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清了国子监凶杀案的脉络,朱厚就认定,之前的李福达一案里面,郭勋也绝对不是冤枉的。
这个得自己信任的勋贵居然真能庇护了白莲教徒,让反贼改头换面,摇身一变成了大明的太原卫指挥使!
不然的话,此次岂会机关算尽,以自污来取信于他?
不就是做贼心虚么!
最令嘉靖愤怒的是,他险些就被蒙骗了。
在听到桂萼之子,杀害了郭勋的内弟后,第一反应就是又有人针对大礼议新贵,挑拨这些重臣之间的关系。
这个观念一旦形成,那郭勋接下来真的可以为所欲为,不知骄横跋扈到什么程度!
‘郭勋!郭勋!!’
朱厚眼中闪过杀意。
郭勋的所作所为,性质和霍韬完全不同。
他可以容忍霍韬上书对夏言的弹劾,那属于臣子之间的交锋,身为天子甚至乐于见得,顶多小惩大诫。
但郭勋完全是冲着他这位天子来的,仗着昔日的些许功绩,一而再再而三地欺瞒戏耍。
该杀!
然而这抹杀意涌现上来,朱厚深吸一口气,又缓缓闭上眼睛。
片刻后,他站起身来,快步来到龙纹灯前,打开了杭纺纱罩面。
黄锦跟着上前,就见卷宗伸向蜡烛。
火焰吞噬着卷曲的书页,待得燃烧到大半,朱厚随手将之丢入盆中,眼神幽幽。
大礼议新贵正在推行新政,这个时候一旦处理郭勋,势必会引发朝野局势的一系列震荡。
郭勋死不足惜,但自他登基以来要扫除积弊的努力,也要付之于流水了!
况且要处理一位勋贵,得有拿得出手的理由,李福达一案已成定局,是绝对不可能翻案的,那么郭勋犯了足以论死的大罪?单单是庇护宁王余孽还不够!
最后勋贵里面,他也需要有人支持,郭勋的武定侯来之不易,一直态度坚定地支持大礼议,拿下了此人,谁可以替代?
所以现在还不是时候。
黄锦跟着这位主子,脑子还有些迷糊。
他不是聪明人,却知道主子不发一言,自己就不该说任何话。
主子说什么做什么,传达下去即可。
处理完卷宗,嘉靖回到御座,继续批阅今日的奏章,但看着看着,突然开口:“告诉王佐,国子监的两个监生不畏权贵,彻查真相之举,实乃我朝学子风骨之典范,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让锦衣卫去帮帮他们,勋贵家即便有什么丑闻,也不必遮掩!”
……
“卷宗没了?”
得到结果的王佐,默默松了一口气。
他将案情原封不动的禀告,除了对陆炳所说的那些原因外,还有一个关键,就是觉得武定侯郭勋不是能轻易扳倒的,真要把结论禀告上去,反倒让陛下为难,那身为锦衣卫都指挥使的他,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指不定还要倒在武定侯之前。
现在的结果无疑是最好的。
卷宗没了,就代表着,要把韩鹞子和鹞子班的剩下人,悄无声息地处理掉。
锦衣卫最擅长这种事。
“陛下还说了,‘国子监的两个监生不畏权贵,彻查真相之举,实乃我朝学子风骨之典范……’”
当黄锦一字一句地将天子的话复述了一遍,没有半点删减修改之后,王佐又露出若有所思之色。
国子监的两个监生,不会是旁人,正是韩鹞子交代出来的海和严世蕃。
这两位之前就扛着郭勋的压力,言明案情有蹊跷,其后又在探访追查,甚至找上了鹞子班。
若无他们的禀告,锦衣卫此番也无法这么快地接近真相,而现在让锦衣卫相助,更无须遮掩勋贵家的丑闻……
王佐明白了,唤来陆炳,将圣意传达下去,对着这个实质上的弟子道:“你可明白?”
陆炳眨了眨眼睛,缓缓地道:“赵七郎于国子监遇害,总要有个说法!”
王佐点头:“是。”
陆炳接着道:“桂阁老的三子有杀人嫌疑,也不想一辈子背上这等杀人嫌疑!”
王佐点头:“是。”
陆炳道:“赵七郎是被人逼死的,因为他发现了自己的身世,这是丑闻,武定侯不愿声张,就行此残忍之举!”
王佐道:“我看就是如此。”
陆炳道:“而鹞子班已经覆灭,市井之间暂时无人引导民间说辞……”
王佐露出笑意:“不错。”
陆炳眼睛亮了起来,只是还有些迟疑:“但武定侯此番费尽心机,不会没有准备,便是没了鹞子班,他应该也能够自证清白……”
王佐道:“所以需要我们锦衣卫出马,别人惧他武定侯,我们难道怕他么?”
“当然不怕!”
锦衣卫若是怕勋贵,那就是倒反天罡了,要知道这个特务机构创建出来,就是太祖为了制衡勋贵和权臣的,后来在永乐帝手中,更是对建文旧臣进行了血洗,诏狱关的就是这类平日里在外面威风八面,不可一世的权贵人物。
而今郭勋即将成为下一位。
或许还没到直接关进诏狱的时候,可有些事情完全能做一做。
王佐总结道:“有些人辜负了陛下的信任,合该自作自受!去吧,履行锦衣卫的职责,毋须有什么顾虑!”
陆炳心悦诚服,压住了拼命上扬的嘴角,领命道:“是!”
第98章 国子监扬威
“你确定鹞子班无人了?”
