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庭汉裔 第300节

  如此言语,诸军自然是无人反对。但接下来想要谈些正经的军务军情,众人又无话可说了。隐隐之间,河北诸将间的隔阂正在变得越来越深。走到这一步,陆机已经彻底认清了现实,想要赢得接下来的这一战,他必须采用非常规的办法来取胜。

  次日,一场秋雨降临河洛大地。遥望大河、洛水,在一片黯淡中,寒烟冷雾罩若薄纱。原本还有些呼鸣的鸥鹭以及乌鸦,此时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无边无际的芦蒿,在细雨中簌簌摇动。

  北军的营垒之中,潮气逼人。本来众人都带了过冬的寒衣,可即使如此,军士仍然觉得难以入睡。雨水一连下了两天,许多将士都病倒了。是夜,陆机又召集众将前来议事,他听着雨滴打在营帐上的声音,忽然灵光一闪,建议道:

  “此等天气,不只是我们在受困扰,对方也是。因此,我军可破坏预定,趁雨夜以轻骑登邙山袭营,贼必不为之防备,我军可一鼓而下!”

  孙惠等人听闻,颇以为然。但诸将,尤其是河北将领,颇有犹豫。为首的中军师王衍反对说:“深夜鏖战,胜负难测,还是再等等吧。”

  雨水又下了两天,再过一日,就是大决战的日子了。天空仍然没有放晴,且晦涩有云层遮盖,但雨总算是停下来了,潮气也渐渐减弱,北军士卒们颇为紧张,因为他们中有许多人是第一次上战场。

  这样,终于来到了九月辛卯。在当日的辛时,传令全军起床用膳,不过一刻钟,昨日就挑选好的前驱骑兵已经开始整队了。陆机身着漆成素白色的两铛铠甲出营,身边除了儿子陆蔚等十数骑外,还带了数十匹健力的驮马,让苍头牵着。这些马上捆扎了厚重的包裹,里面装有金带、绢、帛等物件,是司马颖赐给他,是专门在临阵时赏赐将士,鼓励军心用的。

  深夜浓云下的天空无星无月,四野一片漆黑,空气寒冷清冽。骑士在马上进食,这一切都是为了隐藏消息。为此,他们甚至连火把都不敢点,吃的是冷食干粮。

  将士进食的时候,从人们忙着把谷草切下来,赶紧把马喂了一次,并将马蹄用牛皮捆扎,防止山路踏伤了马蹄,甲胄则包好了放在从马上。

  秋马正是一年最膘肥体壮的时候,但为了保证上阵时马匹有力,陆机特意令将士们牵马而行。他们终于浩浩荡荡地启程出发,打开虎牢关,向着邙山山顶徐徐前进。期间,战马脱去了鞍鞯等物,只留有辔头,穿行于蒿草之中,人影重重叠叠,好似鬼魅浮动。因大战在即,战士们谁也没有说话,只是一味跟紧面前的同袍,好像被无尽的人潮所裹挟。

  等到北军二十万大军登上邙山东侧山顶的时候,他们停下来,开始穿戴铠甲和为战马披甲。邙山之顶开阔平坦,一直向西延伸,看不见尽头。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河北士兵们,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山顶,人们感慨地说:“好一片跑马厮杀的战场啊!”

  此时为九月辛卯的寅卯之交,禁军得知情形后,也率军前来列阵,大战终于进入到临场阶段。

第430章 邙山大战之列阵

  征北军司开城出关之际,禁军的侦骑就听到了动静。

  这并非是北军没有采取措施隐藏,他们已经尽可能地降低影响,不举火把,不相互争论,甚至走路也蹑手蹑脚。但这到底是二十万人的脚步,即使每个人的脚步声轻如落叶,那二十万片的落叶落在地上,也会溅起一道无法忽视的浪涛。

  因此,远隔数百步之外,邙山山脚的侦骑就感受到了大地震动,他们眼见得震动越来越大,夜幕下又有重重黑影漫过,顿时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于是立刻拨马回走,于山路上狂奔半个时辰后,赶回到了禁军大营,并向司马报告此事:“贼军半夜起兵,开关倾巢而出,直奔邙山而来。”

  司马等待这一日,也已经很久了,闻听消息后,立刻从胡床上站起来,神色冷凝不语。稍顷之后,掷刀于地,大声说:“养兵多日,就为此时!社稷存亡与否,就看今日了!”继而传令诸军,连忙生火造饭,迅速进食,整阵以待敌。

