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庭汉裔 第301节

  陆机见状,心下忍不住惊叹:战场能如此地磨炼一个人么?自己好不容易构思的布阵,还是有些不够机变,而刘羡采用的战术,却是如此灵动飘逸。看来,他对战争之道的领悟,到底是在大量的作战中积累来的,已经和自己不再是一个层面上了。

  该如何破局呢?眼下还没到决胜的时候,或许应该换个思路。陆机咬住手指,凝视远方,竭力思考最合适的变阵方式。

  而在另一边,刘羡与司马以及文武百官一起,正在望远处北军的变阵。他们站在为疏林覆盖的土丘南面,身后是天子与皇后的皇舆。刘羡站在土丘上,右脚踏着一块磐石,静静地观察着战斗情形。

  此时的战场已经初显乱象,喊杀声和战鼓声绵绵不绝,伴随着山顶的烟尘,令人难以分辨具体的优劣。最重要的是,北军的左右两翼岿然不动,旗帜如林,给予那些初经战场的公卿们很大的心理震撼,相互窃窃私语,还以为自己一方处于劣势。

  好在他们打量军中两位主帅的时候,发现刘羡与司马的神色都很平静,并没有流露出一点惊异或不安的神情,似乎一切都很稀疏平常,尽在掌握之中,这让公卿们内心稍安。就连天子也瞪大了眼睛,滴溜溜地望着这两人,想象着他们内心在想着什么。当然,他除了望见了严峻与残酷的力量外,什么也想象不到。

  一阵风吹来,刘羡把头上的风帽扶了一下,终于开口说话了,他一面观察着敌军的阵型,一面对司马评价道:“陆机很沉得住气啊!我军已经压进了万余人,四部骑军都杀进去了,他竟然仍令两翼不动,确有他父祖的风范。”

  司马摸了摸鼻梁上的伤疤,冷笑道:“他稳不了多久,我就不信,再放一万人进去,他还坐得住!”

  虽然看不清远处具体的情形,但根据战线推进的情况来看,主动权还在禁军一方。尤其是祖逖之后,令狐盛所部与宋洪所部也跟着率军参战后,前军推进的速度快了许多。

  但这并不能意味着胜利,因为双方的兵力差距过于悬殊,禁军一方显然是没有容错率的。

  刘羡用手指向南峰,徐徐道:“我军有三万余骑军,眼下已经投入了近一半,若是他硬撑不动,熬到我军前锋力竭,即使之后能够取胜,我军的伤亡恐怕也不会是个小数目。”

  他随即建议道:“殿下,再过三刻钟,他若还不动,我们就按计划变阵。他中军士气已衰,再打一会儿,必无力支援左右,原本孤立出来的左翼,现在更加无助,我军或可去包抄贼军的左翼,抢占南峰,将其逼向北部山林,这样贼左军一溃,波及全军,这一战,我军就可以取胜了。”

  这是事先定好的策略,但这样作战,战果或可俘获一军,却不能取得全胜。司马为此有些犹豫,他还是想再等一等,看敌军会不会露出更大的破绽。

  正沉思间,远处的敌军鼓乐似乎发生了变奏。

  刘羡与司马连忙抬头去看,原来是北军的右翼动了!在北峰驻军的贾棱、公师藩两部,公然率万人下山列阵。他们并没有直接与禁军前锋交战,而是先在平地处缓缓移动,以无可阻挡的态势,赫然封住了两翼之间的那道缺口。同时也可以看到,剩下的右翼大军,并未随之下山,而是沿着山路,缓慢且坚定地向西面推进,主动向禁军的左翼进攻而来。

  司马立刻询问道:“贼军这是何意?”

  刘羡判断道:“陆机终于想明白了,与其在我军锐气耗尽后图谋反击,不如主动出击。他打算拉长战线,切割战场,逼迫我军各自为战。”

  司马闻言大喜,这种变化,虽不是最理想的合战变化,但对方到底放弃了固守阵型,这使得两军摆脱了对耗的局面。这便是有利于禁军一方的变化,他拔出佩剑,继而激励麾下军士道:“我军中尽是虎胆男儿,他何能与之相抗?”

