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小步舞》相比,莱昂纳尔所写的这个脱胎于《孔乙己》的故事,更没有那么“温情脉脉”,而且描写的群体也不再是那些“文化人”,而是法兰西的军人,那些效忠于拿破仑的军人们。
他要撕下这层体面,把王朝覆灭下,这个国家精神上的腐朽给刻画出来
【阿尔卑斯的酒馆的格局,和别处是不同的:都是临街一个L形的大吧台,吧台里同时备着冰桶和热水,可以让每一种酒都都在最短时间里达到合适的饮用温度。做工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1个苏,买一杯冰镇的白兰地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现在每杯要涨到2个苏靠着吧台外站着,爽快地喝了休息;倘肯多花一个苏,便可以买一小碟盐水煮豆,或者几颗橄榄,做下酒物了;如果出到5个苏,那就能买一条腌咸鱼、一片煎咸肉或者一小块奶酪,但这些顾客,多是穿着粗布工装或短外套的工人,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那些穿着体面毛呢外套或长礼服的人的先生们,才踱进吧台后面隔间里的雅座,要葡萄酒和小菜,慢慢地坐着喝。】
在写这一段的时候,莱昂纳尔仔细搜刮了一下原身在阿尔卑斯家乡的记忆,确保每一处细节都能与当时的法国背景对得上。
不过他也“惊喜”地发现,1850年到20世纪初,世界的货币体系似乎处于一个比较稳定的状态,英镑、法郎、美元以及中国的光绪银币、日本的银币,相互之间的兑换价格波动不大。
接着是第二段,原著是以“我”的视角切入来叙述故事但主角却并不是“我”,而是“我”的某一观察对象。
这是一种典型的“叙述者大于人物”的写法,即叙述「孔乙己」故事的“我”,大于小说中明面上的参与故事的“我”,那个十二岁的小伙计。
以二十多年后成熟的“我”,审视、观察儿时的“我”的见闻,形成了一种集“成人”“儿童”两种视角于一体的叙述效果……
这也是需要在这篇小说中予以保留的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镇口的“雪绒花酒馆”里当酒保,老板勒格朗先生说,我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穿长礼服的客人,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短衣主顾,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白兰地从酒瓶里倒出,看过杯子底里有没有掺水,又亲看将杯子放进冰桶里镇着,然后放心:在这严格监督下,掺水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勒格朗先生又说这事我干不了。幸亏介绍人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端盘子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背景环境和视角人物都交代完毕,就该「孔乙己」登场了。
【我从此便整天站在吧台里,专管端我的盘子。虽然没什么差错,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掌柜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们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老卫兵”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老卫兵”是站着喝酒而穿毛呢外套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穿的虽然是毛呢,可却是一件帝国近卫军的蓝色旧礼服外套,肩章早已磨秃了线,肘部打着深色的补丁,下摆也破烂不堪,油污发亮,似乎从滑铁卢战役之后就没洗过。
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皇帝陛下”、“纵队进攻”、“为法兰西的荣誉”,教人半懂不懂。因为他总提起皇帝和近卫军,别人便从他常哼的、半懂不懂的旧军歌“卫兵宁死不降”的调子里,给他取了个绰号,叫作“老卫兵”。
“老卫兵”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老卫兵’先生,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
他不回答,对吧台里说:“一杯白兰地,要一小碟盐水豆。”便排出3个苏的铜币。
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东西了!”
“老卫兵”先生睁大眼睛争辩:“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
“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偷了杜邦老爷家晾着的香肠,被看门狗追着咬。”
“老卫兵”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拿……拿战利品不能算偷!……为帝国流过血的人的事,能算偷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近卫军的荣誉”,什么“皇帝万岁”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酒馆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写到这里,莱昂纳尔自己都笑了,他突然发现法国作为欧洲少数真正搞过帝制和中央集权的国家,某种程度上和帝制时代的中国,无论是人情世故还是民众感情方面,还是有些相似之处。
不过此时已经是深夜,这篇小说并不着急完成,莱昂纳尔决定先写到这里,明天还要上课,他可不想迟到。
而就在同一个夜里,居住在巴黎埃罗大道的维克多雨果,收到了好友、并且同是法兰西学院院士伊波利特泰纳教授的一封信
【尊敬的雨果先生:
上次在索邦一别,已经一年有余,不知您的身体现在恢复得如何……
今年索邦的「诗会」,如果您能出席,将是「诗会」的荣耀。
另:参加「诗会」的骄子们,开始将他们的作品交给我们了;这些作品虽然稚嫩,但如果能蒙阁下的点评,也将是这些学生莫大的荣耀。
永远敬重您的伊波利特泰纳
……】
第27章 阿尔贝的邀请
雨果先生已经77岁了,在这个时代绝对算得上高龄。
去年6月,他小中风了一次,虽然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但是已经很少外出,也很少见客了。
他目前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人生最后一部重要著作《世纪传说》的最后一卷的创作上。
这部以诗的语言写就的人类社会历史巨作,贯穿了他人生的后半程1859年出版了第一卷,1877年出版了第二卷。
所以接到泰纳教授的信以后,他一开始想写一封措辞客气的回信婉拒邀请,但是泰纳的一句话却把这位在法国人民心里至高无上的文豪打动了:
【索邦不能失去年轻、活力与正义,正如法国不能失去维克多雨果一样!您的到来,将给这些年轻人巨大的鼓舞与安慰,也必能让法国人民再次见证您的伟大!】
他想起了自己在法学院求学的经历虽然他对法律并不太感兴趣,只是接受父亲的安排而已,但是朝夕与年轻的同学相处,那种思想的碰撞、真诚的交流,却是一生难忘的回忆。
晚年的雨果虽然声誉日隆,但也经常陷入老年人常有的孤独当中。
尤其是1871年巴黎公社之后,雨果因为同情公社成员,屡屡呼吁政府要赦免、释放公社成员,甚至呼吁外国政府为这些人提供庇护,结果导致骚动。
在某个晚上,一群约50人的暴徒试图强行进入雨果家,高喊:“杀掉雨果!吊死雨果!杀了这个恶棍!”
