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平静的面色之下,藏于衣袖中的左手,却是暗暗用力,将骨头捏得微微发出细碎的咔咔声响。
何皇后能喊他“辩儿”,是因为他们是血脉相连的母子。
舞阳君唤他“辩儿”是因为她是何皇后的亲娘,是他的外祖母。
你何遂高虽是孤的大舅父,但这个称呼也是你配喊的?
“殿下素有高皇帝遗风,善识人,更善用人,如何调度安排,殿下自有筹谋,何须你妄加揣测?”朱苗虽未觉察太子平静面色下暗藏的怒火,却也是下意识怼了回去,阴阳怪气道,“殿下若有用得着你的地方,自然会任用你,着什么急?”
一旁的张奉与何小妹对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无奈,同时低下头,选择不掺和这兄弟俩的矛盾,默默吃菜。
太子殿下向来知人善任,你何进身为殿下的大舅父,却一直赋闲,无所事事,难道不应反思自身能力是否不足?朱苗几乎是直接骂何进是个彻头彻尾的庸才,故而才得不到太子殿下的任用。
朱苗的话很不客气,话里尽是直往人心窝子里扎的利刺。
太子殿下向来知人善任,你何进身为殿下的大舅父却是一直闲着没有差事,难道不应该在自己的身上找找问题吗!
朱苗就差直接骂何进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所以才得不到的太子殿下任用。
有的时候找找自己的原因好吧!
第131章 孩视太子
“竖子,安敢辱我!”
何进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怒目而视,猛地一拍桌案,桌上的杯盘都跟着震动起来,怒而指向朱苗,大有与他来一场西宫自由搏击赛的架势。
刘辩沉默不语,面色平静,宛如一泓平静的湖水,然而其眼眸深处却闪过一丝厌恶。
他阴阳怪气你,你阴阳怪气回去就是了,怎可直接拍案怒骂?
舞阳君好歹是朱苗的生母,也是何进的嫡母。
当着嫡母的面公然骂她和前夫的儿子是竖子,还是在西宫里当着皇后和太子的面如此,当真是不识大体的蠢货。
其实何进与朱苗的矛盾自何进拜领车骑将军后,便已然淡化了不少,毕竟车骑将军稳稳踩着卫将军一头,车骑将军府中又招揽了不少有才之士。
最初何进也是觉得扬眉吐气,车骑将军府一片勃勃生机、万物竞发之景,然而很快他就意识到了问题。
尽管他这个车骑将军被加仪同三司,固然尊贵,但却没有正式的差事,而且太子还削减了重号将军的部曲数目。
按制,重号将军可拥五部兵马,每部以校尉统属四百人,秩比二千石。
然而太子只允许重号将军领千人的编制,也就是二百亲卫及两部兵马之数。
这也就罢了,车骑将军典京师兵卫,掌宫卫,但北军五校尽是太子家臣,宫中卫士也都是太子心腹把控,根本无人听从他这个车骑将军的号令,完全架空了他这个车骑将军。
反倒是朱苗这个卫将军,亦有执掌宫中禁卫的权力,但太子却是将南、北宫卫士令及各宫门司马都交予朱苗辖制。
尽管实际上朱苗从不插手宫中防卫,但好歹是有明面上的体面,也是太子信重的表现。
偏心至此,何进又不敢记恨太子,只能将怒火尽数撒在朱苗身上,时不时便在要人前提起朱苗当初改姓随舞阳君进入何府的“光辉履历”。
朱苗懒得搭理他,反正这件事何进都提了几十年了,他耳朵都听得起茧子了,早就不在意了。
然而车骑将军府的两部校尉吴匡和张璋,竟然敢在人前诋毁何苗、称赞何进!
这就让朱苗不能忍了!
你何进在老子面前作威作福也就罢了,两个比二千石的车骑将军部校尉,说白了就是你何进养的两条狗,也敢公然侮辱对着他狂吠?
而且最令人气愤的是,何进得知二人的行为后不仅不加以阻止,反而大加赞扬,认为他们与自己同心,愈加重用信任。
如此兄弟阋墙让人看笑话的行为,就连车骑将军府长史王谦都有些看不下去了,多次劝谏却也无济于事。
砰!
刘辩一巴掌拍在桌案上,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深邃地看向二人,不怒自威的气势令堂中众人都意识到,此刻的刘辩已然将身份从他们的晚辈转换为那位执掌大汉江山的太子殿下了。
深吸了一口气,刘辩缓缓道:“二舅父,汝过了。”
众目睽睽之下,刘辩还是选择了训斥朱苗。
当然,说是训斥,实际上也就是不咸不淡的一句“过了”。
“今日本是家宴,孤与诸位长辈们一同宴饮颇为开怀,缘何如此争闹?搅扰了孤与诸位长辈的兴致,二舅父,汝可知罪?”
