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你真把薛侍读当做朋友,劝他尽早谋求外放,这对他而言利大于弊。”
姜晔神情真挚,又笑道:“好了,去忙你的吧,得闲了就来找我。”
“嗯,皇兄请留步,我会将你的建议转告薛淮。”
姜璃福礼告辞。
登上那辆宽敞舒适的油壁香车,姜璃轻轻叹了一声,抬手捏了捏眉心。
苏二娘轻声问道:“殿下,莫非身体不适?”
“不是。”
姜璃摇摇头,双眼微眯道:“我这位四哥心思太深了,每次来找他都得万分小心。我先前怀疑他在东宫埋了很深的耳目,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苏二娘怜惜地看着她,见她兴致不高,便岔开话题道:“殿下要不要去贡院附近转转?”
“去贡院做什么?”
姜璃一怔,随即失笑道:“二娘,薛淮又不是驸马,他也不会成为驸马,你怎么比我还关心他呢?”
苏二娘略显尴尬地说道:“只是先前听殿下说,这次春闱的两位主考官兴许会斗一场,有些担心薛侍读的处境。”
“贡院这会肯定不太平。”
姜璃轻声道:“希望薛淮能从容应对。”
……
贡院,至公堂。
当薛淮将那五份答卷通关节的嫌疑指出来,孙炎在短暂的错愕之后逐渐想清楚个中原委。
根据高廷弼信誓旦旦的说辞,薛淮今日会直指柳等人存在和考生暗通款曲的嫌疑,从而将矛头指向岳仲明,对方肯定不会承认,但是孙炎可以利用正总裁的身份和权力,联合范东阳停掉岳仲明的裁定权。
此举既能打击岳仲明的名声,又能让宁党蒙受损失,最重要的是孙炎可以借此为契机,奏请天子调查柳等人。
眼下第一步就出了意外,孙炎仔细一想,薛淮这应该是麻痹岳仲明,先用不相干的卷子降低对方的戒心。
故此他沉声问道:“薛侍读,这些答卷为何人所荐?”
薛淮镇定地说道:“回阁老,这五份答卷之中,两份为下官所荐,一份为高修撰所荐,余二份为柳编修所荐。”
孙炎顺着话锋说道:“所以你是想告诉本官,你们《春秋》房三名阅卷官都有关节通贿之嫌?”
此言一出,高廷弼和柳面色微变。
“是。”
薛淮的回答清晰又简略,却如一股狂风凭空而起,席卷所有人的心尖。
孙炎不解地望着薛淮,坐在旁边的岳仲明神情严肃,心里已是一片迷茫。
这个薛淮究竟要做什么?
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第87章【急转直下】
今日在场众人,因为各自身份和立场的不同,看待同一件事有不同的角度。
对于大部分同考官而言,他们理解并敬重薛淮的所作所为,但让他们自己来做这种事,显然不太可能。
春闱阅卷是个苦差事,不到二十天的时间里,平均每位同考官要评阅上千份答卷,时间紧任务重,很多人暗中叫苦连天,谁会有那个闲情雅致,仅仅因为一丝嫌疑就去查答卷里面某些共通的字眼?
他们知道自己做不到,所以哪怕觉得薛淮此举很蠢,却也不得不佩服对方的忠耿之心。
而在孙炎看来,薛淮这样做显然是为了下一步指向岳仲明做好铺垫,他不惜把自己牵扯进来,可谓置之死地而后生。
这一刻孙炎暗自感慨,抛开立场上的差异,他有些羡慕沈望有个如此优秀的门人。
遥想当年,孙炎也曾如薛淮一般嫉恶如仇,只是随着仕途上的坎坷接连不断,他的棱角早已被磨平,好不容易入了内阁,也被宁珩之和欧阳晦压得喘不过气。
所谓抱负,最终不过是卑躬屈膝罢了。
岳仲明比孙炎年轻七八岁,正处于满腔雄心壮志的年纪,自然不会有孙炎那么多感慨。
他对薛淮做不到绝对信任,此刻已经察觉到一丝不妥,但是薛淮并未表露出明显的异常,在这种大庭广众的场合,岳仲明总不能直接将底牌抛出来。
东宫那件事不能通过他的嘴直接说出来,否则天子不会放过他他一个礼部侍郎怎会知晓东宫的隐秘?退一万步说,既然他提前知晓,为何不禀报天子?
