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再移到泥墙钉着的铁钉上,正中是一本翻烂的黄历上,上面圈圈绕绕,每一页都画满了痕迹,左右是梆子、铜锣、蓑衣、斗笠和一根长棍。
海观察完毕,开口问道:“这种硬木长棍是做什么的?”
回答的不是阿禄,而是被带过来的其他更夫:“回相公的话,更夫也都要有武器防身的,前些年发了更刀,如今换成了这种更棍,平日里俺们出去都带着它,能支撑身体走夜路,方便得很呢!”
另一位更夫道:“老孙更是会使棍法,每次驱赶野狗都靠他,有一回还赶走了夜间的贼人呢!”
海眉头一动:“如此说来,孙碎嘴还有些武艺在身?”
其余更夫连连点头:“是有!是有!”
海又看了看:“孙碎嘴平日里生活很拮据?”
“是挺拮据的!他没婆娘,也没娃子,一个人吃住原本够用了,可还时常问俺们借钱呢,后来大伙儿都不借了!”
“有手有脚的,为何把日子过成这样?”
“听人说是去赌了!输光了……”
“听说?你们亲眼见到他去赌坊了?”
“没有……那没有……”
“此人既是个碎嘴,自己的事情就没有说过?”
“回相公的话,这孙碎嘴吧,确实是个整日唠叨的人,但他唠叨的都是别人家的事情,自家的那些却从来不谈,俺们起初还问问,后来见他独身一人,也没什么好说的,就没聊过了。”
“这样么?”
海微微颔首,还要接着深入了解,阿禄却匆匆走了进来,凑到耳边:“海相公,严侍郎来了!”
严嵩还是被惊动了,且来不及等消息,直接动身前来贡院。
要知道严世蕃可是他的独子啊!
且不说对这个儿子的疼爱,以严嵩这个年纪,家中又只有欧阳氏一个妻子,没有妾室,如果严世蕃真有个三长两短,那就绝后了。
不过当海迎出,却见这位近来繁忙于公务,愈发清瘦的老者,至少面色上依旧镇定自若,而看到自己时,还立刻满含欣慰地开口:“有明威在,老夫的心就定了!庆儿有挚友如此,更是天大的幸事啊!”
海也不含糊,直接将刘三与赵快腿关于科举谣言的供状递了过去:“小侄已经查明了一件事,请严伯父过目!”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
严嵩看完,脸上并没有多么惊怒,反倒是冷静地评价了一句,将供状交还回来。
下一刻,他转向紫禁城的方向,遥遥拱手,声调上扬,慷慨激昂:“然奸佞之徒的卑劣行径,岂能动摇老夫对陛下的赤诚?宁负千夫之指,不违忠君之义,即便举世非之,刀斧加身,老夫亦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不远处的阿禄听得热血沸腾,海也不禁佩服。
儿子都丢了,还不忘向嘉靖表忠心,活该你进步。
既如此,他也配合着应道:“虽千万人吾往矣,此心可鉴日月,晚辈亦当学习,这份纵使宵小之辈百般构陷,亦难撼的赤胆忠心!”
严嵩哪怕在悲痛之际,都忍不住惺惺相惜之感。
自从听儿子严世蕃说一心会在陛下亲笔面前高呼忠诚,他就知道此子前途无量,如今看来果然如此:“明威说得好!纵遭万难,臣心似铁,必誓死效忠陛下!”
海有些遭不住了,赶忙转化话题:“依严伯父之见,贼人既行污蔑,又行掳掠,到底是何动机呢?”
严嵩稍作思索,声音放低,倒也直言不讳:“在贡院内散播谣言,污蔑老夫行科举舞弊之事,是官场的路数,更龌龊的事情,那些为了升官不择手段的卑劣之辈都干过!”
“但直接在贡院里面掳人,就不像是为官之人的风格了,哪怕庆儿是老夫的独子,也没有这么干的,坏规矩了!”
“所以老夫一时间也不明白,这背后到底是为了什么……”
海目露沉吟:“我推测,这两件事看似矛盾,实则存在着紧密的关联。”
严嵩赶忙道:“明威尽管直言,老夫信你!”
