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要想劝阻家里,直接说“埃米尔”是个骗子显然是下策,只会被家里认为他“心野了”“不听话了”“不顾家里死活”,所以只能委婉地提醒家人要调查清楚此人的背景。
同时,他也在心里盘算着赚钱的法门,毕竟未来从家里拿到学费、生活费的可能性已经微乎其微了。
第7章 投稿
信写到一半,就听到马丁太太尖利的声音穿透楼板,催促房客们下楼吃饭。
莱昂纳尔下午那顿都还没有完全消化,更不想吃马丁太太那些有辱舌头尊严的食物,于是选择了无视。
反正怀里还有一块面包、一片咸肉,等下饿了就垫吧垫吧。
在尽量斟酌了措辞以后,他终于写完了这封信的最后一句:
【……总之,替我感谢埃米尔先生。但是必要的谨慎还是需要的,如果可以,父亲可以寄一封信给「奥尔比贸易公司」,我也会在巴黎问一问巴拿马运河的事。
爱你们的莱昂
……】
写完以后,莱昂纳尔又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问题后才小心地折好,放进外套的内袋里,准备明天上学路上顺便寄了。
接下来就是怎么赚钱的事了。
加上家里刚刚寄来的20法郎,他的资产一共也只有110法郎多点,在巴黎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连房租、伙食、纸笔、借阅报纸图书,以及各种杂费,最多只能支撑2个月。
如果不能尽快找到来钱的门道,阿尔卑斯那是不想回都得回。
莱昂纳尔盘算了一下,在不影响学业的情况下,适合自己的兼职工作无非那么几种
一是给中产家庭做家庭教师,周末上课,运气好的话每个月大概能有40到60法郎的收入。
二是当誊写稿件的抄写员,每天晚上干活,按页计费,每页大概3到5个苏,每个月大概能赚到20个法郎。
这样勉强能让自己在巴黎活下去。
至于其他工作,比如书店的助手、咖啡店的侍应生……他一个外省的穷学生,没有担保人的话基本不会有人雇佣。
当然还有第三条路投稿,当个作家!
这是法国文学的黄金时代,从维克多雨果,到巴尔扎克,再到福楼拜、左拉,无一不是依靠写作实现了财富的积累、阶层的跃升。
包括今天刚刚认识的莫泊桑别看他现在只是个籍籍无名的政府公务员,请客也只能去「公共餐桌」,但等到不朽的《羊脂球》发表以后,他就很快辞去了工作,成为全职作家。
不久以后更是搬到了房价高昂的都隆街;几年后甚至能买下一条游艇,一路行驶到意大利度假。
莱昂纳尔的原身也算是阿尔卑斯当地有名的小秀才,能选择进入索邦大学的文学院学习,内心自然也是抱着成为大作家的梦想。
只不过无论怎么投稿,始终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莱昂纳尔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一叠纸这些都是原身留下的手稿。重生以后需要整理的记忆太多,浑浑噩噩了很久,所以还没有来得及细看。
作为燕京大学中文系的青年讲师张朝华也就是现在的莱昂纳尔,看到这些手稿的标题就一阵头疼
《理想的教育》《爱与理性》《神圣的少女》《阿尔卑斯山深处的回响》……
一篇篇都长着一副少年老成的严肃面孔。
再看内容,大多是一些学院派的诗歌、散文、文学评论,虽然文字还不错,但是价值观方面宗教色彩强烈,早就被这个时代淘汰了。
并且原身的志向极高,只给《费加罗报》《共和报》《两世界评论》等大报投稿,自然没有下文。
要知道在19世纪50年代,伟大的雨果先生凭借写作成为大富豪与“法兰西的良心”之后,这条赛道就开始变得异常拥挤。
每一份报纸、每个出版商都能收到大量的投稿,每份投稿背后,都是一个野心勃勃,想要成为下一个雨果或者巴尔扎克的年轻人。
按照《费加罗报》主编的一句刻薄的话形容就是:“比公共厕所里的苍蝇还要多!”
