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国在上 第64节

  岳仲明终于放弃幻想,神情木然地说道:“薛侍读一片丹心,本官岂有不允之理?阁老所言乃是金玉良言,今科春闱断然容不得徇私之举,否则便是辜负陛下的信重。”

  薛淮面露敬佩之色,拱手道:“下官相信在阁老和少宗伯的主持下,癸未科必然能与庚辰科齐名,成为国朝科举历史上公正公平的典范。”

  其余同考官也都纷纷出言赞颂。

  他们当中除了极少数人还未领悟,余者大多已经判断出局势,弄清楚薛淮这场大戏的个中曲折和最终目的,心里不由得暗暗感慨,这位探花郎当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曾经他还是同僚孤立和嘲讽的对象,这短短半年时间便有天翻地覆的变化。

  他靠着一己之力硬生生斩断其他人徇私的念头,不光是两位主考不得不顺势而为,其他暗藏私心的考官这会也都老实起来。

  如此一来,他们就会失信于各自的人脉,心里难免迁怒于薛淮,可是仔细思忖过后,又对这位年轻的同僚生出敬畏之心。

  世情便是如此,贪官污吏不怕清流,只怕有心机有手腕的清流。

  风波过后,合议继续进行。

  范东阳没有留下来继续旁观,他还得抓紧时间查清割卷一事,虽说不会牵扯到孙炎,但也不能任由负责誊录的官吏逍遥法外。

  他再次见到薛淮已是五天后的清晨。

  “薛侍读。”

  两人在院内食堂偶遇,范东阳打量着薛淮疲惫的面色,示意他到角落无人处落座,随即关切地问道:“孙阁老和岳侍郎没有为难你吧?”

  “多谢总宪大人的关心。”

  薛淮知道范东阳关心何事,遂微笑道:“二位主考对下官很客气,只是涉及到一些答卷的评判,内帘这些天吵得很厉害,下官也有参与。”

  “这很正常。”

  范东阳明白薛淮的言外之意,这种争执纯粹因学问而起,不掺杂私心和利益,所以薛淮还能笑得出来。

  他也笑着说道:“只要能给几千名考生一个交代,吵一吵也没什么。”

  “是,阁老也是这般说的。”

  薛淮轻松地说道:“好在经过大家的商议,昨夜二位主考已经填榜,等他们将前十名贡士的名单交由陛下审阅,明日便能放榜了。”

  范东阳闻言颇有感触,这将近一个月的煎熬终于能够结束。

  他看得出来薛淮的疲惫从内到外,这个年轻人确实很不容易,因此岔开话题道:“一晃你入仕快三年了,对以后的去处有没有打算?还是想继续留在翰林院?”

  这话略显交浅言深,不过有些事是心照不宣,薛淮之所以能够逼得孙岳二人投鼠忌器,范东阳在一旁的震慑至关重要。

  即便他是因为天子的安排而这样做,两人也算是有了并肩之谊。

  薛淮没有因此骄傲自大,他谦逊地说道:“有劳总宪关怀,下官自然会听从朝廷的安排。”

  范东阳笑了笑,单刀直入道:“有没有兴趣来都察院?我觉得你很适合。”

  薛淮默然。

  片刻后他抬头望着范东阳,略显尴尬地说道:“总宪,下官这次也算尽心尽力,若是降职为监察御史,难免会引起物议。”

  范东阳一怔,旋即哑然失笑。

  都察院的官职设置很有趣,从右佥都御史到左都御史都是正四品及以上的高官,下面则是正七品的监察御史。

  薛淮如今已是正六品的侍读,他不可能直接升为都御史,也不能贬官为监察御史。

  范东阳心知这是薛淮委婉的拒绝,他虽觉得有些可惜,但也没有强求,只温言道:“那本官就祝薛侍读官运亨通,往后若有闲暇,你可来我府上小坐。”

  薛淮恭谨地说道:“下官定会登门拜望大人。”