刘辩就只是坐在那里,双手搭在凭几上,但那股令人心悸的威压,却如无形的阴霾一般,萦绕在了每个人的心头。
朱苗连忙离席,伏于殿中道:“殿下,臣知错了。”
“臣见大兄有抱怨殿下之语,却是顾念着维护殿下,不辨场合就与他争辩,虽无蔑视皇后于殿下之意,但确实是有违礼法,又搅扰殿下兴致,伏请殿下赐罪。”
“孤责你言语不当,你倒是将罪责推到孤的身上了?这是知罪吗?”刘辩瞥了他一眼,虽是怪罪之语,但任谁都能听得出语气柔和了许多,“你这分明是不知罪!”
“阿望,拟旨!”
“卫将军举止失仪,言辞悖慢,令其戴罪立功,半月后率部出征平定泰山郡叛乱。若凯旋而归,必有封赏,倘铩羽败绩,则两罪并论,依军法从事。”
在场几人都有些茫然,虽然他们不了解泰山郡叛乱的规模,也不懂军事,但他们却都不认为朱苗有什么军事才能。
舞阳君更是担忧地看向何皇后,希望她能开口为朱苗说情,同时余光有些愤然地瞥向何进,心中不免对何进多了几分埋怨。
老身为你们兄弟二人求取差事,你何遂高倒好,在这搅得大家伙都不安宁。
何皇后对着舞阳君轻摇螓首,示意她稍安勿躁。
自己的儿子是什么性情她还是清楚的,纵然他当真恼怒,也断然不会置朱苗于死地。
知晓其中详情的何进与朱苗,前者紧咬着牙关,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而朱苗则是心中暗笑。
太子若是当真恼怒于他,当唤他“卫将军”,而非唤他“二舅父”。
再者,他话里看似推脱罪责,实际上就是在向太子表忠心。
何进那厮对殿下有怨怼之意,我忍不了,我必须怼他,我不觉得我错了,殿下你罚我我也要怼!
刘辩嘴角微微露出一抹不易觉察的笑,原本还在为平叛主将的身份苦恼,又不欲令何进染指兵权,却是忘却了朱苗这么一位合适的主将。
朱苗虽说没有名将的本事,但排兵布阵还是大致能妥当的,而且他最大的优点就是听话懂事。
届时沮授任军长史为他排兵布阵,华歆监督后勤辎重,黄忠领射声校尉部坐镇中军,赵云、张、颜良、文丑四将为爪牙,这般阵容平定泰山郡叛乱绝对是手到擒来。
而何进则是面色愈发难看了,他今日本就是向皇后谋求平叛主将的身份,所以才有了这样一出家宴,结果却成全了他朱苗?
刘辩注意到了何进难看的脸色,但瞅着这副难看的臭脸,反倒是令人心情舒畅,颇为下饭。
其实他也不介意与何进多亲近亲近,外戚制衡士族也是大汉的老传统了,他也并非不能给何进进步的机会,但奈何他却总是摆不正自己的位置。
不仅始终亲近今文学派士人,站在士人的角度多次反对过他的政令,还试图以长辈的身份劝他不要亲近卢植这些古文学派的野学异端,应该大力扶持今文学派这个官学正统。
而且何进始终将自恃大舅父的身份,孩视他这个当朝监国太子,实际上大汉帝国真正的掌权者。
说句实在话,舅舅在两汉算什么东西?
两汉被天子整死的舅舅可不在少数,何进能活到现在,完全是看在何皇后的面子上罢了。
一顿好端端的家宴,就在何进与朱苗二人的搅和不欢而散,刘辩也坐着乘舆回了永安宫。
喝了几盏酒的刘辩早早地睡下了,却不料数名邮卒身背赤白色文书囊,连夜叫开了广阳门与上东门后匆匆入城。
街道两旁的府邸中,有人登梯上墙望向那些身着红色服饰的邮卒。
那是四百里加急的邮卒,莫非又有大事发生?
第132章 臣请斩大鸿胪!(4K)
邮卒风驰电掣般骑行至皇宫宫门外,双手微微颤抖着递上符节。
负责核验的卫士仔细审视符节上的纹路与标识,确认身份无误后,朝身旁的南宫卫士微微点头,旋即将邮卒护在中间,一行人朝着宫内纵马疾驰而去。
宫中,急促的马蹄声瞬间打破了夜间的静谧,本已入眠的刘辩从睡梦中惊醒,猛地睁开双眼,眼神中闪过一丝警觉,抽出了卧榻旁兵器架上的那柄“元治”剑,高声向殿门外唤道:“仲康何在!”
几乎就在刘辩呼喊出声的瞬间,殿门外的许褚便给出了回应。
紧接着,“嘎吱”一声,殿门被大力推开,许褚闪身进入殿内,几步便跨至太子身旁持剑护卫。
不得不说,那如铁塔般的身影和坚毅的面容顿时让刘辩的心安定了下来,问询道:“今夜是哪些人值守太子府?”
许褚略作思索,答道:“是太子仆荀文若,庶子逢元图,洗马刘公山,门大夫王景兴和舍人陈公台、张。”
荀,逢纪,刘岱,王朗,陈宫和张吗?
