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豪1879:独行法兰西 第23节

  佩尼亚男爵夫人身边围着四五位青年男子有的神情颓废、眼神空茫;有的目光灼灼,满是钦慕;还有的身体微微前倾,仿佛随时准备倾听她的倾诉。

  而在客厅另一角,还有几位作陪的太太围坐在茶几前,有人轻啜苦艾酒,有人戴着手套翻阅新出版的《费加罗报》。她们偶尔低声谈论谁的女儿又嫁入银行世家,谁家的男仆近日在集市上打架……

  莫泊桑在房间此刻无疑是焦点。

  他在客厅中央来回踱步,脸色红润、声音高亢:“……就在这个周一,清晨,巴黎的懒汉们还蜷缩在温暖的被窝里时,他却要站在索邦的审判席上,接受如刀剑一般冰冷无情的拷问!”

  “哦?”佩尼亚男爵夫人来了兴致,突然问道:“上个星期……不,再上个星期,‘贫穷的莱昂纳尔’不是和伊波利特泰纳教授和解了吗?为什么索邦还要拷问他?”

  莫泊桑一愣,这是哪个版本的“贫穷的莱昂纳尔传奇”,自己怎么没有听说过?

  不过到底是后来的「短篇小说之王」,莫泊桑很快把故事拐了个弯:“不是因为伊波利特泰纳教授的事,而是……而是……”

  他努力回想周二在马拉美的沙龙上听到的只鳞片爪,奈何马拉美的声音本来就慵懒、含混,现场还有个年轻人在弹钢琴,自己只能记得几个关键词。

  但只有几个关键词也足够莫泊桑发挥了,他很快就理清了思路,声音也重新变得充满自信:“而是维克多雨果先生,要‘见一见’这位胆大包天、敢挑战院士权威的年轻人!”

  「维克多雨果」的名字出现在沙龙现场,终于让那几个只盯着男爵夫人的男子看向了莫泊桑。

  其中一个发出了尖刻的嘲笑:“居伊,你那些小说不是应该发表在《费加罗报》上吗?怎么搬到了这里?

  维克多雨果先生去索邦拷问一个阿尔卑斯来的乡巴佬?你不如编个拿破仑陛下复活过来带领他的近卫军占领了柏林的故事!”

  莫泊桑也恼了,他语气铿锵地反驳:“不,恰恰是因为愿意来索邦见证一位贫穷的年轻人的崛起,他才是维克多雨果!而不是一个势利的蠢货!”

  被反驳的年轻人气的从座位上跳起来,但随即被男爵夫人一个眼神按回了座位,只能气呼呼扭过头去。

  佩尼亚男爵夫人显然对莫泊桑带来的关于“贫穷的莱昂纳尔”的新故事十分感兴趣:“继续说下去,居伊。”

  莫泊桑得到了鼓励,继续把从斯特凡马拉美那里听到的残缺不全的二手信息,用自己大胆的想象力敷衍成了莱昂纳尔的新传奇。

  在这一集短剧里,莱昂纳尔跳到桌子上,义正词严地怒斥了索邦僵化的管理制度、落后的教学内容,以及弥漫在整所大学里那种以攀比为荣的作风!

  无论是索邦的校长还是在座的教授,无不被这位年轻人的胆略与口才折服。

  维克多雨果先生则在莱昂纳尔演讲完以后紧紧握住他的双手,向现场所有人宣布:“打压、欺辱才华横溢的年轻人,是索邦、是法兰西欠下的债务!

  先生们!请记住这债务。唯有记住,我们才配拥有未来!”

  莫泊桑最后这句话铿锵有力,把沙龙现场的所有人都震慑住了这种如洪钟大吕的箴言,确实很像是雨果先生的演讲风格!

  天啊,雨果先生竟然认为索邦和法兰西欠莱昂纳尔的!这是何等高的评价!

  佩尼亚男爵夫人的眼睛里已经水光涟涟:“哦,天呐,没想到‘贫穷的莱昂纳尔’竟然能让雨果先生都为他动容!

