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这说的似乎也是……’
海听着听着,就觉得不对劲了。
这不是以“致良知”为内核,借诠释《大学》《中庸》,讲述阳明心学的思想么?
当然对方说的不是那么直接,但有心人肯定能听得出来。
比如更加倾向于理学的海瑞,听得聚精会神,却偶尔皱皱眉。
林大钦则是如痴如醉,很快沉浸进去。
严世蕃是最不感冒的,时不时地朝他眨了眨眼睛,片刻后干脆从袖子里摸出西游记,开始翻了起来。
海默默摇头,仔细听了起来。
古代课程没有固定的时间,全看讲师的发挥,而崔助教固然讲学激情,也意识到今日大伙儿的状态不太好,只讲了小半个时辰,便让监生们散去了。
严世蕃却激动地凑过来,听课半句没听,看书看爽了:“十三郎,这‘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是不是暗喻一个‘心’字?”
海微微点头:“是。”
严世蕃接着道:“孙悟空学道,实为修心,怪不得叫‘心猿’!”
不得不说,这位读得确实很深,海瑞和林大钦是读完最新篇章后,才开始跟海探讨深层次的内涵,黎玉英和陆炳更纯粹看个奇幻的剧情,唯独严世蕃看到悟空学艺,就意识到其中心学主旨的文学投射。
再往后读,越读越是心惊。
正如海在广州府的西行庵参观时所想,各家所学,其实都离不开修心。
儒家侧重伦理实践,将修心融入治国齐家;道家追求自然超脱,通过内省达到身心合一;佛家强调慈悲顿悟,以禅修净化心灵。
在严世蕃看来,西游表面宣扬佛理,实则通过“三教合流”传递心学内核,如“修心即修道”“心体之美”,讲白了就是王阳明“儒佛老庄皆我之用”的论述。
恰恰西游记的内涵博大精深,经典就经典在,各家都能从中看出自己想要的修行之路,等到严世蕃读完秦王游地府,就已经叹为观止:‘此人真是天纵之才,更是心学不出世的门徒啊!’
‘一心会!一心会!若以推广心学为目的,肯定会遭到朝廷的警惕与打压,桂阁老都不喜心学!’
‘但这部西游记绝对会大火,由此著作推广学说,再将这群崇尚心学,偏偏又不能光明正大传播的士子聚集到一起,这股力量……嘶!’
严世蕃想到这里,偷偷地吸了一口凉气,默默握紧了拳头:“这个机会,我绝对不能错过!一心会,我入定了!”
第101章 翰林院大喷子徐阶
海突然发现,自己醉酒时的一句话,严世蕃是真的用心了。
且极度用心。
这位小祭酒用一天一夜的时间,细读完了西游记目前更新的六十回,就开始奔走学社的创立。
历史上鼎鼎有名的明朝学社,非东林学派莫属,壮大的背景是万历至崇祯年间,政治腐败加剧,士人阶层为挽救时弊而结社,同样为了突破程朱理学桎梏,倡导经世致用理念,推动学术与现实结合。
初衷或许是好的,但后来懂的都懂,于政治上形成了“东林党”,天启年间七百余名成员入朝为官,后来也掀起了最为激烈的党争,变成了“以学干政”。
现在的“一心会”不可能有那么夸张,仅仅是一个求学性质的会社罢了。
就好比习武会社“英略社”,江湖会社“鹞子班”,在国子监内一同读书,又有着相似学术理念的会社,便为“一心会”。
草创嘛。
不过严世蕃对于创建会社的要求,却不仅仅是一个名字和一个模糊的学术纲领那么简单,他还要考虑到福利与规章,确立宗旨与架构。
比如东林学派,就是由士绅阶层共同捐资置办学田,东林书院置学田一千六百亩,保障运营经费,还制定了《东林会约》等规章,确立讲学宗旨与组织架构。
一心会没有那么高的起始点,但草创阶段也得考虑好这些因素,往后的前程才能远大,吸纳更多的人才嘛!
不得不说,严世蕃的的执行能力极强,很快就锁定了一个十分合适的目标。
“十三郎,我找到一个最适合帮我们创立会社的人,崔先生!”
“为何是他?”
严世蕃介绍道:“崔先生名弘渊,字明远,号静庵,是浙江绍兴府余姚县人,他早年中举,便在国子监备考求取进士功名,却屡试不第,后来便成了助教,以其才学,来日五经博士必有其一席之地!”
