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国在上 第63节

  “少宗伯,下官有话想说。”

  当此时,孙炎再度听到那个让他陷入艰难境地的清亮嗓音,他不禁抬眼看去,眼底深处渐有怒火凝聚。

  事到如今他怎会不明白,薛淮已经和岳仲明达成某种隐秘的合作。

  此子假装被高廷弼说动,明面上是在调查柳等人的把柄,其实只是为了取得他的信任,从而可以进入誊录所翻找那些墨卷。

  简而言之,所谓清流新贵、赤子之心、与宁党势不两立,这些全都是薛淮的伪装,他其实早就变成宁党走狗,靠着这几年树立的清名迷惑旁人,在最关键的时候朝孙炎和欧阳晦捅出致命的一刀。

  孙炎何其后悔,自己活了将近六十年,宦海沉浮近四十载,居然眼瞎到这个程度,想要用薛淮做刀反被其斩断了手臂!

  当下他的心情极其复杂,一方面觉得这不是自己的问题,连天子、沈望和欧阳晦都没有看出薛淮的真面目,他又能如何?

  另一方面则是怒意勃然,虽说被薛淮捅了一刀,但孙炎做事岂会唐突,至少他已提前做了一些安排,只要不让岳仲明插手,割卷一事便很难查到他头上。

  孙炎默默决定,等到春闱结束,他一定会想尽办法报复这个年轻的翰林。

  他冷冷地看着薛淮,等待对方继续说出对他不利的言辞。

  岳仲明虽然不喜薛淮插话,不过两边的合作初见成效,他不至于连这点气量都没有,因而放缓语气说道:“薛侍读但说无妨。”

  薛淮平静地说道:“少宗伯,按照春闱规制,割卷一事与内帘无关,送入内帘的是已经誊录好的卷子。倘若真有割卷的情况,此事是否应由范总宪彻查?”

  岳仲明一窒,脸色肉眼可见变得难看。

  范东阳随即开口道:“薛侍读言之有理,若割卷一事为真,这便是本官的责任,本官要彻查负责弥封的官吏。”

  他不光是左佥都御史,还是今科春闱的提调官,负责掌管外帘一应事务。

  岳仲明登时哑口无言。

  薛淮给出的理由合情合理,他总不能当众怀疑范东阳也有舞弊的嫌疑。

  岳仲明可以和孙炎针锋相对,甚至用大义名分将对方逼到墙角,那是因为他知道孙炎的靠山是次辅欧阳晦,而他的靠山是首辅宁珩之,所谓正副主考并不能消除两人背后的差距。

  但是范东阳的靠山在宫里……

  岳仲明顿感无力。

  他对薛淮这横插一杠子不解又怨怒,原本局势的发展完全如他的意愿,只要当众逼着孙炎开口允准,他便能借助割卷一事让孙炎无法脱身,毕竟他没有把全部希望寄托在薛淮身上,他的人在贡院里一直盯着那些蹊跷的细节。

  若非如此,他又如何知道孙炎可能会安排人调换墨卷?

  思忖片刻,纵然再不情愿,岳仲明也只能闷声道:“那便辛苦范总宪了。”

  “分内之事,谈何辛苦?”

  范东阳语调淡淡,又看向孙炎问道:“阁老意下如何?”

  孙炎这阵子如处浪头之上忽上忽下,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根本看不懂薛淮这个年轻人。

  方才他恨极了薛淮,想着将来要如何对付此子,但是没想到薛淮不仅没有推波助澜,反倒拖了岳仲明的后腿。

  现在对于他来说,局势没有彻底恶化。

  范东阳处事严苛不假,可他一定会顾全大局,否则他无法成为天子的股肱之臣。

  所谓大局,那就是在天子没有下定决心之前,次辅欧阳晦不能倒,否则内阁就会成为宁珩之的一言堂。

  在这个前提之下,范东阳就算彻查割卷一事,也不会直接一把火烧到他孙炎的身上。

  故此,孙炎微微点头道:“理当由范左佥主持调查。”

  这一刻他的语调平静了不少,眼神亦恢复清明,只是扫过薛淮的时候,心里有着难言的复杂情绪。

  范东阳作势便要离席,薛淮立刻说道:“范总宪,今日我等在至公堂闭门合议,无人可以擅离,因此外帘不会知晓这里发生的事情,下官还想请您暂留片刻。”

  范东阳安稳地坐着,他现在愈发认可这个年轻的官员。

  他虽然没有过多表态,但他很清楚孙炎和岳仲明之间的暗流汹涌,亦猜到孙炎多半和割卷有关联。

  其实他以为薛淮会一路耿直到底,直接把矛头指向孙炎,亦做好平息事态的准备,毕竟在进入贡院之前,天子特意交待过他,小问题尽量在贡院之内解决,除非出现大面积的舞弊动摇国本,否则不得影响春闱的正常推进。

  不料薛淮远比他的预想更知进退,那句不卑不亢提醒岳仲明的话可谓找到了唯一的平衡点,让局势不至于失控。

  因此范东阳温和地看着薛淮,点头道:“好。”

  薛淮垂首致意,随即再度看向桌上那一摞摞答卷。

  见到他这个动作,其余同考官不由得暗自警惕,也有人无奈地在心中喊道:“又来了,这个薛景澈究竟要闹到什么时候!”