郭勋眉头皱起,一连串问题抛出:“地上还有血迹?江湖争斗?这个会社不是有点能耐么?怎的如此简单的就被人灭了?”
心腹管事立于面前,低声道:“或许不是被灭,而是逃出了京师,那韩鹞子行事招摇,结仇不少,恐遭了算计,不得不离开京师!”
“够了!本侯不管这群人是死是活,反正他们是办不成事了?”
郭勋大手一摆,冷冷地道:“你付了定钱?”
心腹管事赶忙道:“武定侯府办事,哪里要定钱?”
“嗯!”
郭勋很满意这个回答,突然又道:“莫不是你贪了银子?赶走了这批江湖人?”
“不敢!不敢!”
心腹管事噗通一声跪下,磕头如捣蒜:“小的万万不敢啊!若有半句对侯爷隐瞒的话,天打雷劈!”
“谅你也不敢……”
郭勋哼了一声:“那就换人吧,偌大的京师,三千两银子砸下去,难不成还没有一群能办事的江湖人自告奋勇?”
心腹管事目露为难之色,有钱能使鬼推磨,这话确实不假,但像鹞子班这种在市井之间成规模的组织,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建成的,如今它突然消失了,再填补上这个空缺都需要一段时间,更别提马上找一个替代品干活了。
但这位侯爷从来是不讲道理的,他也不敢把这话说出来,待得退下后,赶忙寻到内宅的婢女,将话递了进去。
半个时辰后,他站到了侯夫人赵氏的面前,低眉顺眼地将鹞子班的事情禀告了一遍,拜倒下去:“侯爷催逼得厉害,小的担心坏了大事,望夫人指点!”
“鹞子班突然没了?”
赵氏听着听着,脸色却是变了,相比起郭勋的烦躁,她心中弥漫出的是一股担忧:‘我一早便不赞同寻鹞子班,可惜侯爷不听,现在出了事,是巧合,还是冲着侯爷来的?’
‘若是巧合倒也罢了,让市井传出些热闹,不见得是坏事,更能取信陛下……’
‘可如果不是,那就祸事了!’
赵氏起身转了转,眸中下定决意:“为了侯府的安危,便是触怒侯爷,妾身也顾不得了,素绢,你速速去请侯爷来内宅一叙!你也退下吧!”
贴身婢女去前院了,那名管事也信服地离去。
无论这位侯夫人心肠如何,有她管事,武定侯府确实井井有条,下人们都是服气的。
然而这一回,侯夫人也无用了,因为婢女匆匆折返,禀告了一个消息:“夫人,侯爷刚刚去国子监了……”
赵氏脸色骤变:“为何去国子监?”
婢女道:“那位桂三少离开桂府,直接住进了国子监,侯爷震怒,得知消息就匆匆赶去了!”
“不好!”
赵氏眉宇间的不安彻底转化为了恐惧:“此事绝非巧合,侯爷要糟!”
……
“哼!内阁次辅当真了不起啊,风头还没过,就这么让自己的儿子出来了?”
郭勋这次没有带上百私兵,只带着一队亲卫。
毕竟第一次初闻小舅子身死,可以表现出激愤难当,第二次再气势汹汹,就显得过于刻意了。
只不过心里面对于桂载的现身,郭勋还是颇有几分恼怒的。
是,桂载是冤枉的,这小子恐怕到现在还不明白,赵晨为什么突然寻死,可事情已经发生,闹得那么大,换成他自己,也得让儿子躲在府里面,先避一避风头。
结果这才隔了几天啊,还未洗清杀人嫌疑的桂载,居然敢大摇大摆地出来了?
郭勋必须有所反应,不然前后不一,更显得自己完全怕了桂萼!
“驾!”
一路酝酿着该如何义正辞严的暴跳如雷,遥遥就见国子监的集贤门外,站着一大群人。
一边为首的是几名年轻士子,桂载和上次被自己抽大嘴巴子的小子在列,还有一个并未见过的俊朗少年郎,应该就是事后了解到的琼山蛮子海了。
另一边是祭酒许诰为首的一众博士与助教,满脸焦急,似乎在劝他们赶紧离开。
郭勋冷冷一笑,拍马上前:“诸位在此争论什么,与本侯说一说啊!”
听得熟悉的马蹄声到来,国子监上下已经变了脸色,尤其是祭酒许诰,满脸发苦,战战兢兢地上前行礼:“郭侯爷!”
“许祭酒~”
郭勋上次与顺天府尹霍韬交谈时,至少还翻身下马,平视对方,这回干脆踞马回话,高高在上地抱了抱拳,就算是招呼过了,森冷的目光立刻落在桂载身上:“桂三郎,本侯的内弟头七未过,冤魂未散,你来此是要向他叩首忏悔的么?”
桂载上次有父亲在场,面对郭勋时依旧有些惧怕,语气里难免有些颤抖,可此时此刻,再度迎向这位凶神恶煞的目光时,眼神里却充斥着愤怒,咬着牙道:“郭侯爷!我正要问一问,赵七郎到底是怎么死的!”
“明明你是凶手,你却来问本侯?”
郭勋哼了一声:“别再扯那些废话了,当时只有你和七郎在屋内,七郎临死前说了什么话,自然是随你编造,本侯是半个字也不信的!”
“话你不信!那证据又如何?”
桂载胸膛起伏,有满腔委屈难以抒发,干脆从怀中取出一纸血书,高高举起。
郭勋冷笑:“这又是什么?”
桂载一字一句地道:“书童谨言的证词!”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