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凶了?却不是贼人的凶恶?”
海目光微动,突然道:“听说有一次大考完,孙碎嘴说巡夜时看见文场有白影飘过,是落第的士子不忿,在文场里吊死了,化作冤魂来索命,有这件事么?”
众人纷纷点头:“有!有!”
“你们作何反应?”
“害怕呗,那段日子都没人敢去文场!”
“除了这件外,还有类似的事情么?”
“有!有!这小子老是喜欢扯这些,大伙儿听得可渗人了!”
“你们还信他?”
“不信归不信,但总是害怕,平日里他说的地方,干脆躲着走……”
问到这里,海心里有了数,再把《江南消夏》翻开,抚摸了一下书页里面被压过的痕迹:‘这个形状确实符合……莫非真的是……’
他脑海中浮现出一物,恰好与这个痕迹相符合。
那是之前追查黎渊社成员“翼火蛇”时,陆炳借给他的北镇抚司令牌。
当时在碧玉堂有人抢占琴心凤箫,令牌一出,对方顿时灰溜溜滚蛋。
‘如果说《江南消夏》里夹着的,也是一块北镇抚司的令牌,那么孙碎嘴的身份就可以确定了!’
‘他是锦衣卫的暗谍,平日里在贡院内的种种碎嘴,恐怕是别有目的,绝非喜欢嚼舌根那么简单。’
‘而更夫偶然碰见的,与其接头的凶恶汉子也是锦衣卫,带着这卷春宫画册,在合适的时机露出里面藏着的令牌,才能确定身份。’
‘这既是防备有旁观者,直接看到暗谍出示令牌,暴露身份,也是防备万一令牌被别人偷走,不熟悉这个接头暗号的人,无法假冒其行事。’
‘倒是巧妙!’
可如果孙碎嘴是锦衣卫的话,他为什么会和严世蕃一起失踪呢?
在贡院散布科举舞弊的消息,又是否存在着锦衣卫的身影?
‘等一等!’
‘我之前盘算谁会对严家父子下手时,漏了一个人!’
海思考到这里,身体微不可查地一震。
严嵩即将以清流领袖的身份入阁,这个关头想要抹黑他清誉的嫌疑人有很多。
比如正当权的大礼仪新贵,之前被严嵩处置的大批罪臣,甚至还有已经沉寂的武定侯郭勋等人。
可还有一位。
旁人会忽略,海却不该忽略。
嘉靖帝朱厚!
这家伙是有前科的!
‘自从经历了杨廷和集团抢夺皇权后,嘉靖对于权臣就极为敏感,即便是力挺他尊亲生父亲,冒着生命危险助其稳固皇权的张璁,在入阁之前,都遭到嘉靖的敲打,先贬官外放,再官复原职,就为了让其患得患失,对天子产生由衷的敬畏,不敢生出邪念!’
‘现在严嵩也要入内阁了,且声誉无可挑剔,威望如日中天,嘉靖提拔他制衡张璁的同时,不会也准备来一手吧?’
‘污蔑严世蕃借用严嵩的权势中举,使严家父子声名狼藉,事后查出来是顺天府衙礼房书吏散播谣言,严嵩势必认为张璁是背后指使,两任阁老势同水火,而天子对严嵩予以信任,依旧让其入阁,严嵩诚惶诚恐,更生忠诚报效之心?’
换成别的皇帝,使不出这等手段,但嘉靖敏感多疑的性情和刻意促成的权臣敌对局面实在太多,再说上有所好下必效焉,锦衣卫恰恰就是做这类脏事的人。
现在一位锦衣卫暗谍出现在现场,让海忍不住将各种线索结合到了一起。
可依旧解释不了,严世蕃为什么遭到了绑架。
嘉靖如果是幕后指使,为的是让严嵩毁誉参半地进内阁,与张璁彻底翻脸的同时,又坚定不移地忠诚于他这位皇帝。
那么借两个小厮的口在贡院散布谣言,同时让锦衣卫暗谍盯住就行,绑走严世蕃,完全是多此一举……
“明威,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正琢磨着呢,严嵩略显疲惫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严嵩毕竟是五十岁的人了,近来更是公务繁忙,惊闻噩耗后匆匆赶至,硬撑着全程旁听,此时已经顾不上别人,就紧紧盯住海的反应,见他神情有异,马上关切地问道。
海深吸一口气,缓缓地道:“严伯父,请借一步说话!”
严嵩神色一振,有些期待,又有些忐忑:“好!”
海打量了一下这位老者,见对方的身体还能挺得住,便没有选择搀扶,而是脚下放缓,与之一前一后来到无人的角落,正色道:“我现在担心东楼的失踪,与秘密结社‘黎渊社’有关,想要把人救回来,恐怕得兵行险着了!”
第176章 陛下的心是好的,底下人把事情办坏了
“严世蕃怎么会遭人绑架?谁做的!谁做的!!”
“属下不知……”
“一件小事都办不好!废物!废物!!”
萧震狠狠地将心腹下属扔到地上,面容扭曲,额角青筋暴起,似有无数毒蛇在皮下蠕动。
之前的二张罪案里,大理寺少卿汤沐问斩,刑部右侍郎姚景阳、都察院左都御史张润谪戍边疆,终生不赦,唯独他锦衣卫指挥佥事萧震安然无恙。
凭他受陛下宠幸?
不!
萧震了解那位陛下的性情,绝不会心慈手软。
那么就是为了制衡都指挥使王佐,使其不至于在锦衣卫中一家独大?
不!