  寅卯之交,夜色尚黑,禁军已经尽数出营,列阵完毕。

  他以东海王司马越为都督,率领羊玄之、宋洪、王瑚诸将为右翼,倚靠南峰展开,倚靠地利,拱卫天子、皇后左右;以刘羡、苟、祖逖、令狐盛等部为中军,列阵在山坡中央,将作为先锋,第一时间接战;左翼则是吴王司马晏为帅,但他眼睛不能视物,实则由嵇绍、刘暾以及满奋共同指挥,他们背靠北峰,与中军右翼成夹逼之势。其余各部则作为预备队,列阵在后,酌情支援前军。

  七万大军北连北峰,南接长谷,背西向东,列堂堂正阵以待北军。

  与此同时,北军上山之后,同样也在进行紧张地布阵。

  陆机这几日研究战术,认为会战取胜的核心,并不在于正面冲杀。此次南下,除去留守虎牢关的守军外,兵力高达二十万。但其中的骑兵,骑军仅有二万七千余人,数目上尚且不如西军,更别说士卒的作战素质了。因此,正面冲杀决战,必不可能是禁军的对手。陆机就是为了抵消这一点,才特意选择在邙山作战。

  他们所占据的邙山东面,三面高耸,相当于一个小型的盆地,陆机令大军环山列阵,形成一个天然的口袋阵。如此一来,敌军想要正面突破,必然是自陷重围,难得逃生。而理智的办法,必然是从左右两端的山岭上一阵一阵地攻打过去。

  这样对阵,北军就仿佛上百张吸满了水的纸,而禁军则如同一支利箭。箭矢固然锐利,可轻松透过一层纸张,但每过一层,力量便弱上一分,打到最后,骑军的优势便施展不开,步军能最大程度的消耗对方,骑军必然精疲力尽,无力再战。

  而作战的具体布置是:左翼由冠军将军牵秀与中护军石超共同率领,麾下有董洪、王彦、李毅各部等六万余人,右翼由冀州刺史李毅率领,麾下有公师藩、王阐、贾棱各部等七万余人,他自己则亲领中军,与中军师王衍、参军邵续、平北军司陆耽等数部,近七万人。

  陆机刻意将中军往北移动,与右翼更近,而将左翼孤立出来,用意就是想以左翼为饵,引导禁军主动进攻左翼。但这只是基本布置,真正的杀招陆机还露在手中,轻易不打算展露。

  正在列阵之际,小都督孟超派人前来商议,对陆机道:“大都督,我部有万人骑兵,都是军中精锐,为何反而没有安排?”

  陆机闻言大恶,孟超作为孟玖的胞弟,成都王将全军最精锐的骑兵都分给了他,陆机对此毫无办法。按理来说,像这样的精锐力量,应该将他作为预备队,等决战开始后酌情使用。但现在看来,孟超战前请战,若不同意,他事后是绝不会听从陆机命令的。

  为此他思考了一阵,说道:“你去告诉孟都督,让他在最南端列阵,等我军开战,他可从山底绕行,直至敌军后侧,打他个措手不及。若是成功冲垮敌军,这泼天的功劳,就是他的了。”

  孟超既然不愿意听令,陆机便干脆让他脱离战场,另外开辟一条战线。这样一来,孟超若在侧翼起了牵制作用,那自然是好事,可若是输了,至少也不会破坏陆机关于正面战场的布置,扰乱军队的士气。这算是陆机暂时能想到,对孟超最稳妥的安排了。

  果然,等使者回去之后,孟超对此大为满意,爽快地同意了陆机的布置。

  等一系列军令传递下去,差不多过了小半个时辰。军士们根据统帅的命令,不断地在山顶移动,周围包裹的黑暗之中,开始慢慢出现了昏白。抬首看天,晴朗蓝色的底子淡淡可见。看来,经过几日的秋雨之后,今日即将是一个晴天。

  正值拂晓之际,但东边天际的云层,已经映照出了血红的颜色,北军的斥候回报说,敌军的军阵已经布置完毕,其阵型东西横亘,如盘石般不动。听闻此语,陆机颇有些忐忑,他心想:此时阵型未整,对方若是直接派兵前来袭击,自己能否支撑得住呢?

