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豪1879:独行法兰西 第42节

  此刻庄园的空气里弥漫着上等蜂蜡、干燥玫瑰和刚刚修剪过的草坪的味道。

  在这里,只有海浪永不停歇的低语,以及偶尔掠过天际的海鸟鸣叫这也是罗斯柴尔德夫人需要的恬静生活。

  她甚至没有让自己的丈夫同行,而是让他在巴黎继续与那些庸俗的金钱打交道。

  午后,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在书房光洁的桃花心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线。

  罗斯柴尔德夫人慵懒地倚在一张覆盖阅读椅上,百无聊赖地翻着几份特意带来的报纸和杂志。

  她首席女仆丽雅悄无声息地走到身边,递上一个厚厚的信封:“夫人,这是从巴黎转来的信件,来自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

  您说只要有他的来信,要第一时间交给您。”

  罗斯柴尔德夫人听到「莱昂纳尔索雷」,顿时精神一振,立刻接过信封拆开来,还不忘挥手让丽雅离开书房。

  展开信纸,这是一份笔记清秀的小说誊写稿。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夫人低声念出这个标题,碧绿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好奇。

  她对莱昂纳尔的才华印象深刻,《老卫兵》中那种对时代弃儿的悲悯与冷峻的洞察力曾深深触动她,甚至让她解读出超越作者本意的、关于女性命运的隐喻。

  开篇第一句就让她微微一怔:

  【多年以后,面对床上的女人,小说家“L“将会回想起自己读到某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多么奇特的句式……”她喃喃自语。

  这种将未来、现在与过去交织在一起的叙述方式,在法语表达中呈现出一种近乎魔幻的时空张力。

  它不像传统的线性叙事,更像一种宿命的预告,一种在时间河流上投下的阴影。

  虽然罗斯柴尔德夫人的文学修养还不足以解读出其深意,但也瞬间被攫住了注意力,让她预感到这将是一个不同寻常的故事。

  她继续读下去,很快便沉浸在那个陌生女人用生命最后力气书写的绝望告白之中。

  当读到女人开篇就宣告儿子的死亡“我的儿子昨天死了”时,罗斯柴尔德夫人感到心口一阵尖锐的刺痛。

  这突兀而沉重的开场白,如同冰冷的匕首,瞬间刺穿了这个女人所有心理防护的屏障,直抵心底最原始的悲恸。

  虽然她没有孩子,但身为女性,她完全理解莱昂纳尔在叙述中强调的:“这不是谎言。”

  一个母亲在失去唯一骨肉的时刻,其话语本身就具有了不可辩驳的、近乎残酷的真实性和道德重量。

  这成为支撑起后面那漫长、卑微、炽热却又被彻底忽视的一生倾诉的唯一基石。

  随着信件的展开,罗斯柴尔德夫人看到了一个灵魂如何在无望的爱恋中燃烧殆尽。

  女人对作家L那贯穿一生的、不求回报的、近乎宗教般的献身,她卑微到尘埃里的姿态,她在无数个孤独夜晚的守望与幻灭,她独自孕育、抚养孩子并将他视为与爱人唯一纽带的执着……

  每一个细节都像细密的针,扎在罗斯柴尔德夫人敏感的心上。

  然而,最让她灵魂震颤的,并非女人的痴情与牺牲,恰恰是她在生命尽头那惊人的尊严。

  与那些庸俗的爱情小说里,用最卑微的方式乞求一丝怜悯,最终尊严扫地,被粗暴地拖走的女性不同

  莱昂纳尔笔下的这个女人,她忍受了无尽的忽视、遗忘、被当作众多露水情缘之一,却从未去打扰L的生活。

  她选择在死亡阴影的绝对孤独中,用笔而非声音,用沉静的文字而非失控的哭喊,向那个从未真正认识她的男人,发出最后的、也是最有力的控诉与宣言。

  她没有索要任何东西除了被“看见”,被“认识”,哪怕只是在她死后通过这封信。

  她将自己的悲剧化作一柄无形却无比锋利的剑,精准地刺入L那颗冷漠、健忘、沉溺于享乐的灵魂深处,留下一个永恒的、无法愈合的伤口。

  “这才是……真正的复仇。不,是救赎……是她对自己灵魂的救赎。”罗斯柴尔德夫人放下手稿,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海盐气息的空气,试图平复翻涌的心潮。

  “莱昂纳尔……莱昂纳尔……你怎么能这么懂女人……这么懂爱情……真正高贵的爱情……”

  她喃喃自语,脑中浮现出莱昂纳尔那高大英俊的样貌,还有他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的言语:

  “夫人,恕我直言,相比于优秀的作品对人类精神的‘赞助’,‘面包和安静的房间’,不值一提!”