因为这样的人,不可能非他萧震不可。
果不其然,南镇抚司镇抚使孙维贤,受命调入北京。
萧震知道孙维贤,当年也与王佐多有矛盾,同时麾下颇有一批心腹好手。
毫无疑问,孙维贤此番回到大明的中枢,就是取代他的位置,在锦衣卫中另立山头,与王佐抗衡。
到那个时候,萧震就彻底无用了,下场自不必说了。
意识到这点的萧震,终于决定走一步险棋。
他在贡院的暗谍,每次都会将新科榜单传一份出来,当发现严嵩之子严世蕃虽中举,但名列最后一位时,萧震主动上奏了一封密报,提出要调查是否有科举舞弊的现象存在。
官场中人一眼可知,这根本不是调查,分明是准备污严嵩的清誉。
萧震深恨严嵩铁腕,让一起原本可以轻轻放下的案子,弄得大肆牵连,也是从张璁和桂萼身上得到的启发。
嘉靖八年,那场针对张璁和桂萼的弹劾,锦衣卫其实早早就查出了臣子串通的罪证,陛下却权当不知,直到将两位阁老贬出去,再突然查出,还两人清白。
于是乎,被冤枉的张璁、桂萼官复原职,那群污蔑的臣子下狱的下狱,去职的去职。
萧震作为参与的一环,也是事发后才琢磨过味来,陛下竟然对两位心腹重臣也不信任,才要做出这样的布置。
而现在严嵩即将入阁,同样不该例外。
果不其然,奏疏呈上后,如泥流入海,什么反应都没有。
不斥责。
就是默认。
萧震大为振奋,清楚自己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只要替陛下干好脏活,就能保住如今的位置。
至于污蔑一位阁老重臣,将来的下场会怎样,他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先把眼前这关过了再说!
然而萧震万万没想到,如此简单的一件事,居然还能出差池。
“严世蕃不见了,李默已经通知顺天府衙寻人!鹿鸣宴举子被贼人绑走,必定惊动朝野,这件事闹大了!”
萧震闭了闭眼睛,嘶声道:“你安排的那个,直接出面收买贡院小厮的人……”
“是顺天府衙门礼房书吏倪杰。”
心腹战战兢兢地回答:“佥事放心,倪杰根本不知背后是我们安排,他以为是为府尹霍韬分忧,事后追查,只会牵扯到那边……”
“你以为每个人都如你这般蠢笨?”
萧震摇了摇头,不敢抱丝毫侥幸之心:“此人留不得了,除掉他,就说是畏罪自杀!”
心腹面色骤变。
锦衣卫在得到皇命时,可以肆无忌惮,只要抓进诏狱,甭管是高高在上的几品大员,都是严刑拷打,诸般折磨,反正是天子下令,皇权托底。
可私下里杀害官吏,那又是另一回事。
别的不说,萧震与王佐对抗,麾下的心腹互相敌视,那边可还盯住,等着抓把柄呢!
万一被发现……
萧震看着这个下属阴晴不定的脸色,伸出手掌,冷冷地拍打着他的脸颊:“你以为我们还有回头路?先迫使严嵩和张阁老那边斗起来,让陛下宽心,不然事情稍有败露,我们就得先死!明白了么?明白了还不快去!!”
“是!是!”
目送心腹飞奔了出去,萧震按了按眉头,缓缓坐下,脑海中杂念纷呈,竟也生出了一丝悔意。
在当今陛下登基后,宦官的权势越来越低,东厂偃旗息鼓,锦衣卫则水涨船高,本该是他们这等人的大好时机,可惜自己一念之差,与三法司那些蠢物弄出个二张替罪之案,现在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
浑浑噩噩了不知多久,另一位心腹匆匆入内的脚步声打断了萧震的思索,凑到耳边的一席话语更让他惊愕莫名:“什么!严嵩连夜入宫觐见陛下?”
……
乾清宫内。
朱厚披着长袍,看着伏倒在地上的严嵩,掩住眼底一闪而逝的心虚。
这段时间,严嵩入宫觐见的次数,已经比首辅张璁都要频繁了,正是得宠最直接的体现。
而无论是相貌还是声音,严嵩都逊于夏言,但近来朱厚也发现了这位执政的沉稳老辣,并且其愿意逢迎自己的心意,倒是颇为符合心中完美的人臣形象
既要恪守纪纲伦理,坚守道义,又要灵活变通,不要对待他这位天子事事苛责!
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上了年纪的老臣,竟也有如此忠诚?
当然,正如玉不琢不成器,臣子也是要打磨的,戒骄戒躁,如此才能维持一段长久的君臣佳话。
所以萧震提出要调查科举舞弊时,朱厚默许了。
就让锦衣卫用自己的法子查一查嘛,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即便经历一段风波,但相信最后还是能水落石出的。
结果万万没想到,会出这种事情。
听着严嵩闻者落泪,听者心酸的声音,朱厚收敛情绪,站起身来,亲自将这位老臣扶住:“严卿,快快起来!”
“陛下!!”
严嵩却哆嗦着不愿起身,老泪纵横地道:“我儿不知掩饰,回家向老臣说了,他要为陛下为大明追查秘密结社之事,老臣大感惊骇,反复叮嘱我儿,昔年豺狼当道,难掩臣心皎皎,虽九死其犹未悔,惟愿肝脑涂地,以报君恩,而今圣君临朝,更不可让贼人阴谋作祟,无论遇到何等凶险,定要百折不饶,将这伙贼子统统拿住!”
朱厚轻咳一声,死劲将他往上拉:“严卿快起来!朕知晓你赤胆忠心!”
严嵩这才颤颤巍巍地起身,五十岁明明硬朗的身体,一时间却有了七八十岁老态龙钟的模样,颤声道:“此番我儿为国捐躯,老臣也知足了,只可惜那黎渊社竟敢于鹿鸣宴上如此公然报复,朝廷威严何存?陛下一定要将贼子统统灭了,万不可顾虑我儿的安危!”
“不至于不至于……”
朱厚目光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