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豪1879:独行法兰西 第2节

  尤其是人文类大学,学生们仍以来自旧贵族、商人、官僚等特权阶级家庭的青年为主,像莱昂纳尔一样出身于外省小职员家庭的学生虽不能说凤毛麟角,但肯定不是主流。

  在大部分人看来,他更应该找一家「会计学校」「路桥学院」「矿业学校」就读,而不是坐在这座传承自黎塞留时代(1624-1642年)的神学院里,学习这些触及人类灵魂的知识。

  而家庭背景的悬殊,在大学课堂上最直接的体现并不是穿没穿华丽的衣服、喷没喷昂贵的香水,而是阅读量的积累。

  即使在书本价格已经非常便宜的19世纪下半叶,能支撑一间藏书室的家庭也在少数。

  当家境优渥的学生随口引用那些略微“生僻”的著作里的句子时,实际就是将平民同学默默排挤出圈子。

  巴黎的公共阅览室虽然遍地都是,但里面只有报纸和一些供人消遣、娱乐的小说,像让拉辛的戏剧集就只能在少数图书馆借到。

  毕竟让拉辛不是维克多雨果、巴尔扎克,或者福楼拜这些巴黎市民耳熟能详的作家,他已经死了快200年了;剧本也不同于小说,除了导演和演员,只有少数专业人士会阅读。

  在课堂上,如果教授提到了哪一部经典之作就像《费德尔》平民学生要做的是默默记下书名,然后试着能不能从图书馆里借到。

  与教授侃侃而谈作品具体内容的机会,只属于那些从小就接受了良好家庭教育的有钱同学。

  伊波利特泰纳教授显然要给迟到的莱昂纳尔一点苦头吃,他用挑剔的目光盯着眼前的学生,等待想听到一句“抱歉,教授,我没有读过《费德尔》……”

  但他永远不会想到,这个熟悉的年轻学生的躯壳里,是一个在140多年后任教于中国燕京大学中文系的灵魂,教的还是《外国文学作品选》和《文学理论》这两门课……

  莱昂纳尔抬起头,与泰纳教授默默对视了一下,然后站起来,语气平静如水:“拉辛的《费德尔》是一部严格遵循了布瓦洛倡导的‘三一律’的剧作。

  故事是单一线索,情节集中在一个地点、时间在一天之内……”

  阿尔贝“噗呲”一声笑了出来,打断了莱昂纳尔的发言:“索雷尔先生真是聪明绝顶,他这套说辞可以用在拉辛任何一部剧本上……”

  教室里哄笑起来。

  所有人都认为莱昂纳尔是在用话术逃避对《费德尔》具体内容的分析,就连伊波利特泰纳教授也不例外。

  他皱着眉头,挥手打断了教室里的笑声:“莱昂纳尔,我曾经一度以为诚实、质朴是你的好品质……”

  莱昂纳尔并没有慌乱,声音依旧平静:“教授,我还没有说完。”

  伊波利特泰纳教授无奈地点点头,示意他可以继续说下去他甚至有点后悔向这个来自十一区的可怜年轻人提问了。

  不过这种情绪只停留了短短几秒,就被莱昂纳尔滔滔不绝的讲述给淹没了:

  “《费德尔》中,费德尔对希波吕托斯的背德之爱是单一的、最高级别的线索,所有次级行动皆服务这条主线,符合「行动的统一律」;

  全剧始终在特雷泽纳王宫前庭展开,廊柱与石阶构成囚笼的象征,隐喻人物被命运所禁锢,符合「地点的统一律」;

  全剧情节发生于忒修斯‘死亡’的消息传来,至其生还后的黄昏,跨度不足18小时,符合「时间的统一律」。

  教授,这是第一个问题的答案,您觉得可以吗?”