“崔先生还有一好友,聂豹聂双江,今任苏州知府,好阳明先生的良知之说,以弟子自处!”
“十三郎可知,这位聂府尊不仅才识渊博,更能育才识才,教出了一位弱冠之龄的探花郎,震惊士林呢!”
海听到这里,目光一动。
严世蕃的意思他明白,这是要借助崔助教对心学的喜爱,来促成一心会的建立,看来这位是认定自己也是心学门徒了。
说实话相较于现阶段完全沦为维护封建等级秩序的程朱理学,海自然也更偏向于心学,何况还听到了一个熟人……
弱冠之龄的探花郎,又是聂豹的弟子,王阳明的再传弟子,那不是徐阶么?
如今在翰林院任编修?
海道:“东楼之意,是请那位探花郎来国子监讲学?”
严世蕃怔了怔,拍案叫绝:“好主意啊!十三郎果然豪气,这么快就准备拉一位探花郎入会了,我们今日就去翰林院一行如何?”
想想严世蕃拉徐阶入会,还真有些意思,海颔首道:“好啊!”
严世蕃劲头十足,赶忙道:“多带几本《西游记》去,既然到了翰林院,我得派一派书!”
海摊了摊手:“这恐怕不成,就手抄了那么几部,带出来的已经分完了。”
出琼山之前,他让四哥安排家中的人手,誊抄了几部西游,专门为了赠送亲朋好友。
当时时间紧张,数目不多,原以为考完院试,可以回到家乡,到时候再多多誊抄,结果广州府隐雾村一案后,直接来了京师,存货就相当珍贵了。
如今海瑞一本、黎玉英一本、林大钦一本,陆炳之前是借海瑞的,严世蕃拿的也是海瑞的,海瑞已经够苦了,总不能直接拿走吧!
“那请十三郎再手抄一本?”
迎着严世蕃期待的眼神,一心会的设想终究是自己提出的,海也不含糊:“好!等几日吧!”
严世蕃搓了搓手,何止是期待,那是相当期待。
他很清楚,一旦运用好了,西游记何止是一部演义之作?
而海作为其创作者,第一部手抄本的纪念意义,那是何等珍贵?
他都想好好收藏!
但是不行。
这部作品十分之珍贵,必须要更重要的人先看。
再过了几日,等到海手抄完一部,严世蕃已经说服了崔助教,带上介绍信,一起出发。
如今已是九月底,秋意渐浓,京师的风中已带了几分凉意。
海和严世蕃身着监生的青绸衫,自国子监而出,穿过繁华的东长安街,朝着翰林院走去。
不需要骑马行车,翰林院位于皇城东南角,毗邻文华殿,与国子监相距并不远。
翰林院是唐代初置,宫廷供奉机构,里面有文学、经术、卜、医、僧道、书画、弈棋等等人才,但起初是专门陪侍皇帝游宴娱乐的,并非正式官署,因此地位不高,唐玄宗让李白入翰林院,李白本以为能受到重用,结果大失所望。
而到了晚唐,翰林院逐渐演变为了专门起草机密诏制的重要机构,地位就大大不同了,再到了宋朝,成为馆阁,那个时候有了为国储才的作用,科举进士里的出类拔萃之辈被选拔进去,作为以后宰执高官的储备人才。
到了明朝,综合了唐宋的作用,彻底成为养才储望之所,翰林院负责修书撰史,起草诏书,为皇室成员侍读,担任科举考官等,地位清贵,是成为阁老重臣以至地方大员的关键一步。
此等地方,自然位于皇城之内,要显得庄严肃穆许多。
翰林院门前,古柏参天,枝叶扶疏,掩映着朱红的大门,门前几名守卫立着,见两人手持监生凭证,又有崔助教写给徐编撰的信件,略一查验,便放行入内。
进了院内,只见庭院深深,青砖铺地,四周廊庑环绕,院中一池碧水,莲叶田田,几尾锦鲤悠然游弋,为这庄重的院落增添了几分生气。
海和严世蕃来到厅外,朝里面看去,就见五六个人或执笔蘸墨,或翻阅古籍,案头堆满了典籍与奏章,空气中弥漫着墨香,俨然是一处世外桃源,仿佛外界的喧嚣与之无关。
就连严世蕃,都肃然起敬,心生向往。
天底下多少士子,都向往这一座庭院,他日若能跻身于此,方不负数十年寒窗之苦。
严嵩是在翰林院进修过的,先以全国第五名的成绩被选为庶吉士,后被授予编修。
徐阶如今也是翰林院编修,他是嘉靖二年的探花郎,直接授翰林院编修,不过获得官职后,就奏请回家娶妻,然后父亲又病逝,守孝到了嘉靖六年,才重新回归翰林院任职,如今干了三年,参与修订《大明会典》《祀仪成典》等书,在士林有了一定的知名度。
主要还是徐阶太年轻了,弱冠之龄中探花,娶亲守孝,回来再当翰林储才,积累资历,至今不过二十八岁,是最风华正茂的时候,可谓前途无量。
严世蕃探头进去观察了一遍,正想找一个人打听打听,发现另一侧的长廊处,一行七八人走了过来,当先一位激昂的语气打破了院内的安宁。
“《明伦大典》已定,天下灾祸横行,陛下勤于政务,整顿朝纲,推行新政,身为内阁首辅,岂能再执着于礼议,还要改圣人祭规?”
