有一份是《颓废的都市》,虽然创作时间足有4个月之久,但考虑到篇幅,其实非常紧张。
“不知道现在有打字机了吗?多少钱一台?”莱昂纳尔琢磨着,就准备熄灭蜡烛睡觉去。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噔噔噔的上楼脚步声,很快就来到了自己住的阁楼门前。
“索雷尔少爷,您休息了吗?”头发乱糟糟的女人站在门口问道。
莱昂纳尔看到来人,心一沉,她是佩蒂的母亲。
女人的脸在烛光下晦明难辨,只听她用略带颤抖的声音说:“佩蒂今晚回家没多久就开始咳嗽,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停;我摸她的额头,像刚点着的炉子一样热……”
第30章 我不认识你,但认识你老婆
清晨6点,莱昂纳尔看着悬挂着「内克尔儿童医院」徽章的马车渐渐远去,直到完全消失在熹微的天光与浓浓晨雾当中,这才收回了目光。
他从口袋里掏出5法郎的银币,交给了同站在门口的儿科医生阿道夫皮纳尔的助手。
阿道夫皮纳尔医生则宽慰莱昂纳尔:“不用担心,我已经写了一封短信让他们转交给「内克尔」的院长,相信佩蒂会得到最好的照顾。”
莱昂纳尔点点头:“但愿如此。”
阿道夫皮纳尔对这位能为女仆慷慨解囊的年轻人很有好感。
他做医生已经10多年了,从未见过一个雇主肯花每天3法郎的天价,让一个与自己并没有血缘关系的小姑娘住进巴黎最早,同时也是最专业、最昂贵的儿童医院的单人病房当中。
相反,他见惯了父母因为不想负担治疗费用放弃自己的孩子,巴黎每年冬天死去的病人里,大约一半是儿童。
而眼前这个住在十一区贫民公寓的穷大学生,竟然一下就掏出了100法郎预付了病房的费用,已经不能用“慷慨”或者“善良”来形容他的品质了。
他都无法想象莱昂纳尔接下来的日子会有多么拮据。
阿道夫皮纳尔医生拍了拍莱昂纳尔的肩膀:“「内克尔儿童医院」的雅克-约瑟夫格兰彻医生是我的好朋友,他十分擅长儿童肺炎与结核病的治疗。
何况,佩蒂并没有确诊结核病她也许只是普通的肺炎呢?这在冬天更常见。”
此时的莱昂纳尔也无可奈何,纵然他有一些超越这个时代的医学知识,但缺乏后世的药物、器械和观念,这些知识几乎都是无法落地实施的。
他总不能告诉眼前的医生,你们可以从一种霉菌中提取出青霉素,提纯后给佩蒂打一针就没事了……
莱昂纳尔最后问了一个问题:“我什么时候能去看望佩蒂?”
阿道夫皮纳尔医生想了想:“「内克尔儿童医院」会对所有潜在存在传染风险的儿童先进行消毒和隔离,确诊以后再进行治疗。
所以你想见她还需要几天不过最迟这个周末应该就可以。”
两人又交流了几句,阿道夫皮纳尔医生才结束了这次特别的出诊,坐上自己的马车离开了这个令他颇有些感到不适的街区。
车厢里点着炭炉,温暖如春。助手才恭维道:“先生,您真是太慷慨了,午夜出诊,又一直等到「内克尔」的马车来接人……我们应该额外再收5法郎的!”
阿道夫皮纳尔医生斜乜了助手一眼,助手知道自己说错了,连忙闭上了嘴。
过了好一会儿阿道夫皮纳尔医生才说:“这个莱昂纳尔索雷尔,是一个真正具有人道主义精神的人。在他的眼里,一个贫民区的女仆,与一个贵族家的小姐并没有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