  二人相视一笑。

  翌日清晨,随着孙炎和岳仲明带领考官们填好皇榜,贡院大门终于开启。

  薛淮走在人群中,微微抬头看向春日澄澈的天空,又回头看了一眼庄严肃穆的贡院,他脸上不禁浮现一抹浅淡的笑意。

第90章【烟花三月】

  会试放榜,满城震动,几家欢喜几家悲。

  这些喧杂已和薛淮无关,他回到薛府之后,先是去给崔氏请安,母子二人简略谈了片刻,随后他径直回到自己的卧房往床上一躺。

  这一刻他不想再去分析什么宁珩之和欧阳晦,只想好好睡一觉。

  “少爷,醒醒。”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温柔的嗓音响起,薛淮眯了一会才缓缓睁开眼。

  只见丫鬟画儿站在榻边,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什么时辰了?”

  薛淮撑着坐起身来。

  画儿今年十七岁,她和崔氏身边的大丫鬟墨韵一道入府,至今亦有六年,平时主要负责薛淮的衣食住行,为人老实本分,做事细致麻利。

  她浅笑道:“未时二刻过了,婢子本不敢惊扰少爷歇息,是老夫人怕你睡得太久晚上睡不着,而且想让你吃点东西,就让婢子喊醒少爷。不过少爷要是还困乏,那就再睡一会儿。”

  “不睡了。”

  薛淮身体疲惫还在其次,主要是过去将近一个月劳心劳力,他迫切需要放空大脑清静片刻。

  他在画儿的服侍下穿衣,随口问道:“有没有客人到来?”

  “没有呢。”

  画儿很快帮薛淮穿好外衣,又轻呀一声道:“差点忘了,那位江护院倒是说了一声,等少爷醒来见他一面。”

  江胜?

  薛淮随即了然。

  这次春闱的结果应该让很多人大感意外,尤其是宁党和次辅一派的部分骨干,他们肯定觉得在不触怒天子的前提下,在春闱中攫取十几个贡士名额是手拿把掐的小事。

  若是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孙炎凭什么自居欧阳晦的臂膀?岳仲明又凭什么取代薛明纶在宁党的地位?

  任何一个派系,想要上位可以只靠魁首的提携,但是想要坐稳位置必须取得中坚力量的支持,这就是孙炎和岳仲明不得不在春闱徇私的缘由。

  然而皇榜张贴之后,那些胸有成竹的官员们遽然发现,榜单上压根没有他们各家子侄和门人的名字,只有极少数可以忽略不计的漏网之鱼。

  他们纵然满心疑惑和怨怒,却也无可奈何,因为放榜之后便是定局,大燕从未有过事后改判的先例。

  除了宁党和次辅一派,还有一些权贵大失所望,譬如东宫那位一心只想培植亲信的太子殿下。

  想到这儿,薛淮对画儿说道:“你去禀告老夫人,就说我要处理一点小事,稍后我自己去厨房吃饭,让她老人家不必担心。”

  画儿温顺地应下。

  薛淮离开东跨院来到前宅,在偏厅见到等了许久的江胜。

  “侍读。”

  江胜连忙迎上前来,他本就不是擅于隐藏情绪的人,此刻难免带着几分焦急。

  薛淮平静地问道:“殿下想见我?”

  江胜并不意外薛淮能猜到这一点,毕竟这可是十九岁的翰林,如同天上文曲星下凡。

  他隐约觉得薛淮的态度有些反常,因而恭敬地说道:“是的。”

  薛淮淡然道:“你去转告殿下,就说我这两天不宜外出,宫里随时都有可能召见我。”

  江胜连忙说道:“侍读,殿下说她知道此节,所以无需侍读前往青绿别苑,殿下如今就在坊外的白云楼相候。”

  薛淮微微一怔,片刻后才问道:“你说殿下在等我?等了多久?”

  江胜想了想说道:“殿下大概是巳时初刻来的,小人说侍读一回府便歇息了,殿下便让小人莫要惊动,等侍读醒转再请你去一趟。那里离得很近,万一宫里召见侍读,你可以随时前往,不会耽搁正事。”

  巳时初刻?