  好在此时天色太暗,禁军因看不清北军具体的动向,并没有第一时间采取攻击,而是在原地继续等待。这使得北军赶在最后的时间内,依旧完成了布阵。

  邙山山顶的风已经停了,空气清新,山坡顶的黑云如同城垣一样横亘在所有人头顶。但可以看到,一道红霞渐渐侵蚀着黑云,渐渐灿烂在大军头顶。人们虽分不清周围同伴的影子,却能清晰地看见,邙山两侧的大河与洛水,正泛起了紫黛色的波光。

  终于,一束阳光刺破层云,朗照在两军中间,天亮了。

  也就是这个时候,有十余名骑兵从禁军阵中策马脱出,直向北军奔来。两军将士都看得分明,继而皆是一惊,心想:这是要干什么?

  有过讨赵经验的士卒们猜想:哦,这大概是来阵前挑衅的吧!当年黄桥大战时,匈奴人平先一骑当先,三回合阵斩敌将的英姿,至今还叫人难以忘怀。不知这次禁军派来的是谁呢?

  那些骑士们奔出两里,直到距离北军阵前两百步的距离,才堪堪停下,继而有人朝北军高声呼喝道:“我乃卫将军、开府仪同三司、领司隶校尉,松滋公刘羡刘怀冲,敢问陆士衡在这边吗?故友前来,可能出来一见?”

  此言一出,两军将士皆惊哗。禁军没有想到:己方的主将竟然会脱离大军,置身于敌阵之前。北军同样也没有想到:刘羡竟然如此有种,敢来己方阵前喊话,他不怕被杀吗?

  北军诸将皆心动不已,尤其是中军左右军官,如诸葛诠、应詹,纷纷向陆机进言道:“大都督,刘羡竟然敢来找死!我们此时不杀他,更待何时呢?”

  在他们看来,只要趁此机会杀了刘羡,敌军没有了统帅,士气定然大沮,胜利也就唾手可得了。

  但陆机却严令拒绝道:“绝不可如此做!”

  “刘羡胯下是一匹名叫翻羽的宝马,可日行千里。一旦跑起来,连箭矢都无法追上!你们能杀他?我军若阵前偷袭,不仅丢了风度,杀不了人,更显得无能。结果,全军上下会如何看?别忘了,刘羡也是指挥过我军将士,带兵打过胜仗的!”

  统帅的形象也关系到整个军队的军心,一个士卒认为自己的统帅不可敬,那又怎么打胜仗呢?当年羊祜、陆抗对峙荆州,相互问病,被称为君子之交的典范,陆机自然也不可能在这种地方采取手段。他很快做出决定,对长子陆蔚道:“文才,你挑十余骑作为随从,我们去见一面!”

  诸将闻言,都面色发红,他们心中仍不赞同这个决定。但陆机这么一说,又显得他们是小人,也就不再开口了。

  于是陆机轻骑出动,与陆蔚、戴渊等十八骑背光离阵,前去与刘羡相会。

  这本是一次君子之行,可脱离了大军之后,望着远处站在朝阳下的刘羡。许多旧事浮上陆机心头,令他忽然记起来一件事:上一次两人相见,似乎还是在四年之前,洛阳的那家普通的小酒肆内。刘羡刚刚成功刺杀了贾模,和自己分享着成功的喜悦,那时他突然提起,想顺手除去孙秀……

  而在那次分别后,两人至今再没有见过面。

  想到这里,羞愧涌上了心头,继而让陆机产生一种冲动,想要拨马回走,逃避相见。但此时的辉煌邙山上,有数十万人看着他,陆机不能后退,他必须往前走,还必须展现出身为统帅的风采。

  于是他克制着自己的心情,尽可能挺直脊梁,朝着昔日好友奔去。

  此时的天色更亮了,乌云破开,阳光金黄,山坡上那些没有干涸的小水洼,此时熠熠生辉,闪耀夺目。陆机踏过这些水洼,终于走到了来骑面前十步。陆机一抬眼,便在人群中看见刘羡,心中的第一个念头是:刘羡变得更老了。

  刘羡本来就是个少年老成的人,虽然年少陆机十岁,但无论是气质谈吐,都极为沉静,若非他身上还带有一些武人风格的鲁莽,几乎看不出是少年人。而如今的刘羡,不知是否是操心过度的缘故,两鬓的鬓角已略显霜色,整个人也比以前更加瘦削了。

  而在刘羡看来,陆机同样也变得苍老了。这位老友的眼中虽然闪着光,他的脸颊内凹进去,两眼深陷,带着一种阴沉、不健康的颜色。这不禁令他记起早年的初遇,当年在金谷园文会上,陆机在士人中一枝独秀,谈笑赋诗,是何等意气风发啊!