  让这样有才华的年轻人深陷贫穷,不应该发生在我们法兰西的土地上!

  居伊,下一次,你能带‘贫穷的莱昂纳尔’来我的沙龙吗?”

  莫泊桑这才发现自己的发挥有点过头,佩尼亚男爵夫人好像对莱昂纳尔比对自己还感兴趣,于是连忙补充:“您的善良让整个巴黎都有了荣光!

  不过莱昂纳尔最近在创作一篇杰作,将会刊登在下一期的《索邦文学院通报》上,无暇参与沙龙;而且莱昂纳尔毕竟从未参加过这样的盛会……”

  佩尼亚男爵夫人闻言只能遗憾的点点头:“杰作?我已经迫不及待了……”

  莫泊桑这才擦了一把冷汗。他看男爵夫人正在兴头上,小心翼翼又充满虔诚地凑近对方,用一种谦卑的语气说:“亲爱的玛尔塞拉,我写的《旧日故事》,这个月19号就要在「巴郎德剧院」上演……

  如果你能屈尊前往观看,将是我和剧院,还有所有演员、以及观众的荣幸……”

  男爵夫人闻言,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懒洋洋地问:“你还需要多少赞助?”

  

  “贫穷的莱昂纳尔”与雨果先生的故事很快传遍了整个巴黎的贵妇沙龙,甚至就连那些纯艺术家的聚会也有所耳闻。

  “贫穷的莱昂纳尔”正在创作的杰作也成为这些贵妇人关注的焦点而刊登它的3月号《索邦文学院通报》,更是备受瞩目。

  加斯东布瓦谢教授看到桌上多出来的一大叠增订名单,顿时有点头皮发麻。

第48章 人人都有一双手,不在巴黎吃闲饭

  加斯东布瓦谢教授的苦恼不是来自于学报的印数,而是来自于《老卫兵》的主题。

  往年的3月号《索邦文学院通报》主要是索邦才子们的秀场,刊登的多是一些唯美主义、浪漫主义或者轻喜剧风格的小说。

  那些有心资助学院的大人物们,之所以要来参加「诗会」,主要目的是在展现慷慨的同时,附庸风雅一番。

  毕竟听完年轻、英俊的大学生在「诗会」上朗诵描写迷路的牧羊人在森林中与妖精谈恋爱的故事,谁都能评头论足一番。

  但《老卫兵》实在太沉重了,批判的矛头既指向了专制政府,也指向了共和政府。

  雨果先生“历史的债务”“我们都欠着债”更是让任何听到的人都不会好受人家来参加「诗会」,是给索邦捐款的,不是向索邦还债的。

  「老近卫军」是19世纪法国历史上非常特殊的存在,他们不畏牺牲的勇气,和对皇帝拿破仑的忠诚,既指向法兰西近代史上一段难以忘怀的荣光岁月,也指向一种顽固、愚昧、无知、粗鲁的人格象征。

  在巴黎,政治记者们会用「近卫军」来称呼那些政治家的长期紧密的追随者,这是一个带有一定的贬低意味的词汇。

  所以《老卫兵》的发表,很可能将法国人对于这个本来已经消亡殆尽的群体的记忆重新唤醒结果是好是坏,那就不由人来掌握了。

  所以院长亨利帕坦教授,觉得有必要在《老卫兵》前加一段点评,让读者不至于对这篇小说反应过度最大的问题是,这段点评该怎么写?

  一方面,要体现《老卫兵》是一篇难得的杰作,甚至连维克多雨果都赞誉有加:

  另一方面,又不能让它这么锋芒毕露,刺伤太多对此有忌讳的大人物的内心例如像埃内斯特勒南这样的波旁王朝死忠。

  他那天之所以对莱昂纳尔敌意满满,很重要的原因就是,给予他们家族地位、财富的路易十八,就是当年下令解散并监视「老近卫军」的始作俑者。

  加斯东布瓦谢教授斟酌再三,终于从墨水瓶里拔出鹅毛笔,先沥了沥多余的墨汁,然后在稿纸上写下:

  【在本期《通报》付梓之际,我们怀着极大的热忱与审慎,向诸位推介一篇注定将在学院内部乃至更广阔的文学领域激起回响的学生作品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的短篇小说《老卫兵》……

  索雷尔先生的《老卫兵》,却以其迥异的气质、沉郁的力量与无懈可击的艺术完整性,为我们展现了一幅截然不同、却又震撼人心的图景……获得了我们最崇高的文学巨擘维克多雨果先生的亲自品鉴与高度赞誉。

  然而,正因为《老卫兵》的艺术力量如此沛然,其主题的深沉与视角的独特如此引人注目,作为编者,我们深感有责任引导读者,以一种更为澄澈、超越政治语境的目光,去领略其文学价值……】

  正写着,办公室的大门被推开了,伊波利特泰纳面带愠色地闯了进来,对着加斯东布瓦谢吼道:“雨果先生来的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加斯东布瓦谢一脸懵:“发生了什么……你不是看过会议的记录了吗?”

  伊波利特泰纳气喘吁吁地坐到了他对面的椅子上,捂着胸口好久呼吸才平息下来,然后用一种压抑着怒火的语气说:“阿尔芒昨晚参加了阿黛尔夫人的沙龙,阿黛尔夫人问他雨果先生替我讨回医药费没有!”

  加斯东布瓦谢:“……”

  伊波利特泰纳继续补充道:“现在到处都在传‘贫穷的莱昂纳尔踢伤了泰纳教授,欠了医药费,雨果先生亲自来索邦讨债,并且表示学生欠的债,也就是索邦欠的债’!

  天啊,这还是我认识的巴黎吗?这还是我生长的法兰西吗?现在我去任何聚会,大家都用奇怪的眼神看我……”

  加斯东布瓦谢:“……”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幽幽提醒这位脾气火爆的老同事:“我觉得,你是不是误会莱昂纳尔了?这种谣言,怎么看也不是莱昂纳尔编的,对他有什么好处呢?

  昨天晚上,我在瑟莱斯蒂娜夫人那里听到的版本还是‘泰纳教授觉得自己欠了莱昂纳尔的债,想把女儿嫁给贫穷的莱昂纳尔还债’呢。”

  伊波利特泰纳:“我的女儿?玛德莲结婚已经十年了!……等等,难道真的不是莱昂纳尔?”

  加斯东布瓦谢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份《老卫兵》的抄写稿,递给泰纳:“你先看看他的小说我不认为这样一个年轻人,会用这样无耻的方式成名。

  他的才华,媲美我在索邦见到的任何天才!”

  伊波利特泰纳将信将疑地接过稿纸……

  

  安坦街12号,502号公寓,两个年轻人和一个小姑娘,迎来了一场温馨的聚会。

  长方形的餐桌上铺着洁白的亚麻桌布,镀银的餐具已经擦得锃亮,每个人的座位前放着一只刻着花纹的瓷盘和高脚水晶杯;炉火噼啪作响,烛光在水晶杯上折射出细碎的光芒。

  桌上正中央,放着一个大大的汤碗,里面是一只已经炖得酥烂的老母鸡,还有金黄色的鸡汤,以及在鸡汤里浮沉的蘑菇、萝卜块。

  汤锅周围,则摆着烧鸭胸、奶油土豆、牛油烤时蔬,面包篮里既有传统的长棍面包,也有松软的「布里欧修」。

  佐餐酒则准备的是一瓶普通的起泡酒。

  莱昂纳尔举起杯子:“让我们祝贺佩蒂小姐健康归来!干杯!”

  艾丽丝与佩蒂也都高高举起酒杯:“干杯!”只不过佩蒂的杯子里装的是柠檬水。

  艾丽丝在莱昂纳尔这里足不出户地躲了两周,甚至连窗帘都不敢打开;白天莱昂纳尔要去索邦上课,晚上则写稿到深夜,周末也经常神秘消失一整天。

  她在这里除了看报纸以外,便没有任何消遣直到这天,莱昂纳尔带回了一个叫做佩蒂的小女孩,说是自己的女仆。

  对于发生在莱昂纳尔身上种种神奇的事情突然间成了一个作家,还赚上了不菲的稿费,住进她想都不敢想的公寓艾丽丝已经习以为常,不再追问了,何况突然多了个10岁的小女仆。

  她只庆幸自己有了个伴。

  吃过庆祝的晚餐,艾丽丝终于鼓起勇气问莱昂纳尔:“我想……我想去找一份工作,我不能在你这里继续白吃白住了……

  你有门路可以给我介绍吗?”

