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
与此同时,国子监学堂之中,严世蕃高举酒杯,放声大笑。
相比起他被郭勋扇了一通大嘴巴子,让不可一世的武定侯背着老乌龟的骂名,灰溜溜地滚蛋,可太痛快了!
而且郭勋人憎鬼厌,就算是大礼议新贵的其他几人,其实也不怎么喜欢这个嚣张跋扈的侯爷,只不过是政治同盟,捏着鼻子认下罢了。
此番洗清了次辅之子的冤屈,狠狠地打击了位高权重的仇人,在国子监内赚取了一波无与伦比的声望,甚至可能被陛下关注到,无论是哪一种,都对父亲严嵩的升官之路大有裨益。
严世蕃哈哈大笑,就是一个字赢!
大赢特赢之际,眼见桂载也在场中,他赶忙凑过去,却意外地发现,桂载的眼眶居然是红的:“德舆,你怎么了?”
桂载看了过来:“东楼,你知道么?七郎被逼到那般绝境,还存有善念!他自杀之时,故意退到学堂的另一侧,离着我很远,才将刀刺入胸膛……”
严世蕃笑声一滞。
确实如此。
如果赵晨没有退到学堂的另一边,一身白衣的桂载不可能不沾血迹,现场勘查时的血痕也不会清晰连贯。
当然,由于桂载是当朝次辅之子,即便赵晨抓着对方的手刺进体内,鲜血喷溅一身,顺天府的仵作李铁鉴最终也能在桂萼的支持下,公正地验尸,判断出自杀的痕迹。
可一番折磨就不可避免了。
同时桂载的嫌疑,也无法洗得这么彻底,难免引来流言蜚语。
想到这里,哪怕这几个月来与赵晨争吵过,桂载还是忍不住悲从中来,为这相处三年的好友落得如此下场,而失声痛哭:“七郎!七郎啊啊啊!!”
严世蕃叹了口气,只能拍了拍他的肩膀,目送桂载失魂落魄地走出堂外,转而端起酒杯,开始寻找海的身影。
很快他发现,海立于窗边,看着明月当空,神色中也没有太多喜悦。
赵晨之死,其实依旧是不了了之,嘉靖的处置比他预计的要轻。
但仔细想想,也正常。
高明的政治人物都会摒除私人感情,哪怕心里特别厌恶,该用还是会用。
朱厚无疑就是这类人。
郭勋经此一役,看似身败名裂,但焉知过个几年之后,不会重新起复?到时候经历了这段低谷时期,反倒会对那位天子患得患失,感激涕零!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郭勋本来由此走向人生巅峰,过个几年,狂到连嘉靖都不尊敬了,最后下诏狱而死,可现在经历了这一番挫折,指不定还能活命……
如此反倒对不住那些被他残害的无辜!
海再回顾一路走来,从安南使节团拜访东坡书院,已经经历了四起要案。
安南王子遇害案、血图腾绑架之谜、隐雾村传说杀人还有这起国子监杀人案。
四起要案,凶手由于各种原因,各有缺失。
总结之后,竟只抓了一个外藩人莫正勇,国内有权有势的凶手都没能抓得了……
海并不意外,也能接受,只是总有些不甘。
唐朝宋朝的神探,也会如他这般艰难吗?
“哥!”
海瑞最先看出了哥哥的心事,来到身边,却没有开口相劝,只是默默陪着。
严世蕃颠颠地来到另一侧:“十三郎,怎么了?”
海道:“无事。”
严世蕃看出来了:“你是不是觉得,郭勋还是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将来还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海点了点头:“你有法子?”
“没有!”
严世蕃摊开手:“不过那位武定侯嚣张了大半辈子,确实不会善罢甘休,跟他斗下去便是,我们还年轻,不信将来不能在朝堂上有所作为,斗不过那老物!”
这番话说得发自真心。
不知不觉间,这位小祭酒已是具备了相当的自信,与一个月之前的桂载小跟班,简直判若两人。
海看着严世蕃,失笑道:“是啊!东楼所言有理!”