“夫天地者,本为一体,阴阳相生,乾坤共济,自古帝王祭祀,皆合天地于南郊,以彰其尊卑有序、阴阳调和之理,今夏言曲解经义,妄分二祀,致使天地隔绝,礼制紊乱,岂非大谬?”
“子升,慎言!慎言呐!”
“何须慎言?吾辈食天家百年养士之粟,便该辅佐君王,匡正时弊,我等笔锋所向,当如太史简书殷鉴,宁可碎作玉堂殿前霜,不可沦为柔翰纸上尘!”
……
‘这是何人,竟如此勇猛?不会就是徐阶吧?’
严世蕃赶忙把头缩回去。
‘徐阶也有一腔热血的时候啊!’
海却不奇怪。
在翰林院内喷一喷不算什么,张璁提议废除孔子“文宣王”的封号,改变祭祀规格,徐阶便上疏《论孔子祀典》,直言反对张璁的提议,列举了孔子“三不可去”和“五不可降”的理由,张璁召徐阶于朝房斥责,徐阶正色力辩,然后就被贬去福建延平府当推官。
文人笔记里面,还说嘉靖在南京国子监的柱子上写下“徐阶小人,永不叙用”八个字。
而从高高在上,亲近天子的翰林院编修,一下子落魄到岭南地方为官,让徐阶的性情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最终进化成大明第一老阴鳖。
严世蕃不知这些,在确定对方就是徐阶后,已经准备脚底抹油。
崔助教推荐的这位探花郎不靠谱啊,本以为会是强援,现在看来还是算了。
然而海一把拉住他,低声道:“毋须多言其他,只推书便是。”
“好吧!”
严世蕃深吸一口气,将《西游记》踹在怀里,咬了咬牙:“我去了!”
徐阶喷得口干舌燥,眼见回应者寥寥,也不禁有些无趣,坐下拿起茶水,却发现早已放凉,便走出屋外准备烧水,却见一个鬼鬼祟祟的监生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面前,敞开外衫,露出里面捂着的一部没有封皮的书卷:“要么?”
第102章 这等神作是何人所著?
“国子监堕落到这个程度了?”
这是徐阶的第一反应。
他少年得意,十五岁中秀才,二十岁在应天乡试中,以第七名的成绩考中举人,二十一岁就是全国第三的探花郎了,并没有入国子监的经历。
况且当时国子监的名声也实在不好听,教学质量低下,监内良莠不齐,徐阶很是看不上,他是直升翰林院的大才子,岂会在那里蹉跎?
但即便如此,终究是国朝第一的学府,现在居然如同街头的市井闲汉一般,鬼鬼祟祟地凑过来,专门卖《胜蓬莱》《天宫绝畅》《鸳鸯秘谱》《花营锦阵》之流的书籍,内容精彩,插画艳丽,虽然他一本都没有看过,但还是要批判的。
严世蕃迎着对方鄙夷的眼神,也意识到自己刚刚说的话是有些歧义,赶忙道:“我是崔先生介绍来的,请看书信!”
接过书信,看着上面熟悉的笔迹,徐阶这才意识到误会了,告罪了一声:“实在见谅,不知兄台尊姓大名?”
崔弘渊的为人,他不仅听老师聂豹推荐过,也有接触,对于心学浸淫颇深,徐阶也视作先生,此人举荐来的人,应该不会是推销春宫图的吧?
“在下严世蕃,号东楼,见过探花郎!”
严世蕃将书卷递了过去:“这是一个关于修心的故事!好看的!特别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