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同样有所感叹。
若这个世界完全是武侠风格,俞大猷基本就是天生战神萧峰了,再寻常的武功到了对方的手里,也能化腐朽为神奇。
不过或许是在武艺上的专注与天赋,若论官场情商,俞大猷显然就有些欠缺,宦海沉浮,遭了不少劫难,若不是军事能力和战绩实在耀眼,恐怕都不得善终。
陆炳却喜欢这种直爽汉子,一番请教后更生好感,三人并肩坐在武场边上,将地方空出来给英略社的其他汉子,闲聊起来:“听明威说,俞兄准备明年参加武举?”
俞大猷道:“是。”
陆炳道:“俞兄父辈可有官职?”
俞大猷道:“先父曾任泉州百户,俞某已袭百户之位,只是不瞒两位,无兵无职,便想以武举求个真正的领兵之权。”
“以你这般勇武,不拿个武状元,那群考官就太不是东西了!”
陆炳直接道。
历史上俞大猷在武科会试中名列第五,要知道这位在武学上可不是大器晚成,他在年轻时就拜了多位名师,一身武艺早已炉火纯青,在体力最巅峰的年纪,居然只能位列第五,要么就是发挥失常,要么就是发挥得再好,前四名也轮不到他。
现在陆炳一言既出,就是可以保证,俞大猷只要正常应试,拿出真实水平来,一个武状元是跑不掉了。
但相比起科举进士状元及第的含金量,武状元也就那样,陆炳琢磨着:“便是武状元,也就是升为正千户,负责守卫一方州县,以俞兄的武艺,实在屈才,该上战场建功立业才是啊!”
俞大猷眼中露出火热之色:“沙场建功,正是俞某所愿!”
陆炳笑道:“那你来的是时候,过不了多久,就有这个机会了!”
历史上俞大猷崭露头角,是靠了那燕起义,对,就是那场席卷海南的黎民起义,而那一年,俞大猷都快五十岁了。
倒不是年轻时不受重用,主要是在此之前,嘉靖朝也没有什么大的战事,唯一收复河套的规划,还因朝中高层争斗虎头蛇尾。
现在历史走向出现偏差,有关安南局势的讨论,早就得朝野上下各方关注。
偏偏在如此微妙的关头,天子赐字明威,同样有护驾之功的还有芳莲郡主黎玉英,不得不让人浮想联翩。
陛下要打安南!
原本两边争吵得看似激烈,实则是希望说服天子,现在天子的态度逐渐明朗,反对的臣子数目顿时锐减,主战派的声势越来越浩大。
俞大猷并不了解朝堂之事,但京师的民间也有议论,赶忙道:“可是外藩安南之乱?”
“不错!”
陆炳点了点头:“你可敢去?要知那里多山林、水网和沼泽,我大明军队难以展开大规模的作战,往往被敌人利用山区和密林周旋,一旦陷入追剿无路,驻守无粮的困境,再有水土不服,瘟疫频发的劣势,就算兵力再多,也难免吃败仗!”
这话绝无半分夸张,永乐朝已经灭过一次安南,当时就遭遇了种种困难,过程并不顺利。
更别提如果只是单纯的军事征服,一旦没有文化驯服与经济互惠相支撑,终将难逃“占领易、统治难”的宿命。
现在的情况或许有所不同,毕竟安南境内烽烟四起,大明的军队实力也远不如永乐朝时期,双方都有衰弱,战事会如何发展,谁都说不准。
“俞某敢去!”
俞大猷也没有夸下海口,他是福建人,对于两广和安南并不陌生,可若说多么熟悉也谈不上,所以谨慎地道:“然安南这些年风土变异,人情迁转,其山川形胜,道路险夷,在下尚未深察,确实不敢言胜!”
俞大猷绝非武夫,他同样是刻苦读书,涉猎广泛,在《易经》方面的造诣很深,在兵法方面更是极为精通,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道理当然牢记心间。
陆炳目露赞赏:“好!”
海同样含笑旁观。
接下来对安南的战役,若真能派俞大猷上前线,那还真有点意思,毕竟攻打安南和平定海南其实有异曲同工之处,历史上俞大猷靠平定内乱晋升,现在对外藩出击,意义无疑更大。
当然现在的俞大猷毫无资历,就算上前线,也只是小将,完全没有统御大军的资格,可早早有了功绩,也能为后续的升迁作铺垫不是?