  但在现在,当年曾无话不谈的好友,如今已变得形同陌路。说是要白首相知,谈到最后,也不过是在战场上一决生死。

  再见到陆机,刘羡本以为自己能够做到心平气和。因为他已经原谅过太多人,并不差这一个。就作为对手的压迫力而言,陆机也远远比不过贾谧与孙秀,因此,他觉得放下过去,平心静气地谈论政事,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可他到底是高估了自己,因为在刘羡这三十年人生中,能让自己曾如此倾慕的人,只有陆机一人。当他意识到对方出卖了自己,他就有一种错付人生的痛楚,甚至忍不住看轻自己,他永远无法原谅这种背叛。

  但好在他已能掩饰愤怒,除了双手紧握马缰之外,他并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他只是无法忍耐地盯着陆机,试图从中寻找一些情绪。

  面对刘羡如刀的双眸,陆机低下眼睑,问道:“松滋公找我前来,所为何事?”

  刘羡咬咬牙,深吸了一口气,又吐气,继而平淡道:“我奉天子之命,特来询问于你,成都王滔天篡逆,违背天命,擅起大兵,进逼皇帝。如今天子就在眼前,希望你们能迷途知返,临阵投降,如此,国家不会追究前事,只归罪于成都王一人。你们愿意听命吗?”

  刘羡当然不认为这一番话便能令北军投降,但宣扬己方正统,打压对方大义,消除对方的战意,也是战争中不可缺少的一环。

  而陆机自然也明白刘羡的意图,他当即反驳道:“那就请松滋公回禀天子,长沙王执政不公,已惹得天怒人怨,四方起兵,我等兴兵前来,并非是为了一己私欲,而是为了社稷存亡。若长沙王此时归降,我们仍然会留他一条性命,诸公自然也可得平安,不需要再经此一战。”

  “否则,我大军百万铁马金戈,一朝发动,摧敌齑粉,易如反掌,望诸公好好思量吧!”

  说罢,两军将士皆鸦雀无声,两人相互对视后,刘羡握住剑柄,徐徐道:“看来,我们只能战场上分胜负了。”

  陆机微微颔首,长叹道:“世间万事,无不如此。”

  只有鲜血能洗清仇恨,只有死亡能终结痛楚。两人上前交流后,仅仅是说了这么一会儿话,就各自转身拨马离开了。

  再见之前,他们都自觉胸中有千言万语,但再见以后,两人到底什么都没有说。因为他们都意识到,说什么都晚了,没有意义。

  于是刘羡率众返回到皇帝与皇后的车舆前,对司马说道:“殿下,我已经看清敌军阵型,可以进攻了。”

  “向何处进攻合适?”司马问道。

  “陆机将两翼张开,以中军为埋伏,是要逼我们去先打他的两翼。”

  “那我们先攻哪一翼?”

  “攻中军!”

  刘羡手指东方的北军,正见一轮旭日冉冉升起,光照万物,他徐徐道:“北军这些兵卒,别看人多势众,可他们中还没有一人,见过真正的战场,也更不知晓,什么是真正的强兵。”

  “真正的战场上,那些真正的勇士,是有神灵护体的,这些战法超过了无知者的想象。”

  “今日他们会见识到的。”

  很快,黄色的旗帜随风挥动,禁军进军的鼓声,也似雷鸣般敲响。随后,铁甲发出破空的脆响,纷纷汇入鼓声的海洋。那是数千名骑兵高举长槊,奋力策马向东奔袭。

  千骑涌动间,如同山脉崩裂,马蹄翻飞中,更震撼草木人心,仿佛传闻中将要毁天灭地的末世大战,就此来临。

第431章 邙山大战之交击

  禁军最先出阵的骑军,正乃骠骑从事苟所部。

  身为齐王旧部,他事后不仅不受追责,还能继续在军中留任。原因无他,只因其深研兵书,才华出众,对用兵颇有见地。司马对其极为欣赏,曾令他统领数万大军。司马虽对其出身心存提防,但同样放不下爱才之心。故而此次作战,他令苟作为前锋,第一个与北军进行厮杀,就是要断去他的后路,为赢得胜利竭尽全力。

  苟对此心知肚明,但他并不为自己身陷窘境而感到恐惧,反而对即将到来的厮杀而感到兴奋。他身着白色戎服,披漆成浅色的两裆铠,身背三尺长铁环首刀。听到中军的军令后,他微微一笑,拔刀出鞘,身姿挺拔如虎,对使者许诺道:“请骠骑放心,我必为大军开出一条血路!”

