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非常模糊,因为严格意义上的「法国大革命」是从1789年延续到1794年,不过波旁王朝则早在1792年就被推翻,后面则是各派的乱斗时间。
但是「法国大革命战争」则从1792年打到了1802年,整整10年时间,
莱昂纳尔当时并不确定要放在哪个时间点,所以只能含混过去,并且在回家的路上,特地拐去大图书馆借了这些历史著作。
直到他大致理清了18世纪末法国的历史时间线和大事记后,才终于确定下来。
接下来要处理的,就是电影当中哪些叙事技巧可以保留到自己的小说里,哪些则无法在19世纪的小说里重现。
直到深夜,莱昂纳尔才在稿纸上落下第一段文字:
【窗外塞纳河左岸的天空,不是黑夜应有的墨色,而是一种污浊、躁动的橘红。那不是晚霞,是无数处燃烧的街垒与建筑吐出的火舌。浓烟翻滚,焦糊味和血腥气钻过窗框的缝隙,弥漫在小小的病房里。病床上的黛芬妮维尔纳芙枯槁的身躯费力地喘息着,每一次都牵动着她深陷的胸膛,引来一阵咳嗽。那咳嗽声仿佛要把她仅存的一点生命都挤压出来。
“妈妈!”卡洛琳惊惶地扑到床边,一手扶着母亲嶙峋的肩膀,一手慌乱地想去捂那扇被震得嗡嗡作响、布满蛛网般裂纹的窗户:“求您了!不能再耽搁了!凡尔赛的军队就在几条街外推进,公社的人还在巷战……这里随时会变成真正的靶场!圣母院的救护马车就在楼下,他们说可以带我们去河对岸,去圣路易岛那边,暂时……”
“不。”黛芬妮的声音微弱,却斩钉截铁:“卡洛琳,”黛芬妮费力地动了动枯瘦的手指,指向床头柜上一个包裹,气息短促,“把它……拿过来,打开”
卡洛琳哽咽一声,她太了解母亲骨子里的执拗,那种一旦认定了方向便绝不回头的倔强。她顺从地、小心翼翼地捧起那个沉重的包裹,解开皮带扣时,她的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帆布下那坚硬的棱角。帆布掀开,露出里面一本册子的真容:封面是磨损得几乎看不清纹理,四角包着黯淡的黄铜护角,书脊用粗麻线笨拙地加固过多次。没有烫金的标题,只有岁月沉淀下的污渍和无数细小的划痕,几乎要散架。
“打开它,”黛芬妮的声音里注入了一丝奇异的、近乎急切的力气,“读。从第一页开始……读出声来。现在。就在这里。”浑浊的双眼紧紧盯着卡洛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渴求。
卡洛琳的手指在冰冷粗糙的封面上摩挲,最终抠进书页边缘,翻开了比命运还要沉重的封面。扉页上没有任何花饰,只有一个褪色的、墨水深深吃进纸张里的字迹:
本雅明布冬】
同样的深夜,巴黎郊外,蒙马特高地,巴尔芙阿列克谢耶芙娜杜罗娃-谢尔巴托娃男爵夫人摔碎了一套珍贵的中国古董瓷器,价值超过1000法郎。
不知道这是几天来的第几套了,反正男爵夫人有的是钱,并不在乎。
仆人们心惊胆战地收拾起地上的碎片,不敢多说一句话,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生怕被胳膊比自己腿都粗的男爵夫人赏一巴掌。
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刚刚经历了人生当中最为耻辱的一天,成为整个巴黎、整个法国,甚至整个欧洲贵妇圈的笑柄。
她已经能想象到那个刻薄的银行家之妻、罗斯柴尔德夫人,会在沙龙里如何讽刺自己。
她还能想象在自己的故乡,莫斯科、圣彼得堡的那些老对头们,会把那一晚的笑话重复多少次。
她就连睡觉,都会不时梦到当晚的场景
自己如何让那个骗子站到了灯光的中央,如何用最肉麻、最夸张的词汇形容他,如何在舞会嘉宾的赞美中飘飘欲仙……
直到那两个异口同声的声音撕裂了所有幻梦。
自己心目中完美的文学天才,如同牧羊人恩底弥翁一样的美男子,对金钱、对物欲不屑一顾,永远沉浸在高贵思想中的“贫穷的莱昂纳尔”,像一条野狗一样,被警察追得满城堡乱跑。
他撞翻了椅子,在餐桌上踩碎了数不尽的瓷器,在女宾的大裙子下乱钻,比马戏团里的小丑还要滑稽。
什么贫穷、高傲、才华横溢、蔑视权贵……全都是演给她看的,全都是骗子的伎俩,和那些脸上涂粉的漂亮男孩一样,看上的是自己的钱!
但是那些漂亮男孩只是骗钱而已,自己有的是!
那个“贫穷的莱昂纳尔”骗走的是自己的心!
自己这颗四十多年来都没有轻易交付给任何人、哪怕是自己丈夫的心!
不可饶恕!