而俞大猷虽然对于陆炳的承诺还有些许疑虑,总觉得这位的口气太大了些,但还是难免畅想来日的场面,心怀振奋地离去。
陆炳目送他的背影,情不自禁地感叹:“练武杀敌,沙场建功,若凡事都是这么明明白白,就好了啊!”
海侧目:“文孚,你这些日子怎么了?”
“呵!”
陆炳苦笑一声:“不瞒你说,我近来确实有些烦恼……”
对于外人而言,云隐社一案已经结束,但对于知情者来说,尤其是从先生王佐知晓了那个秘密结社的存在,陆炳就一心扑在幕后的真凶上。
结果不能说毫无进展吧,只能叫一无所获。
云隐社的三个犯人,不知审问了多少遍,依旧一口咬定,是杀错了人,现在投鼠忌器的反倒变成了锦衣卫,担心真的逼供死了,说不清楚。
而那个逃离的燕翎,已经彻底失去了踪迹,这么多天过去,要么是逃出了京师,天大地大,无处可寻,要么就是被同伙灭口,反正是抓不到了。
至于公主寝宫里面的那张檀木床榻,卖家早已消失不见,相关的证人也抓了起来,但都是局外人,线索同样断得干干净净。
话说若不是张家兄弟的倒台和张太后的软禁,转移了民间和朝堂的注意力,此次锦衣卫其实是极度失败的,全程差不多被对方牵着鼻子走,陆炳的心情能好起来就怪了。
海虽然不知道秘密结社的存在,但也清楚,之前的案子绝不可能是一个幻术班子能够弄出来的,同样郑重起来。
他和黎玉英是此案的关键人物,现在天子赐字,人尽皆知,那个逃出去的贼人是真有可能回来报复的,为了自己和身边人的安危,也不能掉以轻心:“文孚,我有一个想法,或许能给你些启发。”
陆炳浓眉扬起:“说啊!跟我客气什么?”
海取出一封名单递了过去。
陆炳展开看了看,奇道:“天麻散的用药名单?”
海道:“这是我拜托严东楼和桂三郎查的,肯定不完整,但都是近来按时服用天麻散的。”
“天麻散我知道,李绍庭的秘方,一直珍藏,不给旁人知晓,现在他死了,又有旁人出售了么?看来这秘方也不独门啊!”
陆炳对于天麻散的危害性认知显然不足,并不怎么在意,却也将名单收了起来:“放心,此事我来查!”
海正是这个目的,名单上面的人非富即贵,没有锦衣卫还真查不了,而这种药品一旦暴露出危害性,他自然会让对方重视起来。
陆炳目光闪了闪,却是想到了那一位的话语,有意无意地道:“听说明威创建了学社‘一心会’?”
海道:“是啊,共同探讨西游,文孚有兴趣么?”
“有的有的!”
陆炳连连点头,又轻咳一声:“不过我听说现在的会里才寥寥数人,这探讨起来也不热闹啊!可以适当地扩充一下人数了,但这些人也不要随便选,还是要确保才能与忠诚的,明威以为如何?”
第131章 严世蕃奔走救徐阶
‘嘉靖是什么意思?’
从英略社回国子监的路上,海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陆炳的心机不深,或者说他在亲近之人面前,不擅长伪装自己。
是他陆炳自己的意思,还是背后那个九五之尊的指使,一眼就可以区分。
比如先前的《西游记》,显然就是朱厚看了,催促后面的章节。
比如刚才对于一心会扩充人员的建议,肯定也是那位九五之尊的意思。
海觉得颇为古怪。
一心会的创建,是他发现权力不够,想要破案抓个坏人都无法达成后,野心勃发后的一种体现。
但恰恰是有了野心,他从一开始就很谨慎,严格限定人数,更不宣扬任何思想,徐徐而图之。
实际上,区别于后世志同道合之辈才组建社团,相当于兴趣爱好,古人由于生存条件的艰苦,无论各个阶层都喜欢抱团,士人社会地位够高了吧,还通过座师、同年、同窗、姻亲、学社等种种纽带团结到一起,其他民间的会社帮派更是大大小小,数不胜数,正常情况下没必要太过小心。
可没办法,谁让坐在皇帝宝座上的那个人,是一个对于权势极度敏感,又极有掌控能力的人呢?