  清晰、简洁、重点突出的回答让现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当中,伊波利特泰纳教授收起了自己轻视的目光,重新开始审视眼前的这个有着一头浓密黑发和一双蓝色眼眸的青年。

  也许只是碰巧?让拉辛的作品虽然不好借阅,但毕竟是影响了整个法国戏剧的大剧作家,莱昂纳尔偶然看过剧本或者演出,也不奇怪。

  不过能在这么仓促的情况下,如此准确地回答出这个问题,

  伊波利特泰纳教授不动声色,再次点点头不过这次却带着鼓励的意味表示自己对莱昂纳尔的答案并无异议,他可以继续说下去。

  下一个问题更难,可以说完全超出了一个大学生可以在课堂上临场发挥的限度,即使回答不上来也没有什么丢人。

  伊波利特泰纳教授已经基本原谅了莱昂纳尔的迟到。

  莱昂纳尔同样不动声色,就连声音也同样没有波动,丝毫听不出被肯定的喜悦:“时间统一律要求剧情发生在二十四小时之内。

  拉辛通过巧妙地安排情节忒修斯的‘死亡’消息传来、费德尔对希波吕托斯压抑感情的爆发、忒修斯的意外归来、真相的揭露和最终的悲剧所有这些关键转折点,都被压缩在从清晨到黄昏的短暂时间里。

  这种时间上的高度集中,并非仅仅为了遵守规则,而是为了极致地强化戏剧的紧张感和人物的心理压力。

  想象一下,费德尔的爱欲、嫉妒、恐惧和绝望,在短短一天内如同点燃引线的炸弹一般剧烈地爆发、碰撞,最终导向无可挽回的毁灭。

  时间,在这里不是束缚,而是加速悲剧进程、凸显人性深渊的催化剂。人物矛盾就像火药,同样的分量,洒在地面上它只能燃烧片刻;而塞进有限的空间里,则可以引发爆炸。

  拉辛的伟大之处,恰恰在于他能在古典主义的框架内,爆发出如此震撼人心的情感力量。

  教授,两个问题我都回答完了。”

  说罢,也不管伊波利特泰纳教授是否同意,他就自顾自地坐了下来。

  教室里如死一般沉寂。

  如果说读过《费德尔》不算奇怪,那能将它分析到如此深刻的地步,则完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看到莱昂纳尔没有出成洋相,阿尔贝德罗昂脸色气得惨白,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尸体;他的跟班们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伊波利特泰纳教授先是震惊,然后是疑惑,随即又转为欣赏。

  不过他并没有夸赞莱昂纳尔,只是淡淡地说:“答得不错,索雷尔先生。希望以后你抵达教室的时间,也能如答案一样准确。”

  接着就继续开始讲课:“……让拉辛是法国古典戏剧的集大成者,但我们为什么更欣赏莫里哀……”

  好不容易熬到中午,下课的钟声响起,所有人站起来向伊波利特泰纳教授行礼,等到教授的背影消失在走廊里,所有人才松了一口气。

  在老师拥有绝对权威的时代,伊波利特泰纳又是至高无上的法兰西学院院士,他的课堂带给学生们的压迫力是不言而喻的。

  能像今天的莱昂纳尔一样,从容、平静地回答他的提问,而不是战战兢兢、如临大敌,在过去是绝无仅有的事。

  所以今天莱昂纳尔带给同学们的震惊,不仅因为他精准如手术刀的回答,更因为他自信、不卑不亢的态度,这通常被认为只有那些出身极为高贵的绅士才会拥有社交姿态。

  学生们可都还记得,圣诞假期之前,莱昂纳尔还是一个唯唯诺诺、只敢缩在角落里的阿尔卑斯乡下人。

  已经有人窃窃私语,莱昂纳尔是不是从哪儿继承了一大笔财产?或者是一个贵族的头衔?

  在他们的概念里,只有金钱与权力能让人发生这样大的变化。

  至于说他为什么会对「三一律」、《费德尔》如此熟悉,基本没有人关心。

  至于莱昂纳尔为什么还穿着磨光了肘部的旧外套、要乘坐公共马车来学院,则被有意无意地忽略了也许他只是没来得及办接收手续呢?