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想到骗子那张俏脸,瞬间又被替换成另一个“贫穷的莱昂纳尔”,那个真正的莱昂纳尔的脸。
这才是真正的万恶之源!让自己丢人丢到全欧洲去的罪魁祸首!
如果不是他,如果不是他那些神乎其神的传言,自己也不可能那么轻易地在迷恋上那个骗子。
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大喊一声:“叶夫谢伊,快给我滚进来,你这头蠢猪!”
很快,一个梳着油头、眼神谄媚的男人就站到了她的面前。
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已经不再愤怒,而是一种特殊的、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你回一趟莫斯科,把一切告诉我亲爱的女儿索菲亚让她马上来巴黎!”
叶夫谢伊浑身颤抖了一下,随即恭恭敬敬地低下头:“遵命,夫人!”
第102章 沙尔庞捷被莱昂纳尔开窍了
按照约定,《现代生活》第一时间拿到了莱昂纳尔第一部长篇小说《本雅明布冬奇事》。
乔治沙尔庞捷先生为此比保罗皮古特多支付了每行5苏的稿费,但他认为这是值得的。
考虑到《现代生活》的受众群体是那些贵妇人和富裕的中产家庭,他们可不愿意比只能看5个生丁一份的《小巴黎人报》的普通市民,更晚看到这部小说。
维护这种小小的“优越感”对维持《现代生活》的格调非常有帮助。
同时沙尔庞捷先生还和莱昂纳尔商量以后,决定采用一种天才的方式对《现代生活》进行营销所以总编埃米尔贝热拉的身边,就坐着周刊的插画师雷诺阿。
他们的脑袋凑在一起,都在看这部新鲜出炉的《本雅明布冬奇事》。
埃米尔贝热拉几天前就在沙尔庞捷先生的口中知道了这个故事的大概,但是看到以后,仍然觉得不可思议。
小说并没有从主角「本雅明布冬」降生开始写,而是采用了倒叙。
一个叫做「黛芬妮维尔纳芙」的老妇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顶着反法联军与公社战斗的炮火,让自己的女儿「卡洛琳」,通过朗读「本雅明布冬」的日记本,开始这个“倒着生长”的人物的一生。
而“他”的人生,始于同样的动荡
【我的名字叫做本雅明,本雅明布冬。
我的出生很不寻常,那是1789年7月14日,在巴黎。
据说那一天热浪像一层滚烫的油脂,空气里弥漫着恐惧、硫磺和腐烂垃圾的气味,活像一个坟场。街道成了一条条沸腾的激流。远处,杜伊勒里宫方向,浓烟滚滚。新桥那边,巴士底狱的欢呼声浪一阵阵传来。
我的父亲吕克德布冬就像只困在玻璃罩子里的苍蝇。他徒劳地在狭小、闷热的客厅里转着圈。汗水浸透了他亚麻衬衫的后背,手里紧紧攥着自己衣角,仿佛这是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房门后面,女人的惨叫一声比一声凄厉、短促,每一次惨叫传来,吕克的身体就剧烈地一颤,几乎要把椅子撞倒。
那里面是我的母亲,叫做克莱尔。】
“始于一场革命,终于一场革命?有意思!”雷诺阿是画家,脑海中已经浮现出小说中的场景来
一边,是一个老妇人躺在被巴黎公社街垒战烧红的天空下,奄奄一息;
另一边,是一个产妇正在大革命的硝烟弥漫中,艰难地生产婴儿。
一个,象征了生命即将走向终点;一个,象征了新生命就要诞生。
结合背景中两场直接决定了法国命运的伟大运动,其中的意味不言自明,充满了想象空间。
埃米尔贝热拉发出赞美声:“沙尔庞捷先生说的没错,即使没有‘倒着生长’这个噱头,仅仅是这个开头,也足以吸引读者。”
雷诺阿摇摇头:“如果是那样,这本小说就和你以前让我配图的其他小说一样无趣而平庸了……”
埃米尔贝热拉大怒:“你是说我眼光不行吗?”
雷诺阿耸了耸肩,没有搭话。
埃米尔贝热拉“哼”了一声转头去,继续往下阅读起来
吕克德布冬在医生的提醒下,进入房间看到了自己的妻子:
【他年轻的妻子克莱尔,他温柔娴静的克莱尔,像一片被狂风撕碎的叶子,无声无息瘫在床上,身下是刺目惊心、几乎漫延到地板上的深红。她曾经鲜活的脸庞毫无生气,灰败得如同蒙尘的石膏像。生命的余温正从这具躯体里飞速流逝。】
紧接着,他就看到了自己那个孩子
【那是一个看起来至少有七十多岁的小老头。一身布满皱褶和老年斑的皮肤,稀疏的几缕灰白色头发,眼睑沉重地耷拉着,几乎盖住了整个眼睛,只留下一条细缝;鼻梁塌陷,萎缩的牙龈包裹着几颗发黄的乳牙。还有枯树枝般的小手和双腿。那皮肤松弛得可怕,像一件极不合身、随时会滑脱的破烂外衣。
那就是我。
可能是感受到父亲的注视,婴儿发出一种声音,不是嘹亮的啼哭,而是如同破旧门轴转动般的、断续而沙哑的咳嗽。
哈,这一切都是吕克布冬在他人生的最后几年里和我讲的,他整天絮絮叨叨地和我重复着每一个细节,真切地就像是发生在昨天,我如鬼魂一般悬挂在那间产房的天花板上,看着这对可怜的父子。】
“哈,要我说,其实孩子生下来的时候确实挺丑的,有时就像个老头。我的第一个儿子,雷吉特,和他长得差不多嘛!”埃米尔贝热拉打趣道。
雷诺阿没好气地反驳:“那雷吉特身上有老人斑和灰白色的头发吗?哭起来像患有喉炎的老头咳嗽?”