  说罢,他当即摇旗出阵,转瞬之间,数千名骑士冲过朝阳下的光辉,猛兽般冲过山顶的蓬草荒原,落叶与枯草随即伏倒,像疾风卷过一般。加之山顶多有水洼,战骑涌入,顿时水花四溅,乱泥翻飞,人呼马嘶间,兵锋直指北军中军。

  这一举动大大出乎了北军预料。在他们想来,敌军应该往两翼冲来才是,为何会主动冲向内凹的中军阵营?他们不怕被包围吗?

  左右两翼的牵秀、石超等人,见此情形,无不蠢蠢欲动,打算趁敌军势弱,直接率军下山,切断对方的退路。但尚未有所动作,中军之处便发来号令,令他们严守阵型,不得妄动!

  身为中军主帅的陆机,很快察觉出刘羡所想:他是想以少量的骑兵为诱饵,牵引出左右翼下山出击,以此来打乱北军的布阵阵型。只要北军的整体布阵被打乱,没有了山地的依托阻隔,计划的山地消磨战术自然就化为泡影,禁军此时再压上大部,在混战中寻找突破口与弱点,如此击溃几阵后,裹挟败兵,或可在野战中直接取得胜利。

  这要对己方将士自信至极,方才能做出如此决策。因为这一切都建立在两个前提下:一是士卒能以寡敌众,二是将领能够相机判断,在临阵厮杀中找出最佳的破阵时机与突破口。

  毫无疑问,以北军的素质,陆机无法用出这等战术。但他也绝不至于如此简单的上当,为了吞掉区区几千骑,就将整个阵型打乱,这不是智者之举。因此,眼见苟率众冲杀过来,他令左右两翼不动,而是令中军将士列阵迎敌,亲自试一试禁军骑士的锋。

  最先迎上去的是戴渊所部。他曾经是纵横长江的水匪侠盗,在陆机的劝说下,他弃恶从善,改修文学,从此步入仕途。如今到河北投奔于陆机,深受重用,他眼见禁军冲杀过来,不禁热血沸腾,欢呼道:“与这等好男子厮杀,真是不枉此生!”

  继而令部属向前列阵,前列步卒持举长槊,当即扬起一道密不透风的阻马长林,后列随之高举弓矢,将箭矢瞄向长槊之前,在将领的号令之下,北军接连发出三道箭雨,落向前冲的禁军骑士之中。但很可惜,箭矢只是掀起了一丝小小的波澜,仅仅带走了十数骑的性命,连整体的队形也没能打乱。

  事实上,苟率军深入北军中阵,其实最大的困难,并非是敌人的消耗,而是部下的军心。放眼望去,无论是左边、右边还是眼前,到处都是北军的旗帜,密密麻麻的人头望不见尽头,声势极为骇人。若是常人见了这声势,恐怕未战便已先怯。

  但苟并不感到畏惧,他见过这种数目的军队,更知道刀光剑影中,最重要的是像山岳一般屹立不动的自信。因此,眼见得南北两峰的敌军都无人敢动时,他反而爆发出了惊人的豪情,下定决心,一定要在此战打出个名堂,故而对随军的胞弟苟纯下命令道:“你冲杀向内,我在外侧响应。”

  苟纯心领神会,他身形高大如浮屠高塔,性格残酷如虎狼豺豹,明知要亲身赴险,却毫不推辞。转眼间,领手下八百骑脱离大部队,就如同一条潜藏的毒蛇般,突然向另一个方向发出攻击。他改变进攻方向的时候,距离北军仅仅只有数十步,眨眼间便杀入阵前。

  苟纯的奇袭毫无征兆,北军将士措不及防,阵型顿时就被撕开一条裂口,骑兵过处,落花流水。而苟所部,本作势要进行冲击敌阵,却在箭程中突然一变,大部勒马下地,化身射手在外围与北军进行对射,箭雨在两军之间相互飞驰,照应着苟纯内部的冲杀。