  如此傲慢、如此自信,又如此迷人,仿佛他才是她的赞助人,而不是反过来。

  ……

  首席女仆丽雅再次见到自己的女主人,是听到罗斯柴尔德夫人在书房内发出“啊”的一声轻喊后。

  尽职的丽雅立刻打开书房的门冲了进去,只见她瘫在阅读椅上,面色潮红,双目含泪,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攥着一叠稿纸。

  丽雅关心地询问:“夫人,要不要叫医生来……”

  罗斯柴尔德夫人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连忙把散乱的裙摆整理好,重新坐直了身体:“我只是……读到了一篇杰作。”

  丽雅有些震惊,不能理解什么样的杰作才能让自己的女主人如此失态。

  而一个念头正在罗斯柴尔德夫人心中迅速成型,她来到书桌前坐下,铺开印有家族纹章的信纸,拿起蘸水笔。

  【亲爱的莱昂:

  你赢了!你说文学杰作对人类精神的赞助,远远超过面包与安静的房间,我原本以为只是你维护尊严的盔甲。

  但当我怀着难以言喻的激动心情读完了《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后,我才知道你维护的是我的尊严。

  请允许我直言,它带给我灵魂的震撼远超过《老卫兵》,尽管后者已足够杰出。

  您笔下的“陌生女人”,她的故事……哦,莱昂,您创造了一个将卑微刻入骨髓,却在尘埃中开出尊严之花的灵魂!她是从泥泞中升起的、带着血泪的星辰。

  她让我想起了许多人,但更多的是我自己。

  ……

  请允许我收回“艺术需要土壤”这句话;相反,你能允许我在报纸刊登之前就读到这样的杰作,是我莫大的荣幸。

  我完全相信你将来的长篇作品将会成为毋庸置疑的杰作,我将会为它的出版倾尽一切努力

  ……

  您真诚的欣赏者,

  埃莱奥诺尔阿德莱德德罗斯柴尔德】

  写完以后,她把信塞进信封,交给首席女仆丽雅,并告诉她:“请尽快把信寄到巴黎,寄给索雷尔先生。

  如果他有任何回信,同样第一时间寄给我。”

第84章 世界名画的诞生

  被《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的开头攫取注意力,不仅仅是诺曼底海岸边庄园里的贵妇人,还是有《现代生活》的总编埃米尔贝热拉。