  而作为焦点人物的莱昂纳尔只想快点离开教室,去外面呼吸一些新鲜空气。

  索邦大学的建筑主体是原来的索邦神学院,足有200年的历史,采光、通风都不如如今的奥斯曼建筑,即使白天也要点灯补充光源。

  上了一早上的课,这里早就充斥着各种糟糕的味道年轻男性的荷尔蒙味、各种香水的味道,以及煤气灯的味道令人窒息。

  莱昂纳尔瞥了一眼还在用忿恨、惊疑不定的眼神看着自己的阿尔贝,暗自嗤笑一声,收拾好笔记,迫不及待地冲出了教室。

  现在最紧要的问题是填饱自己空空如也的肚子。

  莱昂纳尔怀里有一块用体温暖着的面包,面包里夹着一片薄薄的咸肉。

  只要找到一家咖啡馆,花10生丁买一杯热腾腾的咖啡,就能凑合一顿不错午餐。

  这时一个清亮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莱昂纳尔索雷尔是吗?”

  莱昂纳尔转过身,发现是一个年纪比自己略大几岁的年轻人,个子不高,但体型健硕、轮廓分明,浓密的深棕色头发修剪得整齐利落,上唇留着浓密的八字胡,末端延伸到脸颊这是如今的风尚。

  他的神情颇有倨傲,但正尽量向莱昂纳尔显露自己的友善。

  莱昂纳尔有些疑惑:“我是……您是哪位?”

  年轻人向莱昂纳尔伸出手:“我叫居伊德莫泊桑,如果可以,我想请你共进午餐!”

第4章 开顿洋荤

  莱昂纳尔吓了一跳,仔细端详眼前的年轻人,发觉他确实与未来出版的小说集封面上的大胡子中年人是同一个人。

  只不过这时候他的胡子还没有那么粗犷、浓密,而是梳理整齐,贴在上唇和脸颊上;

  “1879年……1879年……”莱昂纳尔一边心里念叨着这个数字,确定这时候的莫泊桑仍然籍籍无名,名震法兰西文坛的《羊脂球》还未问世;一边微笑地与莫泊桑轻轻一握手:“这是我的荣幸但我能问问为什么吗?”

  莫泊桑面色愉悦,声调也格外轻松:“你让我看了一场好戏,索雷尔先生。我原以为文学院里都是一些木讷的书呆子,或者轻佻的贵公子。

  但你让我改变了对它的看法。你对《费德尔》的阐释精彩之极!”

  莱昂纳尔脱下头上的便帽,贴在胸前,微微点头:“感谢您的夸奖,先生!但区区5分钟的课堂演讲,恐怕值不了一个法郎!”

  结识莫泊桑这样的未来名人当然是件好事,但是贸然接受邀请恐怕更为不妥;在不清楚他的真实意图之前,莱昂纳尔宁肯谨慎一些。

  与一顿免费的午餐相比,他更在意能否赢得莫泊桑的尊重与长久的友谊。

  毕竟在历史记载中,这位“短篇小说之王”具有脾气古怪、喜怒无常、骄傲自矜的性格,他在少年时期因为讨厌教会学校,甚至宁肯故意捣乱来让学校开除自己。

  如果自己在莫泊桑心目中真有结交的价值,那么这个拒绝不会让莫泊桑放弃;如果莫泊桑只是一时兴起,那自己也没有必要做人家生活趣味的佐料。

  莫泊桑显然没有想到莱昂纳尔并没有立刻答应,而是显露出一种富有社交技巧的试探既表现了自己的谦虚,也不至于让他恼怒。

  这让莫泊桑对眼前的年轻人更加感兴趣了。

  通常来说这样的社交用词只会出现在家境优渥、受过良好的礼仪训练的人身上,莱昂纳尔身上的旧外套和很久没有上过鞋油的皮鞋,显示出他的家庭应该不具备聘请礼仪教师的经济能力。

  他坐在后排时,其他学生的窃窃私语也印证了这一点。

  尤其是他刚才报出自己名字时,特地强调了中间的“德”字,这是贵族身份的象征,即使现在已经是共和国了,同样能带给平民震慑力。

  但莱昂纳尔却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上的波动,而是得体地应对了自己的夸赞,并婉拒了自己的邀请。

  难道这个平民阶层的学生,天生就有某种高贵的性情,就像自己一样?