海道:“顺天府乡试的榜单,是昨日公布的,谣言是当晚在贡院兴起的,但根据刘三和赵快腿交代,礼房书吏倪杰收买他们,却是在四日之前。”
“这是因为乡试中举的名单,对外没有公布,但贡院内部早就知晓了,那个礼房书吏倪杰恐怕是知晓了东楼排在最后,才想出了这个恶毒的谣言!”
他不说背后还有没有指使,只说是礼房书吏倪杰,因为轻重有缓急,现在谣言已经在快刀斩乱麻之下不攻自破了,当务之急是救回严世蕃。
严嵩也清楚这一点,同样不纠缠那边,点了点头道:“明威所言有理!”
海道:“这就说明了,乡试中举的名单早就泄露,顺天府衙礼房那边可以知晓,会不会别人也知道了?”
严嵩毕竟年龄大了,又不是靠着侦破刑案上位的,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知道又如何?”
“关键在于,东楼失踪时毫无动静,这可是光天化日之下!”
海又提到了另一个蹊跷之处:“鹿鸣宴是朝廷大事,东楼只要稍作抵抗,就能发出声响,被来去之人关注到,偏偏询问上下,没有人目击冲突发生,我由此产生了一个想法,是不是原本就没有冲突?”
结合这两点,严嵩终于明白了:“明威之意,是有人借着科举舞弊的谣言,把东楼给引出去了?”
海颔首道:“不错!”
“贼人留下的信件是‘诸公高坐华堂,玉盘珍馐,可闻闾阎啼饥?今为民请命,借严家子一用,勿念勿念!’”
“由于鹿鸣宴上并无玉盘珍馐,这封信件已然露出破绽,可以看出是提前写下的,如此也说明,他们的目标很明确,就是冲着东楼来的。”
“所以我猜测,绑架的贼人早就通过一条渠道,知道鹿鸣宴前夕,贡院里会传出有关科举的谣言,巧妙利用了这点。”
“东楼当时急于证明自己的清白,才会在不产生任何冲突的情况下,跟随贼子离开,使得他们在光天化日之下,顺利地完成了绑架!”
海由此也想到了家乡琼山的血图腾一案,广东巡按御史吴麟,当时疑似被黎族人绑走,还留下了血图腾刺激官府,结果事后查明,是吴麟自行离开的。
正常情况下,严世蕃当然不会在鹿鸣宴途中自行离开,可如果他听到了有人在议论自己的排名是添加上榜,涉及科举舞弊,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处心积虑!处心积虑啊!”
严嵩眼中寒光骤现,宽大的袍袖在晚风中飘扬,如同一头被激怒的老狼,须发皆张,声音如冰锥刺骨:“明威的推断很有道理,你尽管查,此案涉及到谁,老夫都与之斗到底!”
言下之意,便是背后指使之人,是内阁里面那位执掌朝政大权的阁老,他也绝不退缩。
海很清楚,严嵩会这么做,并且有一定的把握取得胜利。
毕竟掳掠别人的儿子,确实打破了规矩,突破了下限,嘉靖都不会坐视不理。
严嵩此言也是希望给海吃一粒定心丸,却不知他既然决定调查,在对真相了然之前,就不会半途而废,拱了拱手,再度转回孙碎嘴的屋子。
方才受严嵩到来干扰,他观察到了一半,隐隐察觉到有一股不和谐的感觉,又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
现在再回屋中,思索片刻,依旧没有头绪,海干脆出门对着其他几个更夫道:“到你们屋子去看一看。”
这般一比照,马上发现了不同之处。
其他更夫的屋子,有的比起孙碎嘴的还要脏乱破旧,但无论哪一间,都有几件相似的东西,比如《胜蓬莱》《天宫绝畅》《鸳鸯秘谱》《花营锦阵》……
“孙碎嘴既无妻妾,也难免用这些打发时光吧?”
众更夫有些尴尬:“是……是有……”
“可方才的屋内却没有!”
海确定了遗漏之物:“搜!把孙碎嘴收藏的春宫图录找出来!”