埃米尔贝热拉被怼得没脾气这也是他同意雷诺尔日常不在编辑部,而在自己的画室工作的原因。
两人实在尿不到一个壶里去。
不过雷诺阿也发愁,因为莱昂纳尔描述的这个婴儿像“七十多岁的小老头”,并不好处理。
并不是画一个像老头的婴儿他做不到,而是要考虑到《现代生活》的受众,不能让那些自诩优雅、有品味的绅士、女士们感到不适和厌恶。
但这是插画师要考虑的内容,埃米尔贝热拉则更关注小说情节背后的隐喻
【“怪物!”吕克的声音透露着本能的恐惧和憎恶。他踉跄后退,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石墙上。
“不!看在上帝的份上!”克莱尔醒了过来,用最后的力气央求着:“他是活的!他……他在呼吸!是个男孩!布冬先生,答应我,给他一个容身之所……”
吕克的动作僵住了,他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那团丑陋的、呜咽着的皱皮,而克莱尔的身体却在迅速冷却,终于失去了所有色彩。窗外,一阵更加狂乱的喧嚣声浪猛地撞了进来,夹杂着玻璃破碎的脆响和人群狂暴的呐喊:
“吊死贵族!烧了他们的狗窝!”
……】
吕克布冬最终没有遵循妻子的遗愿,而是选择了将这个孩子遗弃在沙特莱广场边上的萨佩特雷尔济贫院。
原因不仅仅是这个孩子生得怪异,他害怕被革命者视为魔鬼的同伙,孩子是腐朽贵族诅咒的产物,甚至更糟!
送去济贫院,两者才各有一丝生机。
看完以后,埃米尔贝热问雷诺阿:“你觉得怎么样?”
雷诺阿点点头:“是一部好小说,我可以为它配一幅插画……嗯,我觉得用‘老妇将死’和‘婴儿将生’搭配在一起会很有视觉冲击力……”
埃米尔贝热摆摆手:“一幅?沙尔庞捷先生说了,每一期《本雅明布冬奇事》至少要配四幅插图,而且都用彩印!”
雷诺阿吓得从椅子上跳起来:“四幅?你想累死我!彩印?乔治疯了吗,他想把「沙尔庞捷的书架」都赔光吗?”
埃米尔贝热拉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不,沙尔庞捷先生是开窍了……准确的说,被莱昂纳尔索雷尔开窍了!”
抱歉,今天有事,晚了一点。
第103章 呵,法国佬
在雷诺阿不解的目光中,埃米尔贝热拉开始解释乔治沙尔庞捷的计划:
“上次的成本太高,主要是因为我们整张头版都用了彩印,纸张、颜料都需要额外支出,再来一次当然难以承受。
但是这次不一样,沙尔庞捷先生让你画四幅插画,并不合并进报纸的版面当中,而是像海报、广告一样,单独印刷。
而且每幅插画都只印5寸大小,一个整版就可以裁出8张这样彩色的小图……”
雷诺阿听得云里雾里,不知道埃米尔贝热拉在说些什么。
但是埃米尔贝热拉却越来越激动,甚至直接站了起来,在房间里一边踱步,一边讲解,仿佛拿破仑皇帝正在作战指挥室里向他的将军们发号施令。
“我们不需要每份报纸都配上四幅插图,而是一份报纸配一幅插图但是这四幅插图连起来又要恰好是这一期连载的主要情节概括。”
“所以呢?”雷诺阿还是不解。
埃米尔贝热拉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想到昨天沙尔庞捷先生说到这里时自己就恍然大悟,智商上的优越感油然而生。
“所以要想凑齐四幅插图,要么你向其他订阅了《现代生活》的读者要或者买,要么你就得至少买四份《现代生活》。”
雷诺阿都听呆了,还是难以置信:“这怎么可能?我们的报纸一份要卖10苏,四份就是40苏,整整2法郎谁疯了吗,多花一个半法郎就为了凑齐插图。”
埃米尔贝热拉用怜悯的目光看着眼前的艺术家,突然明白为什么他在遇到沙尔庞捷先生之前穷困潦倒了。
虽然「印象派」确实不太被法兰西艺术院里的那些老古董所接受,但是莫奈他们还是有办法混得不错,不至于像雷诺阿一样一度连颜料都买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