因此岳仲明什么都没说,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薛淮,希望这个年轻翰林不要偏离方向。
堂内人人心思各异,恐怕只有都察院左佥都御史范东阳心无杂念,他这会已经将五份有嫌疑的试卷全部看了一遍。
确如薛淮所言,这五份答卷粗看并无不妥,但是合在一起就能发现那些过于巧合的字眼。
他放下试卷,开口问道:“薛侍读,你究竟想说什么?”
薛淮镇定地说道:“范总宪,下官事先并不知情,亦不曾与人暗通款曲,之所以举荐这两份答卷,只因文章本身质量不错,达到可以举荐的水准。”
高廷弼和柳不清楚薛淮的意图,但他们知道这个时候不能迟疑,当即斩钉截铁地表态,以示自己取中卷子是出于公允的标准。
范东阳微微皱眉道:“既然三位阅卷官并未徇私,而这五份答卷又存在嫌疑,薛侍读认为应该如何处置?”
薛淮坦诚道:“回总宪,我等是否徇私尚无法定论,毕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无论下官还是高、柳二位同僚,纵有隐情也不敢坦白,因此暂时还不能断定我等与此无关。”
范东阳若有所思地看着薛淮,他以前自然知道这位探花郎的事迹,早在一年半前他曾奏请天子,想要将薛淮调入都察院,只是不知天子为何不允,他也只好断了这份心思。
今日一见,薛淮的确和一般年轻官员不同,旁人哪敢如此一脸正气地说自己有徇私嫌疑?
一念及此,范东阳意味深长地说道:“那你待如何?是想请孙阁老免去你们的举荐之权,还是想让本官这就上奏陛下,参你们三人一本?”
高廷弼和柳脸色发黑,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薛淮会是一个真切的疯子。
薛淮却微微摇头道:“下官只是想说,春闱乃国朝抡才大典,容不得半点轻忽。下官等人的嫌疑自有朝廷衙门审查,但这五份答卷必须黜落。”
“你这是宁杀错不放过啊。”
范东阳这句话里并无讥讽,反倒有几分欣赏和赞许。
薛淮言简意赅地说道:“只求公平。”
范东阳颔首道:“本官没有意见,不过这是内帘事务,自然要由两位主考定夺。”
岳仲明沉默不语,孙炎则缓缓道:“薛侍读这句话说得没错,科举考场最重公平公正,否则我等对不起陛下的信重,亦对不起数千位举子的寒窗苦读。这五份答卷理应黜落,诸位可有异议?”
众人纷纷赞同。
关节通贿之事,历次春闱屡禁不绝,或者说根本无法禁绝。
这种手段隐蔽且有效,不像考题泄露或者集体舞弊牵连甚众,查出一人就能拔出萝卜带出泥,最后形成震动朝野的大案。
通关节最少可以是一名考官和一名考生的单独联系,考官基本能确定自己会去哪一房阅卷,而考生只需在答卷的时候选择对应的五经之一,然后答卷的水准过得去,考官便能将其推举上去,实在不行也能搜落卷。
正因为这种事无法杜绝,朝廷对此大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已经形成科举考场上心照不宣的潜规则。
纵然事主露出马脚,主考官也不会将事情闹大,涉事考官可以事后追责,却不能因此影响整场春闱,这就是孙炎如此定夺、众人没有质疑的根源。
薛淮的神情依旧沉着,当他从岳仲明口中听到东宫的暗手,他就知道这件事瞒不住,此刻没有坦白,并非他想要自保,而是时机还没到。
春闱结束之后,天子肯定会询问,届时他会一五一十全部说清楚。
当下他还有更重要的职责。
当其他同考官以为尘埃落定之时,薛淮又从桌上拿起三份提前标记过的答卷,不疾不徐地说道:“阁老,这三份答卷也有问题。”
孙炎正色问道:“什么问题?”
“答卷本身没有问题,破题高明行文流畅,引经据典恰如其分。依下官拙见,这三份答卷确有进入二甲的实力。”
薛淮在众人不解的注视中,声音陡然冷了两分:“下官不知这三位考生是谁,亦不知他们以前的程文是何水准,只从答卷本身评判,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好文章。正因此,下官在得到阁老的允准,进入誊录所查卷的时候,一时好奇去看了这三份答卷的墨卷。”
听到最后那句话,孙炎面色未变,眼神却如浓墨,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薛淮旁边的高廷弼。
当此时,堂堂庚辰科状元高廷弼藏在袖中的双手死死攥紧,刺破皮肤才能让他控制住心里的恐慌。
“阁老一定想知道下官发现了什么。”
薛淮眼中闪过一抹怒意,一字一句道:“下官发现这三位考生的墨卷姓名书写处,竟然存在切口和粘贴的痕迹,残留着很轻微的胶渍,当真是好手段。”
“竟有此事?”