第175章 不可言说的真相
孙碎嘴失踪的时间是正午之后。
孙碎嘴的房间内,其余物件一应齐全,无论是用来打更的铜锣梆子,还是很快搜出来的干瘪钱囊,都证明了他并没有正常出门的意思。
但偏偏,根据同伴更夫交代,他平日里收集的春宫图不见了。
当海一声令下,众人忙活了起来,纷纷搜寻着这不太好对外人言的东西。
屋子里面很快翻了个底朝天,没有。
屋舍附近搜寻,依旧没有。
众人提着灯笼,再见天色越来越晚,夜风越来越寒,已是有些不情愿了。
然而严嵩一把年纪的人,于不远处寸步不离地盯着,没有人敢在这个关头触怒这位可能失去儿子的三品大员,只要硬着头皮继续搜寻。
“找到了!俺找到了!”
终于,伴随着惊喜的声音,一名习惯了夜间行动的更夫大声囔囔起来:“在这边的草丛里!”
海叮嘱过,发现后不要破坏现场,只要尖叫通知即可,确实很快众人赶到,周遭四五个灯笼高举着,照亮了这片地方。
一本有着插画的书卷丢在墙边的草丛中,别说夜间了,即便是白天,这个位置都不太容易被发现。
海见状,没有急于去捡书卷,而是视线上移,吩咐道:“把灯笼移过来,照一照墙面。”
小厮们依言照做,海靠近细看,很快落在一个浅浅的鞋印上:“有人从这里踩踏,翻过了墙,那边是贡院外么?”
更夫回答道:“翻过去确是贡院后街。”
“去把孙碎嘴床下的鞋子拿过来!”
海等到皂靴送来,比对了一下:“是孙碎嘴的鞋子,此人有武艺在身,看来是他翻过的墙……”
再搜寻了一番别的细节后,海这才上前,把画册捡了起来。
市面上的春宫画册也有受众人群的偏好,比如士子就普遍喜欢《花营锦阵》,每幅画旁边都有诗词注释,初入京师时海瑞就被介绍过,《鸳鸯秘谱》亦是同类型,不过旁边是仿水浒一百单八将的绰号与小词,更为市井钟爱。
至于《胜蓬莱》和《天宫绝畅》,则雅俗共赏,连出家人都能看得津津有味,也不知是真是假。
但孙碎嘴收藏的这一部,却不是市面上最流行的,而是《江南消夏》,记得严世蕃提过,这应该是正德年间流行的代表作,与《繁华丽锦》齐名,以“人体夸张拔细”著称。
海戴着薄薄的手套,略微翻了翻,画风确实挺夸张。
至于异常,装订的线有些松开,似乎曾经夹过什么坚硬的东西,书页也有被压过的痕迹。
“孙碎嘴应该是在里面夹放了一件物品,但为什么要将整卷画册一起带出呢?不嫌得累赘么?”
既然想不明白,就将其余更夫唤过来:“你们看一看,这卷画册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更夫们个个带着兴奋的表情接过,翻了翻,果然发现了怪异之处:“太干净了,这都没怎么看过吧?”
海眉头一挑:“孙碎嘴的日子过得拮据,你们之前猜测他是好赌,输光了钱财,为什么不猜他是去皮条胡同,在那里用光了钱财?”
更夫面面相觑,似乎也被问住了:“对哦!俺们怎么不这样想?”“孙碎嘴平日里连个妇人都不谈,怎会去皮条胡同?”“指不定是天阉……”
海指了指画册:“若真是天阉,为何还要看春宫图?”
“掩饰呗!”
有个更夫笑道:“俺有一次也看到孙碎嘴拿着这卷春宫,跟一个汉子招呼呢!他自个儿不成,就用此物扮着,害怕别人嘲笑他吧!”
“拿着画册跟汉子打招呼?”
海立刻道:“什么时候的事情?”
更夫想了想:“不远……就是三四十天前吧……”
海道:“将那个汉子的相貌仔细描述一遍。”
更夫回忆半晌,给出两个特点:“瘦瘦高高,长相挺凶,别的记不得了!”
海知道凭借古人的描述,想要凭画像找出目标几乎不可能,干脆换了一种询问的方式:“你们走街串巷,夜夜巡逻,见过的人也不少,尤其是鸡鸣狗盗之辈,依你的印象,那个相貌凶恶的汉子可能是做什么的?”
更夫琢磨了一下:“瞧着像是街边巡逻的保甲?不对……又有些不像……”
海追问:“为何不像?”
“就是……就是……”
更夫张了张嘴,似乎难以描述那种感觉:“太凶了!不是贼人的那种凶恶!反正俺没敢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