这个暴行虽然没有成功,但是也极大地打击了雨果的内心,让他看清了人性的险恶,与所谓的“声誉”有多么不靠谱。
他觉得自己不过活成一块比较靓丽的招牌而已。
犹豫许久,他找出纸笔,写下了回信:
【亲爱的泰纳:
感谢你的热情,愿你健康如故……
恕我无法参加「诗会」,我这老朽、多病的身体,已经无法在这样的盛会上与美丽的女士共舞了。
但索邦学生们的作品,我还有精力一看……】
写完回信,雨果又感到一阵虚弱,望着窗外浓稠如墨的夜色,摇动铃铛,叫来仆人,服侍自己入睡。
……
第二天一早,莱昂纳尔在教堂的钟声敲响八下的时候准时醒来。
打开门,就已经看到佩蒂在门口等着自己,脚边是一盆干净的水。
由于阁楼太小,没有佩蒂休息的地方,所以最近她都是在二楼的父母家里睡。
见到莱昂纳尔,佩蒂露出灿烂的笑容:“早上好,索雷尔少爷。”
由于这几天跟着莱昂纳尔吃了不少牛肉、鸡肉,佩蒂的脸色已经不是过往苍白,而是有了两抹淡淡的红色。
莱昂纳尔把水盆端进屋子,又把佩蒂关在门外,脱下外衣,开始洗漱、擦身。
冰冷刺骨的水温让他的精神一下从混沌变得清明在这个时代生活了一个多月,他也逐渐适应了这里冷水洗一切的习惯。
倒不是完全因为贫穷烧不起热水,而是以冷水洗漱、擦身,在这个时代被认为是保持健康的重要方法。
19世纪早期,人们普遍认为疾病会以气体的形式存在,会通过毛孔、鼻孔进入身体,引发疾病,冷水擦浴能让毛孔收缩,阻断“病气”入体;
虽然到巴斯德发现细菌等微生物的存在以后,“毛孔恐惧”变成了“细菌恐惧”,中产阶级和上流社会掀起了“消毒热”,家家户户以弥漫着石灰水的味道为荣,但使用冷水的习惯还是被普遍保留了下来。
不过莱昂纳尔是下定决心,要是真靠写小说发了财,能像福楼拜、左拉、莫泊桑一样买得起大别野,自己一定要过上洗热水澡的生活……
洗漱完毕后,准备出门的莱昂纳尔给佩蒂交代了两个任务,并给了她2法郎:
购买今天两人的食物,并且按照之前他教的方式进行炖煮,中午和晚上他都会回家吃饭。
誊写自己放在桌面上的《老卫兵》手稿,遇到不懂的单词,可以查询一旁的辞典自己去年已经教过她基本的拼写和查辞典的方法了。
佩蒂很聪明,学得还不错;如果不是经常被她母亲打断去做家务的话,她今年说不定已经可以自己写信了。
看着佩蒂重重点头的样子,莱昂纳尔有些欣慰,拍了拍她的脑袋,匆匆下楼出门了。
索邦的课程一如既往的无聊,教授们重复着100年前甚至300年前的理论与作品,保守得像是从中世纪复活过来的僵尸。
伊波利特泰纳教授虽然古板,但是与他们相比,新潮得简直像摇滚乐手如果这个时代有摇滚乐的话。
百无聊赖的莱昂纳尔躲在教室靠后的角落里,在笔记本上继续完成《老卫兵》的创作。
嗯,课堂上写《颓废的都市》毕竟还是太冒险了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老卫兵原来真是追随皇帝陛下的老近卫军,在奥斯特里茨、在耶拿都立过战功。但滑铁卢之后,路易十八国王下了命令,这些皇帝的精锐都被解散了。他们中的一些人被遣返回乡,更多人则被秘密警察像影子一样盯着,也找不到正经工作。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快要讨饭了。幸而枪法极准,有时替人打打猎、驱驱狼,换点面包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酒贪杯。拿到几个钱,便直奔酒馆,喝得酩酊大醉,常常误了事。如是几次,叫他帮忙的人也没有了。老卫兵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窃的事。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黑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黑板上擦去老卫兵的名字。】
莱昂纳尔正写着,连课间休息都没有起身,纸面却忽然一暗,原来是有人站在了自己的桌前,挡住了光。
他抬头一看,是阿尔贝德罗昂,领着他的一帮小弟,围住了自己坐的这排座位。
莱昂纳尔皱皱眉,经历过校长室的事情以后,阿尔贝已经很久没有找过自己麻烦了,今天这是故态复萌了?