孙炎勃然动怒。
岳仲明心里却长长松了一口气,这薛淮果然识趣,看来往后还能加深与他的私交。
其他同考官则是满脸震惊。
薛淮所言并不隐晦,他们脑海中浮现“割卷”二字。
所谓割卷,便是将两份墨卷的身份信息割开对换,将甲卷换给另外一位考生,甲卷原主的答卷则变成乙卷。
相比关节通贿的舞弊方式,割卷毫无疑问更加阴损和恶劣,毕竟前者需要考生自身具备足够的学识和能力,否则考官总不能强行取中一份明显差劲的答卷,这样做事无法服众,更不可能让其他考官点头同意,就连主考都很难做到这一点。
而割卷不需要考生具备任何能力,即便他写得乱七八糟一塌糊涂,只需相关官吏帮他调换墨卷,他就可以窃取别人寒窗苦读多年的成果。
事后收尾也很简单,墨卷不会长期保存,甚至在主考填榜之时,相关官吏便可将那些低劣的答卷毁尸灭迹。
原本可以高中的考生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他连真相都触摸不到,只能一边因为落榜而痛哭流涕,一边傻傻地看着别人靠着他的答卷金榜题名。
薛淮将那三份答卷放在桌上,压制着愤怒说道:“阁老,下官十分希望这是误会。如果真发生这样恶劣的事情,下官真不知该如何面对那些头悬梁锥刺股、苦读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举子。”
孙炎面色铁青,他眼神幽暗地看着薛淮,又看向桌上那三份答卷。
他很清楚这些答卷背后的考生是谁,如果不是欧阳晦郑重其事的请托,他原本不想做这种事,但是如今被薛淮当众揭露,局势已经容不得他敷衍了事。
毕竟薛淮连他自己都敢揭发。
此刻孙炎终于体会到什么叫做搬石砸脚,他想利用薛淮来对付岳仲明,却不知道这个年轻翰林眼中根本没有偏向。
“春闱大典竟然发生这种事,简直骇人听闻!”
岳仲明凛然开口,他心里的滋味别提有多么舒爽,先前薛淮古怪的行为一度让他大为警惕,现在却对薛淮无比满意。
就是要这样杀孙炎一个措手不及,身为主考官竟然视公正为无物,难道他不知道割卷这种事足以毁掉举子的人生?
他转而看向孙炎,斩钉截铁地说道:“阁老,关于薛侍读的检举,下官认为必须严查,绝对不能放任有人如此蔑视朝廷威仪。如今阁老还需主持合议,此事关乎填榜大计不得轻忽,故而下官愿请缨彻查割卷一事,为阁老分忧!”
堂内气氛几近凝滞。
岳仲明定定地看着孙炎,满面坚毅决然之色。
仿佛孙炎不答应,他就要当场一头碰死。
第88章
孙炎此刻纵然心急如焚,却没有彻底丧失理智,他当然知道岳仲明的意图。
别看此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若是让他去查割卷一事,孙炎用脚趾头也能猜到,最后一定会牵扯到他身上,下一位便是次辅欧阳晦。
岳仲明野心勃勃,前些年一直被宁珩之压着,若非沈望扳倒薛明纶,他根本没有机会升为礼部侍郎。
如今他一朝得势,怎么可能息事宁人?
但是孙炎无法开口拒绝,先前在薛淮提出那五份答卷存在通关节嫌疑的时候,他表现得太过公正果断,眼下如果拒绝岳仲明,那岂不是摆明心里有鬼?
至公堂内这些同考官虽然年轻,可他们的声音不容忽视,届时只需他们在外宣扬几句,孙炎积攒几十年的官声就会化为乌有。
令人心悸的沉默中,孙炎环视周遭,发现高廷弼等心腹无不垂首,显然这些人也明白岳仲明的盘算,但是他们没有勇气站出来直面这位副总裁,毕竟在礼部大堂的时候,他们就已经见识过岳仲明的强势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