  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在塞纳河水发臭的季节外出度假

  就像埃米尔贝热拉,作为成名的诗人、剧作家、散文家,即使他在乡下有栋别墅,也无法离开巴黎。

  尤其是周刊报纸的编辑,在搞定全部的文章与排版之前,他不得不被锁在「沙尔庞捷的书架」的二楼,咖啡一杯接着一杯,香烟一根接着一根。

  乔治沙尔庞捷先生虽然是个热心的艺术资助人,「自然主义」和「印象派」的发掘者,但本身并不善于经营。

  《现代生活》是他一时冲动创办的插图型周刊,因为成本高企,所以每份要卖到10个苏,比《费加罗报》贵了5倍。

  尽管沙尔庞捷先生坚持认为这才是报纸的未来,但是惨淡的销量已经让整个「沙尔庞捷的书架」不堪重负。

  而他还坚持给《现代生活》的投稿者们最高标准的稿费,简直就是疯了。

  身为总编,埃米尔贝热拉愁眉苦脸地看着面前堆积如山的稿件

  优厚的稿费自然会吸引众多的投机者,他必须一一排除。

  《现代生活》的定位高端,理念前卫,不仅涵盖了短篇小说、诗歌、艺术评论、文化随笔,还经常刊登对莫奈、马奈、雷诺阿等印象派画家的评论与作品。

  甚至皮埃尔雷诺阿自己就是杂志的主要插画师之一。

  没有新闻、没有绯闻、没有小道消息、不传播谣言……这样的报纸卖10苏一份,在巴黎实在太难生存下去了。

  他抹了一下光秃秃的额头,又拿过一个比较厚实的信封。

  “莱昂纳尔索雷尔?那个索邦二年级的大学生?”埃米尔贝热拉皱了皱眉头。

  他看过《老卫兵》,沙尔庞捷先生也交代过已经约到了这个年轻人的稿件,只是没有想到竟然这么快就收到了。

  这年头作家们断更……拖稿是常态,几周时间就交来作品反而不太正常。

  “又是一篇《老卫兵》那样的现实主义?虽然老套了点,但说不定能让报纸多卖几份……”

  埃米尔贝热拉拆开信封,抽出信纸展开来,发现竟然是一份手稿,有修改的痕迹。

  “这是没有钱请抄写员吗?”总编大人嘟囔了一句他自然不知道这是作者临时决定带着抄写员出国旅行,导致只抄录了一份的缘故。

  不过这份手稿修改不多,不至于严重影响阅读,他还是耐着性子读了起来。

  结果第一句就让他把眼睛看直了

  【多年以后,面对床上的女人,小说家“L“将会回想起自己读到某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这是什么表达?

  埃米尔贝热拉揉了揉眼睛,又反复看了两遍,这才真正读出了这句话的内涵。

  一时间他竟然激动地站起来,来到自己的副手约瑟夫身边,将稿纸拍在对方的桌上,指着第一行说:“看看这个!‘多年以后……将会回想起……遥远的下午’!

  这完全打破了时间的桎梏!把未来的一个模糊场景、当下的阅读行为、以及被回忆的那个‘遥远下午’压缩在一个句子里!

  太有力量了!”

  约瑟夫一脸懵圈,拿过稿纸看了一眼,很快也被这个开头吸引住了,瞬间就预感到这封信将具有改变‘L’一生的力量!

  他还想往下看下去,稿纸却被埃米尔贝热拉抽走了,着急地抱怨起来:“哦,贝热拉先生,您怎么能这么残忍,只给我看了个这么精彩的开头,却不让我看下去……”

  埃米尔贝热拉是总编,自然要优先阅读,他刚刚只是内心激动,需要找个地方发泄而已。

  接着,小说主体那第一人称的、充满绝望与压抑激情的倾诉,彻底征服了他。

  贝热拉长期浸淫在法国最先锋的文学圈,见过无数尝试描写女性心理和情感的作品,但如此极端、如此纯粹、如此具有毁灭性力量的女性声音,实属罕见。

  “心理深度!无与伦比的心理深度!”贝热拉赞叹道,再次引起了约瑟夫的注意。

  他放下自己手中的稿件,拿过贝热拉已经看完的稿纸,阅读了起来。

  埃米尔贝热拉则干脆站了起来:“索雷尔这个年轻人,他完全钻进了这个垂死女人的灵魂深处!也钻进了巴黎这座城市的灵魂深处!”

  他尤其欣赏小说对巴黎都市生活的生动描绘

  通过“陌生女人”的视角,那些与L有关的场景:楼梯间的擦肩、公寓的灯光、剧院外的等待、孩子生病时的无助……

  这些细节是如此真实,充满了巴黎特有的疏离感、偶然性与隐秘的激情。

  它们不是像传统现实小说里的环境描写,只充当人物活动的背景板。

  它们是构成女人悲剧命运不可或缺的、冰冷的戏剧舞台。

  约瑟夫读完以后也深受震撼,第一时间就表示:“这简直是为《现代生活》量身定做的!贝热拉先生,我们必须马上采用!”

  埃米尔贝热拉点点头:“放在下一期的头条!不,下一期太慢了你把这一期的头条给我换下来,这篇必须最快速度见刊!”

  约瑟夫这时有些犹豫:“篇幅会不会太长了?我们的成本……”

  埃米尔贝热拉摇摇头:“篇幅长?我去向沙尔庞捷先生说明!如果不行那就分两期,甚至三期连载!读者会追着看的,我保证!

  还有,你马上把它誊写两份,一份给排版工,另一份寄给雷诺阿先生!

  相信我,雷诺阿先生会喜欢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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