之所以觉得艰难,唯有一个原因。
没权!
只待有了权势,郭勋便是卷土重来又如何,总教他落得个比历史上更惨的下场,连严世蕃都懂的道理,他又颓丧个什么劲?
严世蕃不知自己激起了什么,只是哈哈大笑:“有理就干一杯!”
海推辞:“我不喝酒。”
严世蕃道:“正是要一醉解千愁,今日正是大伙儿最高兴的时候,喝上几杯又有何妨?”
不仅是他,其他的同窗早早关注这里,也都围了过来,大家纷纷起哄。
眼见众人这般热情,再见得弟弟海瑞在身边,海也放下心来,拿起酒杯。
事实证明,在酒量方面,他是真菜。
哪怕这回有着警惕,安禅制龙运转,依旧很快迷糊,只能留有一点神智不失,将周遭的交谈反馈回来。
别说,还挺清晰。
“我要破案!我要擒凶!”
“我要奋斗!”
“奋斗!!”
“不如大伙儿……在国子监……成立一个学社?”
“学社……学社好啊!咕嘟咕嘟!”
“起个什么名呢?”
“起名……起名……嘿……叫‘一心会’如何?”
“‘一心会’?‘一心会’?凝练大气,同心同德,好社名啊!”
第100章 “一心会”入会必读作品西游记
“一心会?这是我说的么?”
海目瞪口呆。
喝酒果然误事……
不过在国子监成立一个学社么?确实是个不错的主意,就是这个名字有点难绷!
严世蕃对成立学社兴致勃勃,借着声望正隆,正是大好时机,只是昨晚喝酒时他也有些迷糊,今早再琢磨这个名字,颇有些担忧:“十三郎,学社取名‘一心会’,你不会崇尚那个……心学吧?”
这个时期的阳明心学,正在官方打压下的边缘求存。
嘉靖元年,礼科给事中章侨上疏,称心学为“异学”,要求“痛为禁革”,天子批复,“教人取士,依程朱之言”,将心学定为“叛道不经之书”,禁止传播。
不过这个国策到底是杨廷和下的,还是朱厚本人的意见,并不好说,毕竟嘉靖元年时期,都是杨廷和掌权,而杨廷和是极为痛恨王阳明的。
但那个时候的朱厚还未掌权,或许是被杨廷和影响,可至今为止,朝廷依旧对心学实施禁令,打为异端,显然这位天子也不想改变了。
原因很简单,大礼议事件中,朱厚曾经希望那时在越中大开讲席、声望日隆的王阳明站出来支持自己,然而王阳明却采取了刻意回避的态度大臣霍韬、席书、黄宗贤、宗明等“先后皆以大礼问,竟不答”。
事后,王阳明和好友霍韬去信,解释了自己不开口,是心中虽然赞同却不便奉复,简而言之就是不想激化矛盾,攀附皇权。
如此风骨令人心折,但这个态度自然不会被皇帝喜爱。
你了不起,你清高,那就继续封禁吧!
所以即便王阳明的弟子方献夫已是吏部尚书,执掌天下的官帽子,但也不敢光明正大地推行老师的学说,只能帮王阳明处理一些后事和家事。
不过在民间,王阳明的其他弟子,以书院、私塾为据点传道,讲学内容刻意规避敏感术语,朝廷虽说封禁,但也还不至于搞文字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有点像北宋末年的程朱理学,也不被官方认可,但不少人都在研究。
不说别人,林大钦都是心学的追随者,历史上京赴考前,曾参加王门学者四十余人的聚会,平日里也多有学术交流,后来辞官归乡后,在华岩山讲学,讲授内容也以阳明心学为核心。
但广东是广东,这里是北京国子监,在天子眼皮底下崇尚禁学,那就是自己找不自在了。
海当然也不会这么做,其实同心同德都有些犯忌讳,干脆笑道:“我所言的一心,是‘修一心,以成人,修一心,以应世’!”
“哦?”
