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豪1879:独行法兰西 第49节

  

  同一片夜色下,「风化科」警长勒菲弗尔的家里,他正对着一个几乎被撑裂的、金光闪闪的威尼斯面具发愁。

  面具上镶嵌着廉价的彩色玻璃“宝石”和染成俗艳紫色的鸵鸟羽毛,与他那张臃肿、布满红血丝的脸庞极不相称。

  “该死!这玩意儿怎么戴上去?”他喘着粗气,粗壮的手指笨拙地摆弄着面具的系带。

  他最终放弃了,将面具歪歪斜斜地顶在油光发亮的秃顶上,看起来活像一只试图开屏却失败了的肥胖孔雀。

  他身上那套租来的“贵族”礼服更是灾难深紫色天鹅绒面料紧绷在他庞大的身躯上,金线刺绣在肚腩处扭曲变形,仿佛随时会崩裂。

  雪白的蕾丝领巾被他扯得松松垮垮,活像条围嘴。

  他并不在乎会把这身衣服弄坏,反正这是他从「凯撒的夏宫」的老鸨那里要来的,原本是提供给客人,好让他们扮演成两百年前的贵族。

  而贵族,则是勒菲弗尔选择的真相他和吉戈局长差的,只不过是没有娶一个贵族家庭的女儿当老婆而已。

  要不然那天发号施令的就是他!

  “吉戈这个蠢货!”他嘟囔着:“到底是从没有离开过办公室的老爷,原样不动地把打开的信封粘回去,巴黎街头的混混和骗子,谁不会这一招?

  大庭广众之下的逮捕……这次的功劳全是我的!你一个生丁都别想分走!”

  接着他又看桌上一张潦草却特点突出的画像:“莱昂纳尔索雷尔……‘老实人’……嘿嘿,落到老子手里,看你还老不老实!”

第96章 真相之夜

  蒙马特高地,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的庄园城堡在夜幕下灯火通明。

  巨大的玻璃窗将内部的辉煌毫无保留地泼洒出来,照亮了精心修剪的草坪和环绕的葡萄藤架。

  空气中弥漫着烤肉的香气、浓烈的香水味、雪茄的烟雾以及一种刻意营造的、喧嚣的欢乐。

  马车络绎不绝,卸下一个个奇装异服的宾客:化身埃及艳后的女人、身披铠甲的“骑士”、顶着巨大鸟喙的“瘟疫医生”、没有脑袋的国王与王后……

  巴黎化装舞会的规矩,你必须从出家门起就穿着这身衣服可见路人们受了多少惊吓。

  虽然参加这位男爵夫人的舞会,很可能被整个巴黎的贵妇圈唾弃但有些人本来就进不了这样的圈子。

  没落的小贵族、野心勃勃的新贵、郁郁不得志的艺术家、带着浓重口音的俄国流亡者,以及一些试图攀附或纯粹看热闹的巴黎官员,像趋光的飞虫,涌入这座用卢布堆砌的“真相”殿堂。

  莱昂纳尔索雷尔踏入这片光怪陆离时,一开始几乎没引起任何特别的注意。

  他穿着那套代表自己“真相”的行头肘部磨得油光发亮、线头隐约可见的旧外套,皱巴巴、颜色晦暗的长裤,一双鞋跟磨损严重的旧皮鞋。

  没有面具,没有华丽的伪装,只有一张洗得干净却难掩疲惫的年轻脸庞,以及刻意弄得有些乱糟糟的头发。

  在满场珠光宝气、奇装异服中,他这身过于真实的“贫穷”装扮,反而成了一种另类的、格格不入的“奇装异服”。

  不过很快有几个路过的宾客瞥了他一眼,窃窃私语如同涟漪般扩散开来:

  “看!‘贫穷的莱昂纳尔’!”

  “天哪,太有创意!扮演那个拒绝所有贵妇沙龙的怪人!”

  “可惜身上没有臭味,扮演得还不够极致!”

  “哈!你看他这样子,个子比麋鹿还高,肩膀比水牛还宽,哪里有贫穷作家的样子?”

  ……

  莱昂纳尔虽然心里纳闷,为什么这几个人不仅知道他叫什么,还加上了“贫穷的”这个定语。

  但他还是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微微颔首回应着一些模糊的致意,然后迅速地想找一个地方,先把自己藏起来。

  屠格涅夫先生早就不见人影了。

  领他进来以后,这位关心祖国的老作家就跑去和那些流亡巴黎的老乡们寒暄,只留下一句:“玩的开心!”