  莱昂纳尔并没有意外。

  艾丽丝在她父亲的农场里,本来就养成了劳动的习惯,能在公寓里关上二周没有出门,已经算一件难得的事。

  但是她的头像可是上过几份报纸的寻人启事的,现在抛头露面,恐怕很快就会被教会“缉拿归案”。

  他想了一会儿,忽然问:“你的字写得怎么样了?”

  艾丽丝一愣,随即点了点:“我在「卢尔圣母院」抄写过《圣经》,嬷嬷说我写得不错。”

  莱昂纳尔露出笑容:“那就好办了!”

  

  1879年的3月1日,当期的《索邦文学院通报》正式出版。

  作为每年最受瞩目的一期学报,很快每个索邦学生的手头都拿到了一份。

  然后他们就震惊地发现,这一期《索邦文学院通报》首页最重要的位置,竟然不是哪位学者、教授的高谈阔论,而是一篇学生作品的导读。

第49章 巴黎的心跳

  “《老卫兵》?莱昂纳尔索雷尔?文学院二年级?”

  上面的每个词都不难懂,但是组合到一起去,就让这些同学脑子发晕了。

  他们手里攥着《索邦文学院通报》,不时回头看一眼坐在最后一排角落里的莱昂纳尔,紧接着再看回学报上的名字。

  索邦没有第二个文学院,文学院也没有第二个「莱昂纳尔索雷尔」。

  惊疑的目光逐渐变成了羡慕和妒忌,甚至有同学小声地抱怨:“布瓦谢教授不是一向最公正了吗?那位侯爵夫人到底给了多少赞助?”

  “砰”一声巨响,说这话的学生面前出现了一个拳头,狠狠地砸在桌面上。

  阿尔贝一脸傲慢地说:“莱昂,是我的朋友!是罗昂家族的朋友!你羞辱他,就是羞辱我,羞辱罗昂家族!我不希望以后再听到这种言论!”

  吓得对方连连点头,不敢还嘴。

  阿尔贝得意地向莱昂纳尔方向抛了个“你看我够意思吧”的眼神,随即打开自己手里的《索邦文学院通报》,高声朗诵着布瓦谢教授的导读

  【……若我们将目光仅仅局限于“老近卫军”这一具体的历史身份,则大大低估了索雷尔先生的创作深度,也窄化了这篇杰作所能激发的普遍共鸣。“老卫兵”的悲剧性,并非源于他效忠过哪个政权,而是源于一个普遍的人性困境……】

  【《老卫兵》令人惊叹的另一个维度,在于其叙事艺术的高度成熟与创新性。索雷尔先生摒弃了浪漫主义常见的激情渲染或自然主义惯用的资料堆砌,选择了一种近乎冷酷的“旁观者视角”酒馆里一个年轻的伙计。】

  【雨果先生以其洞穿时代的深邃目光,断言其“属于未来”。能得到这位“法兰西的良知”如此定评,于索邦、于作者本人,皆是莫大的殊荣。】

  教室里逐渐安静下来,没有在听阿尔贝在说什么,几乎每个人的眼睛都被占了第二版整版的《老卫兵》吸住了,挪都挪不动,更别说看向小丑一样的阿尔贝了。

  阿尔贝越念越心惊,他虽然是个不学无术、凭借罗昂家族几代对索邦的丰厚资助才得以入学的纨绔子弟,但贵族出身的他从小就在家中接受过颇为严格的教育,也被逼着看过不少书。

  他深知能得到索邦教授和雨果如此赞誉,莱昂纳尔写的这篇《老卫兵》肯定有不凡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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