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去翰林院!”
一念至此,海马上动身。
作为国子监生,皇城的其他地方不能随意走动,但入翰林院没有问题,此前崔助教的一封信件,守卫就放他们进去了,现在海只靠那张已经被不少人记住的脸,就直接放行。
“明威!东楼!”
眼见两人抵达,赵时春迎上,目露感动。
相比起他和徐阶于翰林院共职,又同租一房的情谊,这两位其实并无太大关系。
至于一心会,也就是个兴之所至的学社罢了,结果恰恰是患难见真情,最先奔走互助的正是一心会成员!
海道:“景仁,现在是什么情况?”
赵时春脸色难看起来:“我接近朝房时,听到了张阁老的训斥,子升还在辩解,惹得张阁老愈发生怒……”
严世蕃好奇了:“他们到底在争什么?”
赵时春低声道:“张阁老说他是背叛……子升说未曾依附,何谈背叛……便是诸如此类的话!”
严世蕃倒吸一口凉气,心里大呼后悔:‘这人太冲动了,不好不好,这下可把张阁老给大大地得罪了!唉!我不该来!’
海也有些无奈。
张璁不仅是内阁首辅,还主持翰林院的工作,理论上徐阶是他的直系下属,现在却越过他直接进言,而且还是持明确反对态度,这就有种拆台的意思了,难怪张璁如此恼怒,因为会被有心人拿来利用。
有鉴于此,海问道:“子升是心意已决了吗?”
赵时春明白这个意思,就是问徐阶肯不肯服软,苦笑着摇了摇头:“他昨日进言之前,就对我说,此番后果难料,然绝不后悔!”
海又道:“上书之前,他可有拜会过其他反对出兵的堂官?”
赵时春再度摇头:“没有,子升是一家之言,况且之前反对的几位堂官,近来也不再坚持了。”
海皱起眉头。
严世蕃眼珠转了转:“那让同院诸臣联名求情如何?”
翰林院毕竟是储才之地,这里的年轻官员被视作储相,若是联名求情,便是张璁也要顾虑几分影响。
可赵时春目露尴尬:“这怕是……不太成……”
显然徐阶在翰林院整天针砭时弊,怒斥不公,同僚们也不见得多喜爱他,能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
三个人对视,齐齐叹了一口气。
自己不愿服软,上面无人力保,同僚不愿说求情,这还能怎么办?
等着被贬出京吧!
严世蕃已经琢磨起来,是不是要准备一首送别的诗词……
这不单单是文人雅兴,还是要让士林记得这么一位刚正不阿的官员被贬了出去,将来找机会捞人,否则悄无声息地贬走,大伙儿彻底遗忘,那就一辈子烂在穷山僻壤了。
海倒是知道,以徐阶的本事,绝不可能一辈子翻不了身,只是待得他再度归来,性情已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曾经的锋芒变成了近无底线的隐忍,倒也可惜。
正自感慨,一位书吏匆匆入内,来到赵时春身边,耳语了几句,他脸上顿时露出大喜之色:“子升出来了!”
严世蕃笑道:“哦?张阁老宽宏大量了?”
赵时春振奋不已:“不!是陛下的旨意!”
第132章 一圣试一心
徐阶神情恍惚地走出了朝房。
不得不承认,方才看着声色俱厉的首辅张璁,他虽然据理力争,掷地有声,但内心深处,也不可避免地涌起了一抹恐惧。
恐惧自己从高高在上的翰林院编修,一下子沦落到不知道什么地方的小官。
天与地的落差。
知行合一,何其艰难。
亦或许,这种恐惧也体现出了心,是不是该重新审视自己的行为,是不是符合真心?
不过紧接着的发展,却堪称峰回路转。
徐阶清晰地看到,内侍走入了朝房,对着张璁低声说几句话。
上一刻还声色俱厉的首辅,稍作沉默后,下一息就平息了怒火,再表面地训了自己几句话后,将他放出了朝房。
这怎么可能?
不!
当然有可能。
能让实权在握的内阁首辅如此听话的,普天之下唯有一人。
自己终于得入陛下的法眼了?
毕竟是钦点的探花郎……
还以为这么多年过去,陛下早已将他忘得差不多了,没想到还是青睐有加的!
可心头火热之后,终究是少年神童,探花郎出身的徐阶,又意识到有些不对劲。
如果陛下赞同他的谏言,那就不该是让内侍传几句话,而是应该将他招入乾清宫,御前奏对,君臣议政了。
但并没有。
方才的行径,更像是仅仅让张璁高抬贵手,放他一马而已。
“陛下是明君啊,不因言获罪!”
即便如此,徐阶依旧感到振奋,觉得自己的刚正不阿得到了回报。
哪怕陛下最后不采纳自己的意见,只要有这份胸襟在,天下定能翕然称治!