  女士们的装扮各色各样,但脸上大多只戴着遮住眼睛的眼罩不过在巴黎乃至整个欧洲的社交规矩中,她们都算完成了身份的隐蔽。

  男士们如果看上哪位引发自己“兴趣”的女士,可以毫不顾忌她想不想跳舞,或者有没有其他男伴,大可以将她搂住亲昵。

  即便女士的身边有她的丈夫陪伴,都不能对此有什么异议。

  不管化装舞会上发生了什么,都不能被带到舞会之外否则就会被认为是无趣的老古板,下一次谁也不会邀请他了。

  因此还有不少妓女混迹了进来,她们往往穿着古希腊长袍,装扮成「芙里尼」的样子,侧面的镂空特别大,露出饱满、雪白的半圆,随时在她们眼中有钱的男士旁边晃悠。

  会场中央的大舞池里更是盛装如云,男男女女都放开了矜持,搂得格外紧密,跳着交谊舞。

  莱昂纳尔并不适应这种环境,他拿起一杯侍者托盘上的香槟,悄然隐入一根装饰着仿古罗马浮雕的廊柱阴影里,只用饶有兴趣的眼光,扫视着这个浮华的剧场。

  就在这时,乐队奏响了一段充满戏剧张力的、模仿《马赛曲》变奏的进行曲。现场其他位置的煤气灯被调暗,而大厅中央那座夸张的旋转楼梯顶端则亮如白昼。

  巴尔芙阿列克谢耶芙娜杜罗娃-谢尔巴托娃男爵夫人隆重登场。

  她化身“凯瑟琳大帝”,身披一件镶嵌着无数闪烁水钻的庞大金色礼服裙,裙摆如同流淌的黄金瀑布,需要四个强壮的女仆在下方小心翼翼地托举。

  巨大的白熊皮披肩覆盖着她宽阔的肩膀;脸上则覆盖着一个闪耀的黄金面具,只露出涂抹着鲜艳口红的厚嘴唇;手中紧握着一根顶端是金色双头鹰的权杖,。

  宾客们瞬间安静,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男爵夫人显然陶醉其中,她微微抬起戴着金色网状长手套的手,用纯正的法语发出声音,响彻大厅:

  “我亲爱的朋友们!欢迎来到我的‘真相之夜’!愿今夜,蒙马特的星空因真实的灵魂而闪耀!”

  掌声再次响起,但似乎不如她期待的那么狂热。

  男爵夫人猛地将目光投向楼梯中段一个早已准备好的、更耀眼的聚光圈,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得意:

  “然而,在今夜所有的真相之中,最璀璨、最不容置疑的瑰宝,并非我身上的黄金与宝石,也非这座城堡的辉煌!”

  她抬起权杖,如同君主的权杖般指向聚光圈的中心。

  “我最亲爱的朋友们!请允许我,怀着无比激动和自豪的心情,向你们揭示照亮我巴黎生活的太阳,法兰西文学天空中最真实、最耀眼的新星!

  他摒弃浮华,以灵魂的纯粹示人,他是文学世界真相的化身,更是无上才华的象征!

  他就是‘贫穷的莱昂纳尔’,莱昂纳尔索雷尔!《老卫兵》《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的作者!”

  站在角落的莱昂纳尔:“……!?”忍不住顺着所有的目光,看向权杖所指之处。

  一位身姿挺拔、戴着眼部面具的年轻人,优雅地站在光线中央。

  他微微欠身,嘴角带着些许无奈、疏离、倦怠,向所有人点头致意;他身上依旧穿着那身打着补丁、肘部磨得光可鉴人的旧外套,裤子满是皱褶、泥点,皮鞋则布满了划痕。

  男爵夫人的声音因激动和炫耀而颤抖:“女士们,先生们!这就是真实的莱昂纳尔!摒弃一切虚饰,以最本真的灵魂面对世界!

  他是我最珍贵的挚友,巴黎独一无二的瑰宝!”

  雷鸣般的掌声和惊叹瞬间爆发,甚至远超刚才给男爵夫人本人的!

  “哦!上帝!他真迷人!看那眼神!”

  “天啊!能把贫穷穿得如此优雅高贵,这就是天才的风骨!”

  “多么真实!多么纯粹的灵魂!难怪能写出那样动人的小说!”

  “男爵夫人太有眼光了!她发掘了真正的珍宝!”

  “这就是‘贫穷的莱昂纳尔’!名不虚传!”