所以不用想,莱昂纳尔原身投出的那些稿件,和其他绝大部分稿件一样,被静静地堆在报社、出版社的角落里,等积累到一定数量,便统一扔掉。
这点倒是和20世纪90年代到21世纪初的中国文坛差不多。
一个没有什么背景的年轻作家想要熬出头,途径无非几个
如果法兰西还在帝国时代,最佳捷径是参加法兰西文学院举办的诗歌大赛,写一首让某个皇帝高兴的颂圣诗,那就能获得跻身文坛的机会。
当然还有一条每个时代通用的路子,那就是:混圈子。
先从地方文坛混起,在小报纸上发表一些蹩脚的诗歌、小说,然后给大作家写信拍马屁并附上自己的作品,如果能得到肯定、赞扬的回信,那就可以拿着这封回信出没在报社、出版社老板的办公室里。
当然,如果能成为大作家的学生,或者干脆就是跟班就更好了,总能找到机会让他们推荐推荐。
此外先从记者做起,在出版业积累名声和人脉之后,再选择成为作家也不失为一种办法。
但无论哪条路子,莱昂纳尔的原身显然都没有积累任何这方面的经验与社交关系,只会傻乎乎地写过时的文章,希冀有一天奇迹能够出现。
现在的莱昂纳尔手里的钱捉襟见肘,随时可能要饿肚子,更没有办法展开更多的社交活动。如果真找到了誊抄或者家教的工作,更是会把一切空余时间压榨光。
所以他当然不会继续死磕《费加罗报》或者《共和报》
他从房间一角掏出来一叠印刷质量极差,用力点摸就满手油墨的报纸《灯笼报》《小丑报》《喧哗报》……
这些报纸刊登的都是一些桃色新闻、笑话段子,最便宜的甚至只卖3个生丁一份,而且都是几个月前的过时报纸。
莱昂纳尔的原身搜集这些报纸当然不是为了观赏上面的文章,而是为了擦屁股虽然这栋公寓楼梯的转角处有一间公用的厕所,但是吝啬的马丁太太显然不会提供厕纸。
于是这些过时的小报就成了最廉价的替代物,花上3个苏就能解决一个月的擦屁股问题,除了会让某个地方漆黑一片、油光发亮之外,倒也没有什么副作用。
而现在这些“厕纸”则成了莱昂纳尔的救命稻草,他如饥似渴地阅读上面的各种段子,分析巴黎的乐子人到底爱看什么……
如果说还有报社老板愿意第一时间拆看投稿的话,一定是这些小报,而非那些每天能卖10万份、20万份的大报。
等翻完这些“厕纸”,莱昂纳尔已经成竹在胸,拿起纸笔奋力书写起来,不一会儿就写了整整两页。
这算是“投石问路”吧?不宜太多,不然沉没成本太高。
只是落款不好办,署真名容易以后暴雷,假名的话……莱昂纳尔略一思索,就写下几个字:
「一个老实的巴黎人」
第8章 危机
第二天早上,为了躲开絮絮叨叨要涨房租的马丁太太,莱昂纳尔7点半就出了门,今天他要走路去索邦,节省自己那点可怜的资金。
毕竟现在5个苏可以买上整整半公斤的法棍,还能搭上一罐牛奶!
巴黎冬季的天空总是蒙着一层灰霾,还弥漫着一股煤烟味,十一区处于下风向,因此空气更加恶劣。
莱昂纳尔刚走出一个街区,就差点被小巷里窜出来的一辆马车撞到,车夫骂了一句:“小崽子,不看路吗!”然后用力抽了一下马屁股,扬长而去。
莱昂纳尔这才发现这辆马车上贴着金鸢尾花的徽章,说明它隶属于市政府,难怪这么趾高气扬。
不过它只是辆普通的运货板车,上面堆着些什么,用黑布盖着,隆起成一座小丘再仔细看,黑布下面露着几只发黑的脚掌。
“路倒……”莱昂纳尔心中一下就出现了来自东方灵魂故乡的词汇。
这些应该就是昨晚冻毙在大街小巷里的流浪汉、精神病之类。
巴黎冬季的气温在欧洲的首都里不算冷,白天通常能在0℃以上,晚上则会降到零下,加上肺炎横行,别说流浪汉,对穷人来说也是极难熬的。
这也是莱昂纳尔发现家里马上要给自己断供以后,着急赚些「快钱」的缘故。
110法郎看着能在巴黎混上一个多月,省吃俭用甚至能到两个月但前提是不能有任何额外支出,也就是说没有任何抵抗风险的能力。
但重生到19世纪,兜里没有什么钱,最重要的是怎么成名吗?当然不是是确保自己能活下去!