这个想法,在见到赵时春、海、严世蕃三人时,也第一时间向他们道出。
赵时春又惊又喜,连连赞同,严世蕃更是高声赞叹着圣君在世,实则心头诧异。
当今陛下不因言获罪?
这话说的,左顺门那些被打死的官员,在天之灵都不会安歇啊!
可从徐阶的结果来看,这话似乎又没错,若无陛下特意宽赦,他早被张璁摁死了,如何能在直接得罪了内阁首辅的情况下,毫发无伤地回到翰林院?
唯独海心中有了另一番猜测。
结合不久前陆炳的所言,似乎天子对于他的一心会关注度很高,如今特意放了徐阶一马,或许大有关联!
答案很快揭晓。
两天不到,海正在用功学习,严世蕃凑到身边,那眉毛都快飞出去了:“明威明威,我刚刚听到了一个消息,你万万想不到!”
海头也不抬:“碧玉堂又有新花魁了?”
“跟你说正事呢!”
严世蕃喉咙耸了耸,吞咽了一下口水,定了定神:“猜猜看,徐子升那一日被陛下宽赦,到底是何缘由?”
海目光一动,心里郑重起来,表面则漫不经心地道:“自是因为陛下胸襟广阔,有容人的雅量。”
“这……确实如此!”
严世蕃咧了咧嘴角,赶忙压住,激动地道:“但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我们一心会啊!”
“哦?”
海脸上露出意外,终于抬起头来,摆出聆听之色:“愿闻其详。”
严世蕃搓了搓手,兴奋得脸肉眼可见地发红:“此言千真万确,陛下竟也读过西游,更是对此作赞不绝口,徐子升的境遇正是爱屋及乌,惠下之道啊!”
海沉默下去。
严世蕃没有得到应有的反应,不禁大为奇怪,干脆把话说得再明白些:“明威,你知道不知道,这对于我们一心会,是一个怎样的机会啊?”
眼前这位虽然得陛下赐字,但那是救驾太后的功劳,可一而不可再,况且也不是什么实质上的官职财物赏赐,可现在陛下喜爱西游,让一位翰林院编修原本岌岌可危的仕途瞬间转危为安,那意义又大不一样了!
惠及的就不仅仅是海一人,还有整个一心会的成员,严世蕃此刻无比庆幸,海之前严格把关,本着宁缺毋滥的态度,一个新成员都没收。
那个时候真要收了就亏死了,现在一个名额当真是价比万金,甚至不是财富能够衡量。
多少钱可以买一个简在帝心的位置?
根本买不到啊!
“唉!”
海却没有半分喜意,已然百分百确定,朱厚是真的看上一心会了,虽然不知道对方的根本用意,但根据自身的处境,绝对不可得意忘形,长叹一声:“逢迎媚上,投其所好,取悦君王,有悖于文以载道的宗旨啊!”
“明威,你怎么把反对的话都给说了?”
严世蕃愣住。
他其实也有过类似的担忧,但与简在帝心的巨大诱惑相比,还是觉得不值一提。
大礼议新贵被骂成什么样子了?妨碍他们一言九鼎,大权在握了么?
越是身居高位,反对厌恶之人越多啊,但怎能因此推辞高位?
可不待他酝酿好劝说的话语,海再度叹息:“徐子升肯定不愿因此被陛下宽赦,这于他的清名有损,是我误了朋友啊!”
严世蕃这才恍然,为这份友谊动容的同时,又赶忙道:“明威放心,我会向他解释的,大家也都知道,你从来不是用西游牟利的人!”
“此心郁怅谁能论,唯有明月知我意!”
海轻叹一声,缓缓地道:“东楼,你说我要不还是将一心会解散了吧?”
……
乾清宫的烛台上,十二支蜡烛已燃去大半。
朱厚斜倚在蟠龙榻上,手中的《西游记》再度翻到“四圣试禅心”一章,指尖轻轻一叩,眼中露出笑意。
这篇考验写得真好。
禅宗强调“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四圣试禅心正是对取经人本心是否澄明的拷问,同时隐隐还有些对佛门表面清规戒律,内里欲壑难填的反讽,令人大为赞叹。
赞叹之后,便是灵活运用。
如今他这一圣,就要试一心!
朱厚要看的,就是此事之后,汝心能持否?
若海不能持,要么之前的淡泊名利是装的,要么就是之前确实淡泊,但在这种陡然而来的皇恩浩荡,权力冲击下,飞快地迷失了自我,开始大肆扩充班底,妄图以后结党营私,飞黄腾达。
一个人的心性,在大起大落之间,最能看得透彻。
而如果海真的迈出那一步,首先在士林里面,他就沦为以演义之作媚上邀宠之辈,其次在陆炳心里,之前的种种刚正也荡然无存,一心会接下来聚集的,也多争权夺利之辈。
但朱厚依旧会用他。
因为这个年轻监生的才能还在,不用岂不可惜?
只不过用完后的下场,就不必多言了!
如果海能经受得住这个考验,那才是真正重用一心会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