  莫泊桑不愿意错失机会,于是从自己的怀里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本子,翻开其中一页,递给莱昂纳尔。

  莱昂纳尔接过来,发现上面写满了词汇与短句:

  「深栗色的头发」「线条简洁的侧面」「睫毛很长,在晨光中被洒上一层金粉」「语言有一种不容否定的平静」「骚动」「死寂」「惊惶得像看见老鹰的鸭子」……

  “这是……”莱昂纳尔语气困惑,“刚刚上课的记录?”

  莫泊桑看他看得懂,高兴极了,从莱昂纳尔手里拿回本子:“这是我的速记本就像画家的速写本一样!我的老师教我要随时记录下人、事和物的特色。

  他告诉我,‘要学会用眼睛去观察生活,更重要的,是让自己的手服从于自己的眼睛,把自己观察到的,用自己的手写出来。’”

  莱昂纳尔露出笑容,他当然知道莫泊桑口中的这位老师是谁,不过既然人家没有说起名字,他也没必要点破,但必要的尊敬还是要表达的:“您的老师想必是一位杰出的文学大师,他对您的训练是文学的正途!”

  听到莱昂纳尔的恭维,莫泊桑更加兴奋了,不过他仍然没有透露老师的姓名,而是继续说道:“我来索邦大学本来是想观察现在的大学生是什么样子。

  恕我直言,他们死气沉沉,只会对教授们毕恭毕敬,像看到猫的老鼠。

  而那些教授呢?简直就像那个叫‘爱迪生’的美国佬前几年的发明,「留声机」,每节课都在重复那些无趣、陈旧的说教。

  说实话,我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就差点要睡着了

  但是你进来了,索雷尔先生从你推开门进入教室,到回答完泰纳教授那刁钻的问题简直就是一个再生动不过的故事素材,充满了戏剧性元素,堪称一出5分钟的《费德尔》。

  如果你一开始就坐在课堂上,可能还没有这种效果;恰恰因为你迟到了,又恰恰因为你的恕我直言平民身份,恰恰因为其他学生对你的敌意,恰恰因为泰纳教授的刻薄

  当然,最重要的是,恰恰因为你对《费德尔》的深刻的见解与出色的口才……

  所以,索雷尔先生,我不是为了你那5分钟的课堂演讲请你吃饭,而是为了这个精彩的故事这个理由,足够充分了吗?”

  看着眼前滔滔不绝、激情洋溢的莫泊桑,莱昂纳尔的笑容更加灿烂了:“当然,莫泊桑先生!能与您共进午餐,让我不胜荣幸!

  不过您叫我‘莱昂’就好。”

  莫泊桑高兴极了,带着莱昂纳尔就往学院外面走。

  这年头大学里基本是没有食堂的,外省的学生要想吃饭就得去外面的餐馆,或者回自己租赁的公寓前提是有包餐。

  这时候的法国还没有普及「三餐制」,大多数人也不在意早餐,通常早上10点到12点吃一顿「早午餐」,穷学生用10生丁的面包、5生丁的牛奶就能对付过去。

  主餐是晚餐,那就要吃点有营养的东西了。

  家境不太差的索邦大学的学生们一年的生活费大概是1200法郎,宽裕点的能有1500法郎。

  他们往往投宿于圣杰克街、马松索邦街,在「威尔」「卢梭」,或者「弗里克多」这样的简餐厅,享用一顿只需要80生丁的晚餐,然后去「大查鲁兹」这样的廉价酒馆跳舞直到深夜。

  而可怜的莱昂纳尔,一年只有900法郎的生活费,所以只能住在鱼龙混杂的十一区,每天吃房东马丁女士那难以下咽的餐食,更是一次舞都没有跳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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