严世蕃好奇了:“细说!细说!”
海现阶段没法细说,想了想,干脆来到弟弟海瑞的床铺,在枕头下面摸了摸,果然摸出一本西游记,递了过来:“看吧!”
严世蕃莫名其妙地接过,翻了开来:“西游啊?又是新编么?”
海看了看空着的两个床铺:“他们去上课了?”
“崔先生的课,案情告一段落,也该放下心事,好好进学了,为明年的秋闱做准备……”
严世蕃话是这么说,实际上对于国子监的课程并不感兴趣。
海倒是问道:“东楼,你不准备考进士么?”
“啊……啊?我考进士?”
严世蕃这才抬起头来:“十三郎为何这么问?”
海道:“东楼颖敏过人,家学相承,得中进士虽不说如探囊取物,却也不在话下,他日琼林宴上,春风得意,岂不美哉?”
严世蕃神色一时间有些复杂:“十三郎高看我了!天下士子寒窗苦读,只为了金榜题名,若真是这般轻易,我又岂会不做?实不相瞒,我原本入国子监,都是要父荫的……”
事实上现在还是父荫,之前补录的十个名额里面并没有严世蕃,他能进来正是看在严嵩的面子。
海看得出来,这个阶段的严世蕃,对于严嵩是十分崇敬的,所以再度带上了那位两袖清风的严侍郎:“令尊可有提过科举入仕之途?”
“提当然提过!如杨氏那般一门三进士,如何不令人羡慕呢?”
严世蕃说的是首辅杨廷和他的状元儿子杨慎,旋即又觉得有些不吉利,毕竟这对父子的下场可不太好,杨慎现在还在云南吃毒蘑菇呢,苦笑道:“然家严说我心性不定,不是寒窗苦读的料,科举之路若是稍遇挫折,便会止步不前,家中又独我一子,还是走了父荫之路……”
说着说着,语气倒有些不甘心了。
事实上,知子莫若父,严嵩看得挺准,严世蕃绝非那种能耐住性子,屡次应试之辈,不过没有儿子希望完全活在父亲的恩荫下,尤其是越有能力的,越想要自己闯出一番事业,严世蕃也曾设想过,自己独占鳌头,如杨慎那般名扬天下,想到激动处,就在床上翻了个身。
算了,还是靠老父亲升官吧!
现在谈及往事,总归有些失落,觉得被看轻了,却听海道:“东楼与我年龄相仿,如今又都是监生,何不一起努力,争取一段同窗同年的佳话呢?”
严世蕃目光闪动,经历了国子监凶案后,他心中更看重对方的才能,相比起跟在桂载后面混不到什么好处,反倒被连累得给郭勋一通好揍,与这位结交,指不定都入了那位的眼缘,当真值得。
可人都是向上走的,万一对方明年秋闱中了举人,后年春闱中了进士,那两者岂不是被拉开了,确实该未雨绸缪一番:“好!好!我们去听讲吧!”
海稍作洗漱,又吃了海瑞准备好的早膳,跟着严世蕃朝着学堂而去。
昨晚国子监学子们都在庆贺,助教和学正都参与了,不少人都饮了酒,睡到现在还未起来,此时静悄悄的,路过斋舍时倒是能听到里面的呼噜声。
海和严世蕃到了学堂外,往里面一看,就见位置空出了大半,即便早到的,除了海瑞精神奕奕外,就连林大钦都显得有些萎靡,显然昨晚也喝了些,脑壳还有些晕乎乎的。
讲学的崔先生却不以为意,眼见海和严世蕃在门口躬身作揖,也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入座。
这位平日里冰冷高瘦的助教,一到了讲学之际,却是激情澎湃,甚至踱步至窗前,指着院中的竹子:“你们看那竹子,它生来便是直的,这便是它的本性,人心也是如此,本自光明,本自正直,但为何世人多有偏颇?只因私欲遮蔽,如同明镜蒙尘,《中庸》有言:‘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我等要除去这层尘埃,复归本心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