没等他开口,阿尔贝先说话了:“莱昂纳尔,这个周末你有别的安排么?”
莱昂纳尔心说当然有,他刚刚收到加里布埃尔预支给「一个老实的巴黎人」的1500法郎现金和1500法郎汇票,周末正准备去看看房子,合适的话就尽快搬家。
但看阿尔贝的口气不像是挑衅,于是问道:“怎么,有什么事吗?”
阿尔贝踌躇了一下,还是说出了来意:“这个周末,我们要去「死亡帝国」探险,你要一起来吗?”
莱昂纳尔愣了一下,「死亡帝国」是刻在巴黎著名的地下墓穴入口处门楣上的一行字,也是那里的代称。
在这个庞大的地下隧道网络中,埋葬着自18世纪以来的600万具尸骨,目前由教会管理,一向被视为禁忌之地,有许多灵异传说。
迟疑之际,他分明看到一股轻蔑的微笑慢慢爬上了阿尔贝的嘴角。
第28章 挑衅
莱昂纳尔就这么静静看着阿尔贝,表情平静,目光清澈。
阿尔贝本来已经快咧到嘴角的笑容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恼羞成怒:“你……”
“所以,你们还在依靠这么无聊的方式来证明自己的勇气是吗?”莱昂纳尔合上了笔记本。
现在轮到阿尔贝愣住了,随机露出了心机被人看破的窘迫,但身为贵族的骄傲让他硬撑着与莱昂纳尔对视。
莱昂纳尔摇摇头站了起来。
他本来就比阿尔贝高上几公分,肩膀也更宽,加上位于阶梯教室的上层,颇有点居高临下的意味:“在你们的世界里,勇气就这么廉价吗?
到「老矿坑」里看几眼已经动不了的死人骨头,就是你们所谓的勇气?”
阿尔贝苍白的脸色又涨红了,说话也开始咬牙切齿:“说这么多有什么用,你敢还是不敢?哈,你们这些平民……”
“我去,你说个时间吧。”莱昂纳尔打断了阿尔贝的长篇大论,出人意料地答应了下来。
“不过我有条件,”莱昂纳尔语气平淡地补充道,“去过以后,我也不会加入你们,你们也不要再来烦我。”
阿尔贝再次红温起来,内心的小算盘一次又一次被莱昂纳尔揭穿,这感觉家人们谁懂啊!
这下轮到莱昂纳尔脸上露出轻蔑的笑容了。
这种欧美大学里的学生团体用“试胆”的方式“吸纳”(实际上是PUA)新成员的套路怎么可能骗过他。
有了之前几次在莱昂纳尔这里占不到便宜的经历,又在院长办公室欠了人情,阿尔贝决定“慷慨”地接纳莱昂纳尔成为自己的跟班。
这样既挽回了之前丢的颜面,又能展现自己的“贵族姿态”。
在共和制大潮滚滚、席卷整个法兰西之际,贵族头衔实际上并不被政府所承认,也没有了任何制度上的特权。
但是漫长的历史沿承还在释放它巨大的文化惯性,即使表面上的血统差异被否定,但无论是贵族本身还是平民,仍旧普遍承认双方并不处于同一阶层。
在财富被新兴的资产阶级富商们碾压,同时文化创造方面也被平民出身的艺术家们甩开以后,贵族们的遮羞布其实并不多了,“勇气”就被认为是其中一项。
他们固执地认为这项美德是商人、平民们所不具备的比如他们不会为了荣誉去死!
所以直到19世纪末,贵族家庭出身或者向往“贵族精神”的法国人,仍会热衷于决斗这种野蛮的传统。
阿尔贝再也受不了这种糟糕的对话氛围了,只能冷冷地丢下一句:“那好,周日早上10点,第十四区,丹费尔-罗什洛广场见。”
这是原为石矿的检修入口,归采石管理局管理,地下墓穴「老矿坑」的别名也因此得来。
如果是学生、地质学徒、医生,或者有关系,可以花点小钱,半合法进入其中,不过探索的范围有限,还时不时会被巡查的教士赶出来。
“不然晚上去吧,还是10点钟、十四区,「地狱街」见。”莱昂纳尔在对方转身之际,忽然开口。
阿尔贝呼啦一下转过身,气势汹汹地盯着莱昂纳尔:“你以为我不敢?你以为我不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