这里没有后世的社会保障制度,即使他这样的名校生也没有学生医保,住在穷人扎堆的十一区更是时刻和肺炎病毒、流感病毒、大肠杆菌,甚至霍乱、结核为伴。
加上饮食简陋,身体抵抗力就更差了。
而且就算有钱住进医院,在没有发明青霉素的年代,情况大概也好不到哪里去要知道巴黎大霍乱时期,由于病人扎堆,医院又缺乏消毒、隔离的措施,死亡率甚至比呆在家里硬挺还高。
想到这里,莱昂纳尔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如果不能尽快改善自己的经济条件,别说做大做强、再创辉煌了,随便一场病都有可能让自己横尸街头,或者活生生咳死在阁楼里。
哪怕自己在需要帮助的第一时间就拍电报回家,一切顺利的情况下,得到具体的帮助也差不多要一周以后了。
再加上远在阿尔卑斯的索雷尔家面临的诈骗危机……
莱昂纳尔几乎是一瞬间感觉到“生活的重担”压在了自己的肩上。
在经过「圣马丁大道」时,他拐去了路旁的邮局。
隔着高高的铁栅栏,他对邮局的工作人员说:“我需要开通一个「存局候领」。”这是一种邮局保管邮件,直到收件人到局取件的服务。
“匿名的吗?”工作人员头也不抬。
“实名和匿名有什么区别?”
“实名免费,可以为你保留信件15天,取件时提供身份证明和服务口令就行;
匿名保留信件30天,但需要支付每个月2法郎的费用,取件的时候提供登记名,口令同样是必须的。”
想到自己所写投稿的黄暴程度,莱昂纳尔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匿名存局候领」,心疼无比地递上了2法郎的钞票以后;工作人员很快递出来一张登记表格让莱昂纳尔填写。
莱昂纳尔很快填写完毕递了回去;不到3分钟,一张泛黄的厚纸片从窗口递出,他与法国邮政圣马丁大道分局的「匿名存局候领」契约就算成立了。
接下来他直接在昨晚写就的稿件末尾附上自己登记的化名与邮局地址,然后塞进信封、粘好封口和邮票,和寄给家里的那封信一起塞进了邮筒。
办完这件大事,一抬头已经8点20了,不想再次迟到的莱昂纳尔快步离开了邮局。
经过共和广场,转到圣殿路,再上圣米歇尔桥从桥上隐约可以看到巴黎老娘娘庙……划掉……圣母院标志性的哥特式尖顶来到塞纳河左岸,接着穿过两个街区,终于在不到8点50分的时候,站在了索邦的门口。
这时候其他同学、老师也已经陆续到了,校门口热闹得很。
优雅的四轮马车、轻便的两轮马车,还有正在下客的公共马车,在这里挤作一团,把尚未硬化处理的地面踩得泥泞不堪。
莱昂纳尔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老熟人”,阿尔贝德罗昂。
他正从一辆一匹马拉的四轮小马车上轻巧地跳下来,又潇洒地把缰绳甩给门口迎候的校工,顺便抛给对方几个铜币。
校工向他道了声谢,屁颠屁颠地牵着马去了学校的公共马厩。
阿尔贝也一眼就看到了莱昂纳尔,以及他头上冒着的白色雾气和裤腿上的泥点。
他忍不住发出嘲笑:“看来索雷尔先生的腿脚比挽马的蹄子更加靠谱!下次应该把您拴在车厢前面,那坐公共马车的乘客都不会迟到了。”
阿尔贝刻意提高了音调,顿时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许多人也发现了莱昂纳尔此刻的“狼狈”,修养好的还只是嘴角微微上翘,修养差的直接就哈哈大笑起来。
莱昂纳尔却没有感到任何窘迫,脸上的表情甚至都没有发生变化:“罗昂先生今天怎么没有叼着您的奶嘴来学校?”
阿尔贝听到以后先是一愣,随即脸色先是变得煞白,然后又变得通红:“你……你……”
周边那些刻薄的学生笑得更大声了,甚至有人喊了出来:“说得漂亮!”
这热闹一下吸引了所有人,甚至就连老师们都侧目此处。
原来阿尔贝乘坐的马车叫做“巴吉”,是巴黎花花公子们的标配之一(还有一种是双轮敞篷型),只需要一匹马,自己就能驾驭,价格不贵,又不失体面。
只是因为车型较小,所以俚语中又有“童车”或者“婴儿车”的词义莱昂纳尔就是抓住了这个双关进行的反击。
这无疑比阿尔贝那种刺果果的阶级歧视要优雅得多,也更能赢得大学生们的喝彩。
莱昂纳尔这句话不仅讽刺了阿尔贝的幼稚,更是戳破了他仰仗父辈余荫,实际手头没什么钱的实质。
阿尔贝恼羞成怒,但是大庭广众之下他不可能真的上前殴打对方,只能恶狠狠地丢下一句话:“你敢羞辱我?你知道我的父亲是谁吗!?”
莱昂纳尔露出错愕的表情:“怎么,你母亲没告诉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