  戴渊本欲先阻断其冲势,再与其贴身肉搏,可苟如此一个变化,竟令他此前的布置全落了空。既没有挡住对方的第一波冲击,也没能将其卷入捉对厮杀的境地。想要再临场变化,却已有些来不及了,只能眼见着苟纯在阵内来回纵横,渐渐将其阵型打乱击溃。

  好在戴渊渐感不支之际,第二支北军迎了上来,正是郝昌部。见苟放弃机动性后,郝超率众自侧面包抄,他同样兵分两路,一路救援戴渊,试图切断苟与苟纯所部的联系,一路径直往敌军的侧后迂回过去,试图尽可能将兵力的优势彻底展开。

  包夹苟的北军人数很快便增加了一倍,使得双方的兵力差达到了一比三。但即使处在这样众寡悬殊的局面下,苟依旧非常沉着,头脑非常清醒,丝毫没有动摇他的胜利信心。

  苟方才之所以让大部不继续冲击,就是要保存体力与锐气。他只是先锋,并不可能凿穿敌军的中军重防,最重要的是拉扯对方的阵型。故而他并不竭力厮杀,而是等待敌人包围上来,反过来消磨对方的锐气和耐心。他身后还有后续跟上的军队,只要体力足够,出其不意地向北军力量薄弱的地方猛冲一下,便能轻松脱身,然后重整战局。从这点来说,他不仅是个极为狂妄的人,同时也是个极为聪明的人。

  看准了这一点,苟稍微把队伍整理一下,他用军号下达命令,让杀敌中的苟纯撤回来,等北军还未反应过来,他们重新上马,两人将骑军再编为两股,相互策应互补,然后调转方向,朝郝昌部两军的空隙处杀了过去。郝昌猜到了他的意图,想要重新聚阵,可这显然跑不过苟的骑兵,但见禁军骑士忽南忽北,忽分忽合,将战场上的主动权稳稳地抓在手里,不断地杀伤与疲劳对手,打乱敌人的队伍。

  也就是这个时候,禁军的第二波攻势也赶到了。

  在苟部之后赶到的,乃是祖逖所部。按照常理来说,他应该紧随苟身后,加强冲锋的强度。可事实并非如此,祖逖并没有第一时间前来支援苟,而是等了一段时间,在远处观望战事的发展。虽然人们常常说军情如火,可越是这样的时候,祖逖反而越能保持冷静。

  在祖逖看来,北军虽然人数众多,但有几个弱点:第一是士气不高,虽然人多势众,但正因为如此,反而不愿意死命冲杀;第二是指挥不灵活,也不算齐心;还有第三,基本是步兵,没有看到多少骑兵。在这种情况下,祖逖做出了一个违反常理的判断:若是打入消耗战与鏖战,反而是北军会先一步崩溃。

  正是考虑到这些,他在第二时间才冲入中军,与苟相互支援。他到来的这个时间点刚刚好,戴渊、郝昌两部厮杀一阵,并无建功,已然士气大跌,祖逖与苟合兵一处后,猛然向东一凿,对方连基础的阵线都难以维持了。

  陆机在山上,将此情形看得分明。虽说对己方的军队素质不及对方一事,他已心知肚明,但真当这一幕切实地发生在眼前时,他还是难免感到沮丧。好在陆机到底有些心理准备,连忙用旗号下令,让两部退回山上进行重整,而让诸葛玫部与应詹部接替,避免局势进一步走向恶化。

  而与此同时,他也可以看到,禁军的后续援军也在赶来,攻势正在进一步加码。但这种支援,并非是那种孤注一掷式地猛然冲击,而是根据前线交战形势,有节奏地,宛如波浪式地进行施压。

  如此一来,北军若不敢贸然投入大军,反而是陷入了禁军的节奏中,被迫随着禁军的加码而加码,这样不仅不能战胜对方,反而在缠斗中持续地落入下风。如此持续下去,北军的士气必然会长期低沮,并在加码到一定程度后,低沮会超过底线,成为一场足以改变战局的大崩溃。

  可若是提前令左右翼合围,难道又是一个好的选择吗?陆机在目睹了双方的战力差距后,也很难下定这个决心。左右翼下山合战,会战无疑就会进入到决胜阶段,若不能趁早吃掉突入中军的骑兵,被禁军凿个对穿,胜负恐怕在半个时辰内就能决定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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