  薛淮无暇揣测这些人的心思,他找出六七份答卷说道:“阁老,少宗伯,因为先前那五份答卷的缘故,下官留了一个心眼,与高修撰在这十来天来,暗中核查那些水准平平的荐卷,又发现这些卷子也存在嫌疑。”

  高廷弼不知自己现在是该喜还是悲。

  他在孙炎面前信誓旦旦地保证,他和薛淮已经抓到柳等人的把柄,就等薛淮在今日合议时公然发难,结果薛淮先是把自己揭发出来,然后又险些让孙炎颜面扫地。

  孙炎却比高廷弼冷静,他冷冷看了一眼岳仲明,已经懒得过多掩饰,随即对薛淮说道:“有嫌疑就要查!今日既然出现这么多疑点,我等当然不能坐视不管,任由那些私下勾连的举子堂而皇之地进入贡士名单!”

  薛淮应道:“谨遵阁老之命。”

  下一刻,他转身看向柳说道:“柳编修,你能否对大家解释一下,为何那五份荐卷里有你的存在,这几份荐卷也有你留下的标记?为何这些水准参差不齐的答卷都能得到你的举荐?为何这些卷子里都存在通关节的嫌疑?”

  一连串并不激昂的询问犹如无数利箭,刹那间刺入柳的胸膛,让他面色发白讷讷不能言。

  “薛侍读!”

  岳仲明威严的声音骤然响起。

  薛淮转头望过去,面无表情地说道:“少宗伯有何见教?”

  岳仲明满面肃然,这会他终于明白过来,薛淮从始至终都没有想过配合他行事,此子竟然是无差别地对待所有徇私之人,甚至包括他自己在内!

  纵然心中有千言万语,岳仲明却不知该如何说下去,毕竟先前他是那般大义凛然,所有人都看在眼里,难道现在当薛淮指向柳,他就要变一副脸孔?

  若只有一些同考官在场倒也罢了,可是孙炎和范东阳还在,这两人断然不会容许他一意孤行。

  柳见岳仲明失语,他只能颤声道:“薛侍读,本官委实不知这些荐卷竟然有通关节的嫌疑。”

  “那就请诸位公评。”

  出乎岳仲明和柳的意料,薛淮并未穷追不舍斩尽杀绝,他在所有人的注视中,将所有他提出来有嫌疑的答卷聚拢在一起,沉默片刻后说道:“薛某人微言轻年轻识浅,远不及诸位高才。只是薛某认为,科举是为朝廷选拔人才,亦是天下读书人心中神圣之处,我等身为考官,若连最基础的公平都无法保证,如何对得起陛下的信重,如何对得起士林的期许,如何……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薛某不才,恳请二位主考和诸位同仁,查明这些涉嫌舞弊的答卷并黜落之,取中那些真正凭借自身实力交出优秀答卷的考生。”

  “庚辰科珠玉在前,癸未科理当效仿!”

  话音落地,薛淮面朝众人,躬身一礼。

  满座寂静。

  孙炎沉默,岳仲明面色颓然。

  范东阳定定地看着薛淮,心中忽然长出一口气,眼中满是欣赏和敬佩。

  ……

  ……

  (今日三更,加更一章,原欠11章,还欠10章。)

第89章【不虚此行】

  所谓旁观者清,范东阳自然明白薛淮在做什么。

  科举为世间读书人打开一条登天之路,但是这条路遍布荆棘,他们不光要苦读四书五经、和千军万马挤一座独木桥,还得面对那些权贵制造的不公与阻碍。

  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范东阳懂,孙炎和岳仲明懂,内阁那两位大人物当然也懂。

  宫里的天子更加明白,所以他让孙炎担任主考官、岳仲明做他的副手,为的就是让这两人相互制衡,再加上有范东阳一旁盯着,至少能保证这场春闱圆满收场。

  即便这个过程里会出现一些徇私舞弊的现象,只要不是大规模的窝案,上上下下一干人等大多会当做没看见,毕竟今朝放人一马,来日便是给自己行个方便。

  至于这会损害到一些举子的利益,显然无人在意。

  然而薛淮在意。

  这是范东阳刚刚踏进至公堂时最强烈的感受,他在都察院待了十几年,见过无数人心鬼蜮,一眼便能看出薛淮身上氤氲着一往无前的决心。

  其实那个时候他还有些担心,都说薛淮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性子,若他闹得太大,难免会影响今科春闱的成败。