在这种人眼皮子底下拉帮结派,哪怕只是有这个趋势,都得慎之又慎。
好在海有一个无与伦比的优势。
他擅于挖掘人才。
甭管未来会不会堕落,至少才能这方面,很多人包括严世蕃在内,都是顶尖的。
所以他的一心会,完全可以主动限定人数。
别的会社不断扩充,是为了大浪淘沙,从大量的人数里选拔出稀缺的人才,他出手就是才干之辈,次一级的如赵文华那种都不要!
而会社人数一旦少了,也就没什么威胁性了,别说区区几个人,几十个抱团也成不了气候,不会遭到针对。
但现在不是针对,天子让陆炳给他带话,扩充一心会,该招点人了,别大猫小猫两三只,跟闹着玩似的。
海不明白这是什么套路。
‘难不成《西游记》看入迷了,真的寻找志同道合的书友?可嘉靖的性情,不是这种人……’
‘与公主府一案有关么?近来陆炳也十分忙碌,幕后指使者显然还未抓到……’
‘也罢,反正他只是传话,我就当作不懂就是!’
暂时没想明白,海也就放下了。
对方可以心血来潮,他却不能乱了阵脚,按照原先的节奏来。
国子监今日休憩,一路上堆着笑前来招呼的同窗都少了些,海方才也和俞大猷切磋了几场,深感放松,正想着回去斋舍该用功用功了,迎面就见严世蕃步履匆匆。
这位小祭酒到了面前,立刻焦急地道:“徐子升出事了,写了一篇奏疏,直言反对出兵,恐要被问罪!”
“哦?”
海倒也不意外:‘热血冲动的毛病又犯了么?’
按照正常发展,两个月前,徐阶就已经滚出京师,被贬去流放地当推官了,现在还能在翰林院当编修,其实是受到了安南使团入京影响。
可惜绕了一圈,他还是走回了直言犯上的老路。
说实话,如果是后来那个老阴鳖,谁管他去死,但这样的徐阶,海反而会努力救一救,立刻道:“那封奏疏的内容呢?”
严世蕃早有准备:“我将内容誊抄下来了!”
海接过细看。
“臣翰林院编修徐阶谨奏:为谏止南征安南事。”
“臣闻兵者,国之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今陛下欲效永乐旧事,兴师伐交趾,臣虽愚钝,然食君之禄,不敢避斧钺,谨以四患陈之:”
“一患天时未顺,瘴疠杀人……二患地利尽失,粮道难继……三患人和不附,民心向背……四患名实相违,徒慕虚功;”
“太祖尝诫不征诸夷,非示弱也,实知四夷之地取之无益,今宜效汉文赐赵佗故事,遣使敕封,羁縻其主,严饬边军,固守镇南关,待国力充盈之时,再议南征未迟……”
海看到这里,松了一口气:“还好,没犯什么忌讳,只是头铁……”
严世蕃早就习惯这位时不时的古怪词语,以为是琼海方言,苦笑道:“确是头铁啊,连桂阁老都不再出言反对出兵,他何必冲上去呢?”
海道:“徐子升所言不无道理,欲征安南,确有祸患,然凡兵戈战事,真要分析起来,哪种局势都能有个十胜十败论,终究还要看前线瞬息万变的局势。”
严世蕃此时已经从骑墙派变为了主战派,连连点头:“明威所言有理,那我们现在?”
海问道:“赵景仁呢?”
赵景仁就是赵时春,比徐阶年龄还小了五岁的翰林院编修,历史上的嘉靖八大才子之一,之前同样因为《西游记》被吸引过来,两人一起成为了一心会的首批成员。
而对于安南的态度,赵时春和徐阶的观念恰恰相反,认为如今安南叛臣弑君,国内大乱,又有使团求到宗主大明头上,如果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都不出兵,那后面想再收复交趾之地,就更不现实了,所以赵时春主战。
不过公事是公事,私情是私情,以两人的交情,这位是最能帮上忙的。
果不其然,严世蕃道:“这事就是赵景仁最先告知我的,现在徐子升被张阁老召去朝房训斥,赵景仁也在想办法救他!”
‘被叫到朝房训斥的场景,也重现了么?’
海苦笑,言官骂阁老也算是宋朝谏臣骂宰执的遗风了,无论是发自真心,还是沽名卖直,都是一条晋升的快车道,可首辅张璁不同,无论是自身的能力,还是得受君恩的程度,都是辅臣里面首屈一指的存在,徐阶跟这样的人顶,实在不是明智之举,但对于自身的观念坚定不移,也确实值得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