  ……

  赞美和倾慕如同潮水般涌向聚光灯下的“贫穷的莱昂纳尔”。他微微颔首,矜持中带着一丝厌倦,仿佛世俗的一切都让他疲惫。

  莱昂纳尔站在廊柱的阴影里,瞠目结舌;屠格涅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他的身边,满脸不可思议和惊慌失措。

  他有些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并不知道……我现在就去提醒……”

  莱昂纳尔伸手阻止了这位朴实的老先生,看着灯光中“贫穷的莱昂纳尔”那因为观摩无数次画像而十分熟悉的脸部线条,微笑起来:“屠格涅夫先生,你难道不觉得他比我更像‘莱昂纳尔索雷尔’吗?”

  这时两个声音几乎同时响起,但说的却是同一句话:

  “你被逮捕了,莱昂纳尔索雷尔!”

第97章 一箭双雕

  巴黎警察局总局的关押室弥漫着经年不散的潮湿霉味、劣质烟草的焦油味和汗臭。

  冰冷的煤气灯在头顶嘶嘶作响,将两个相邻关押室里的“莱昂纳尔索雷尔”的身影投在斑驳的石墙上,扭曲而庞大。

  其中一个“莱昂纳尔索雷尔”坐在一张硬木长条椅上,依旧挺直着背脊,虽然心里有些忐忑,却并不恐惧。

  他在被带出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的城堡前,屠格涅夫先生已经坐上马车,用最快速度赶向巴黎市中心。

  另一个审讯室里,那个冒牌的“贫穷的莱昂纳尔”,则显得萎靡许多。他脸上精心模仿的疏离和讥诮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惊恐、懊丧。

  他嘴里不住地低声咒骂着,咒骂那个坏了他好事的紫色蠢猪,咒骂那个该死的“拉马克”,更咒骂自己运气太背

  只差一步!过了今晚,他就能带着男爵夫人许诺的、用于购买“薰衣草庄园”的100万法郎,远走高飞了!

  他知道在公众面前亮相风险很大,但经过周密的计算和对人心的把握,还是决定进行这“惊险一跃”

  只有让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的虚荣心得到充分的满足、完全的释放,她才能彻底放下戒心,那100万法郎才能顺利到手!

  为了这100万法郎,他甚至忍痛放弃了更早之前的30万法郎,任由那些闪闪发亮的「金路易」被捐给了索邦。

  他笃定即使有人认出他来,只要不是和男爵夫人的关系太密切,肯定会等着看热闹、看笑话,而不是第一时间去提醒她。

  可是谁又能想到真正的“莱昂纳尔索雷尔”竟然也到了舞会上!

  他不是自视清高,从来不参加贵妇人的沙龙吗?为什么会出席这个无聊的化装舞会还把该死的警察也吸引过来了……

  关押处的大门外,身穿十八世纪将军服的克洛德探长,和穿着紫色天鹅绒面料贵族服饰的勒菲弗尔,都脸色阴沉地坐在门口的桌旁,互相都不想看对方一眼。

  刚刚化装舞会上的混乱、尖叫、男爵夫人的咆哮,还有那意外的一声枪响,都让彼此头上笼罩着一片阴云。

  本来无论是抓到“感情骗子”,还是“毒书作者”,都是一件露脸的事,但现在的情况就太复杂了……

  这时最外面一道铁门被粗暴地推开,吉戈局长阴沉着脸走了进来。

  他锐利的目光先是在勒菲弗尔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和恼火

  这个蠢货不仅私自行动,还在男爵夫人的舞会上开了枪,简直把警察局的脸丢到了整个欧洲!

  克洛德也好不到哪里去,虽然抓到了骗子,但却扫了男爵夫人的脸。

  贵妇人们可以在社交层面上不理会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的愤怒,但男爵夫人又怎么可能没有上层路线?

  到时候承担压力的是谁?还不是他这个局长!

  而且他们抓回的这两个人,一个无用,一个烫手!

  这个骗子他早有关注,外省的案卷堆积如山,但那些案子远在巴黎之外,且受害者多是些外省中产,掀不起大风浪。

  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虽然也被他骗了,但是为了贵族的体面,多半是要“冷处理”。

  这种骗子巴黎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区别只是有没有被抓到而已,巴黎人早就习以为常,也就一些艳文小报会把它当作稀奇事。

  所以抓了这个骗子,对他这个局长来说,并不算什么功劳。

  然后是那个真正的莱昂纳尔,就麻烦多了。

  他是年轻的文坛之星、索邦的宠儿,维克多雨果公开称赞过的后辈……据说被捕的时候和屠格涅夫在一起。

  吉戈局长虽然对文学一窍不通,但是对这个名字也如雷贯耳。

  他不太相信莱昂纳尔索雷尔会是《颓废的都市》的作者,原因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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