  谁知薛淮给了范东阳一个极大的惊喜。

  当下堂内一片肃穆,孙炎望着躬身行礼的薛淮,神情凝重地说道:“薛侍读,本官非常赞同你的建议。”

  “多谢阁老支持。”

  薛淮惜字如金,直起身来。

  孙炎看着薛淮引而不发的状态,这一刻觉得自己确实是老了。

  因为他明白自己已经被薛淮拿捏住,偏偏没有拿出主考威严来收拾这个年轻翰林的魄力。

  随着薛淮将他和岳仲明都拖下水,场内形成一种微妙的平衡,如果他按照薛淮的建议去做,尽力维系这场春闱的公平,那么无论是割卷还是通关节,薛淮都不会穷追不舍,等春闱结束再由天子定夺。

  倘若孙炎执意要保举那些走门路的考生,薛淮绝对会联合岳仲明与范东阳,严查割卷一事,届时孙炎很难置身事外。

  故此,孙炎只能肃然道:“诸位,方才你们都听到了薛侍读的肺腑之言,本官对此深以为然。科举为国取士,理当秉公处理,不得徇私舞弊罔顾朝廷法度。趁着合议才刚开始,本官现在着重强调,今科阅卷、荐卷、复核、搜落卷等务必要从答卷本身的水准出发,但凡有舞弊嫌疑的卷子一概黜落!”

  众考官起身行礼道:“谨遵阁老之命!”

  薛淮亦在其中,他心里那根紧绷的弦终于可以放松一些。

  这些天他承受着极大的压力。

  起初他不想掺和宁珩之和欧阳晦的争斗,因为这种党争永无休止,一旦牵扯进去就很难脱身。

  他固然不会去投靠宁党,却也不想做次辅手中的刀。

  谁知岳仲明竟然拿东宫的隐秘要挟他,高廷弼那边亦是步步紧逼,两边不断进行着拉扯,逼得薛淮无法袖手。

  既然如此,他只能挣扎出一条路。

  平心而论,薛淮从不觉得自己有圣人的潜质,他或许会路见不平,前提是能确保自身的安全,只有这样他才能做更多的事情,而非像原主那般为了心中的公义可以不顾一切。

  所以他想了很多,从天子的态度、宁党的野心到次辅一派的利益得失,最终确定这样一个让他们投鼠忌器的策略。

  在这个过程中,沈望让人转告的话给薛淮吃了一颗定心丸。

  薛淮脑海中浮现那个清晨,杂役入室之后快速说道:“薛侍读,大司空让小人转告你,宁首辅深知岳侍郎野心勃勃,惯于自作主张偏又志大才疏,故而压制他将近十年。另外贡院风浪再大,只要范左佥坐镇,便不会有翻船之忧。”

  就是这样两句简简单单的话,让薛淮瞬间想通很多事情,从而轻装上阵,以绝对理性的态度周旋于两方势力之中。

  他收敛心神,看向被座师评价为志大才疏的岳仲明,等待对方的答复。

  岳仲明现在很愤怒。

  他终于回过味来,薛淮这次狠狠摆了他一道,利用他和孙炎的矛盾辗转腾挪,完成一件在外人看来堪称惊艳的壮举在不和各方势力撕破脸的前提下,尽一切可能保证今科春闱的公平公正。

  这件事的难度不言而喻,无论孙炎还是岳仲明的权力都远在薛淮之上,让他们向薛淮低头让渡权力,并且放弃那些关系到自身人脉的举子,任何人都觉得这不可能办到。

  但是薛淮就这样不动声色地办到了。

  岳仲明内心的憋屈难以尽述,因为憋屈而愈发愤怒,偏偏他什么都做不了。

  薛淮借割卷一事将孙炎的把柄交到他手中,然后又抛出第二批通关节的卷子,矛头直指柳,孙炎当然知道这就是岳仲明的把柄。

  简而言之,现在两位主考手里都拿着对方的把柄,谁都不敢轻举妄动,倘若他们想沆瀣一气暂时搁置矛盾,薛淮就会直接掀桌子,到时候谁都吃不了兜着走。

  方才某个瞬间,岳仲明甚至想和孙炎联手,先解决薛淮这个棘手的麻烦,但是他随即便注意到范东阳意味深长的眼神。

  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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