刘辩微微颔首,逢纪是南阳人,作为太子的母系乡党在面对太子府和司徒府的同时征辟下,果断地选择了太子府,而王朗则是杨赐的亲传弟子,是杨赐认为在治经方面能传承甚至超过他的高足,前些时日刚刚进入太子府担任太子门大夫。
除了他还是无法完全信任的陈宫以外,其余几人都是可以信得过的。
“太子府卫士仍由仲康节制,虎贲禁卫由荀文若和刘公山共同节制,召今夜其余值守之人入偏殿,再遣人去探查,究竟何人在宫中纵马驰骋。”
许褚点了点头,虽然他觉得太子殿下有些过于警惕了,但作为太子的近卫,少说多做才是硬道理。
不消一刻时间,那几名邮卒便在几名太子府卫士的监管下进入了永安宫,许褚严密搜查过,收缴刀兵后入宫的几人除了随身奏报外并无可疑物品,又再次拿起符节,对着烛光仔细核验无误后,方才亲自带入偏殿之中。
听闻是邮卒急报,刘辩披着一件薄薄的里衣,匆匆将双手插入宫女端来的一盆冷水中,用力搓洗了几下脸,水珠顺着脸颊滑落,打湿了里衣的前襟,随意地用丝巾擦去脸上的水珠后便接见了邮卒。
几名邮卒神色疲惫,尤其是其中一拨人自称疾驰六个昼夜未曾停歇方才赶至雒阳,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一副随时都会倒在地上的虚弱模样。
粗略地阅览完这两拨邮卒送来的奏报后,刘辩微微挑了挑眉,眼神中露出一丝凝重,道:“阿望,每人赏缣二十匹,再赐其饮食,令太医署侍医好生照料,暂且就先住在永安宫的厢房中。”
待高望将人领出去后,刘辩并没有开口,但众人能感觉到太子的思绪仿佛随着殿内摇曳的烛火般跌宕着,良久方才开口道:“凉州刺史朱奏报,北地先零羌及罕河关群盗反叛,立湟中义从胡北宫伯玉、李文侯为将军,杀护羌校尉泠征。”
这件事倒也没有太过出乎刘辩的预料,或者说太子府群臣早已对这件事有了防备,但来的邮卒是两拨人,显然还有另一份不亚于凉州羌乱的奏报。
“并州刺史张懿奏报,并州休屠各胡叛乱,与南匈奴左部胡合,杀南匈奴羌渠单于,遂寇西河,攻杀西河郡太守邢纪。”
南匈奴的变故是他没有料想到的,他并未征召休屠各胡和南匈奴参与平定黄巾之乱,这场叛乱被他控制在了一定的范围内,虽声势浩大,却也不至于令他征召这些归附异族,即便是幽州刺史郭勋战死也没有。
但休屠各胡和南匈奴依旧打着“汉廷剥削日重,征召无度”的借口起兵了,而且根据张懿的奏报所言形势,似乎极为严峻,张懿其人甚至做好了以死报国的准备。
刘辩心中一阵烦闷,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些心情,旋即喝令道:“鸣钟击鼓!”
“在京比千石及以上文武官员与太子府群臣,半个时辰内进宫议事!”
随着皇宫中的钟鼓声响起后,宫外的钟鼓也相继呼应敲响,钟鼓声如滚滚闷雷,在整座雒阳城上空回荡。
刘辩不喜拖延,如此大事,既然当夜闻奏,那便当夜议事。
孤这个太子都不介意,你们这些当臣子的难道比孤还怠惰?
不过着急归着急,刘辩依旧令宫女取来热水沐浴更衣。
他可以急,但不能乱。
半个时辰后,一众文武官员鱼贯而入,齐聚嘉德殿。
整座大殿被烛光映照得如同白昼,然而所有人的心中却如宫外的夜色般幽寂凝重。
太子中庶子逢纪立于殿中,为众人转述了并州刺史张懿和凉州刺史朱的奏报,那两封奏报的原件则是在半个时辰中抄录了许多份后在群臣间传阅。
满殿朝臣皆是面色凝重,“凉州羌乱”这四个字着实让他们头疼不已,但对此又毫不意外。
后汉朝堂前后在平定凉州羌乱上总计投入不下三百亿钱,这还不算具体的民生投入,但这么多钱丢进雒水,没准都能引得雒水神灵显灵了,可丢进凉州这个无底洞却依旧未能改变局势,甚至叛乱愈演愈烈。
凉州羌乱尚在意料之中,而并州的休屠各胡与南匈奴的叛乱,则完全出乎众人的意料。
自孝武皇帝屡破匈奴后,匈奴部族数次分裂又数次合并,更亲近汉廷的南匈奴也是时叛时附,而四十多年前南匈奴又一次归附后,除了一些小型部落作乱外大体恭敬,按时纳贡并接受朝廷征召,以至于朝廷都习惯了南匈奴的恭顺,却没想到如今也反叛了。
并州和凉州的叛乱发生得太过巧合,甚至巧合得让人一度怀疑他们事先有所勾结。
但无论是否勾结,当务之急是平定叛乱,这两支叛军都有着能够直接进逼帝都雒阳的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