  这不就是说姜璃已经等了将近两个时辰?

  薛淮只觉莫名。

  他知道因为那五名举子落榜的原因,太子对他肯定有意见,姜璃这般着急忙慌地赶过来,颇有兴师问罪的意味,然而她又仅仅因为不想惊扰薛淮歇息,便耐心地等了两个时辰,这一点都不像她的行事风格。

  第一印象总是很深刻,虽说薛淮后来知道两人初见时姜璃是故作姿态,但是每每想到睁开眼来到这个世界,紧接着就被姜璃从头到脚损了一遍,他脑海中下意识就会浮现刁蛮公主这四个字。

  薛淮一时间搞不清楚姜璃的意图,但也不想为难江胜,便点头道:“好,我随你去白云楼。”

  江胜感激地说道:“侍读请。”

  白云楼就在大雍坊外围,是一家有些年头的两层酒楼,从外表看并无出彩之处。

  江胜领着薛淮上到二楼,敲开一处雅间的房门,然后守在门外。

  薛淮迈着沉稳的步伐入内,绕过屏风来到桌前,只见姜璃面带微笑地看着他,当先说道:“真是想不到,今年贡院里竟有如此精彩的戏码,可惜我没有亲眼瞧见。要不了多久,你在贡院的表现就会传遍高门大院,相信到时候你的名声会更上一层楼。”

  毫无疑问,她不是坐在白云楼傻等,至少已经弄清楚贡院这将近一个月发生的风波。

  薛淮并未接过话头,他拱手道:“见过殿下。”

  姜璃面上的笑容猛地一僵。

  她虽年轻,心思却极深,兼之常年在天子和皇子们身边待着,对于旁人情绪的细微变化十分敏感。

  一个月后再见面,她忽地发现她和薛淮之间隐约有了一些疏离。

  这显然是薛淮有意为之。

  姜璃尽量平复心绪,感慨道:“只是分别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我怎么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殿下说笑了。”

  薛淮在她对面坐下,自顾自倒了一杯茶,继而道:“臣这次有负殿下之托,还请恕罪。”

  原来如此。

  姜璃迅速反应过来,失笑道:“莫非你以为我今日来找你,是为了兴师问罪?”

  薛淮不语,但他的态度已经说明一切。

  “你怎能这样想?”

  姜璃无奈摇头,坦然道:“早知如此,我就该回绝太子殿下,免得你摆出这副生人勿近的姿态。薛淮,我再重申一遍,我请你帮忙并非是因为太子殿下,而是出于对将来的未雨绸缪。如果这次你断然回绝我,将来我如何再帮你?至少在外人看来,我总不能上赶着为你解决麻烦,这样太容易引起旁人的怀疑。”

  “但眼下”

  “眼下没有隐患,你并非单独拒绝我一人,而是因为贡院内的局势太复杂,你为了广大举子有一个公平的环境,才会设法斩断所有徇私之举。”

  姜璃不想薛淮心存误会,解释道:“太子殿下肯定会有些失望,但我会劝他理解你的不易,这不会对你造成负面的影响。”

  “有劳殿下。”

  薛淮放缓语气,神情也变得柔和。

  姜璃心中松了一口气,方才她感觉到薛淮对她的态度不同以往,这让她心生忧虑,毕竟随着接触的加深,薛淮越来越符合她的期望,尤其是这次在贡院的表现堪称完美,不动声色便钳制住一位阁老和一位礼部侍郎,而他今年也才十九岁。

  假以时日,他未必不能比沈望走得更远,到时候他肯定能完成她的夙愿。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姜璃关切地问着。

  薛淮明白她为何这样问。

  天子有秋后算账的习惯,他不会改变春闱的结果,但是范东阳肯定会将那天至公堂发生的事情如实禀报,天子自然不会忽视那些存在舞弊嫌疑的答卷。

  无论孙炎、岳仲明还是薛淮,都得给出一个让天子满意的答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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