  于是战鼓隆隆再响,左翼禁军在天子公卿的注目之下,缓缓向东推进迎敌。此刻天色已然大亮,一轮旭日高悬东方,冉冉上升,他们举头望去,可见阳光平等地沐浴在北军将士头顶,甲胄反射出刺眼的光斑,在山顶泛出一阵炫目的光海。

第432章 邙山大战之两翼

  陆机终于认清了一个现实:会战本质是战争双方的最终阶段,是将力量尽数爆发出来的最后一击,而这种时刻,除非一开始就有必胜的把握,否则采取防守待敌的策略,并非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原因很简单,一旦敌军不按自己的预期行动,便将会处处受制于人。

  于是陆机下定决心,与其继续让禁军不断向中军施压,陷入不断添兵却无法决战的节奏中。不如以北军浑厚的右翼主动前击,去进攻禁军孱弱的左翼。

  之所以做出这个决策,是就目前的形势来看,刘羡已经投入了上万骑兵来进攻中军,他们本阵所能剩下的骑军力量已有所衰减,且有部份需要保卫天子与皇后所在的右翼。这就势必会使北峰战场上,陷入步卒混战的情景,这样一来,北军的兵力优势,就可以有所体现了。

  而为了确保突入的禁军骑士们,无法袭扰北军右翼的进攻。陆机在令右翼进军的同时,又令中军同时北移,化为右翼的后继。这无疑是一招好棋,但作为代价,北军的左翼也彻底孤立出来,这也给了禁军一个集中攻打北军左翼的机会。

  如此一来,双方的胜利条件就会变得极为分明。北军欲要获胜,就必须先攻破禁军的左翼,禁军欲要取胜,同样要先攻破北军的左翼。谁能先对方一步攻破敌军左翼,便能先一步将兵力抽调回来,对力竭的对手发起反击,所谓乘胜逐北,得胜也就是十之八九的事情了。

  而面对这样的对局,司马当然是欣然应允,他先是对刘羡道:“府君且去攻贼左翼,以府君之名号,有谁能与之相抗?”而后又遣使左翼,对激励嵇绍道:“嵇公天下名士,三军爱戴,此战胜负所在,全赖嵇公耳!”

  嵇绍得到消息时,北军右翼的军阵中已开始击鼓,黑牛皮战鼓擂起来,就像一阵滚雷沿着山顶炸响。各部的军旗随之陆续举起,军士都将拄地的长槊提起来,缓缓向前移动。

  在北军的最前一阵,乃是冀州刺史李毅与平北军司陆耽所部,里面多数都是征北军司的老兵,参加过讨赵之役,装备上也要好上许多。

  虽然甲胄形制并不完全一致,但他们都带有铁胄,在脖颈立有铁盆领,身披明光或者两裆铁甲,披膊延至手背,甲衣连膝,脚下是牛皮制成的靴子。前面的人大多手持长槊,腰佩两把刀,一把环首刀,一把短刀,这已经是当下步卒所能配备的最好装备,即使是那些铁衣骑士们,下了马,也不过就是这样了。

  但这样的甲士并不算多,在李毅身后的王阐、邵续诸部,甲衣就显得更加杂乱了。多数是两铛铠,鲜有明光铁甲,皮甲也不在少数。他们不能配备长槊,于是便一手持刀剑,一手套持盾牌,随时根据军官的命令,进行各种列阵的切换。

  在大军的最后部,几乎都是一手盾牌,一手长矛的步兵,可以看得出,这些长矛的质量并不够好,只能刺,不能劈砍或者横扫。他们身穿戎服,但身上只点缀着一些甲片,护住最要害的关节。但除此以外,就不是特别讲究了。有人的用绳子当做腰带,挂着一些小刀,脚上的靴子也很破。指望他们近身肉搏厮杀,显然是不太现实的,因此,他们身上多带有弓矢,皮囊裹箭挂在腰间,等在大战时,他们就在远处射箭照应。

  相比之下,嵇绍所在晋军兵卒,装备显然要好上许多,他们大半配置都如同李毅所部的精锐一般,将身上的铠甲漆成深色,身上长槊、盾牌、斫刀、弓矢,一应俱全。唯一的问题在于,他们的人数仅有不到两万人,与对面的大军相比,就好比是乌云下的一栋危楼,谁也不知道能支撑多久。

  嵇绍看见好友山简站在军阵之中,正在往头上戴铁胄,就上前和他打招呼。山简穿着漆成暗灰色的明光铠甲,腰甲下面还套着一层锁子甲,长度及膝。这样一身重甲下,山简难免觉得沉重,他努力地活动手臂和手腕,看见嵇绍走过来,脸上露出窘迫的神情来。

  嵇绍对他笑道:“怎么,你也要上阵厮杀吗?”

  嵇绍是山涛的养子,和山简也算是结义兄弟,山简见他只是身穿戎服,浑身并不着甲,难免有些大惊失色,反问道:“怎么?你这幅打扮,不怕敌人冲过来杀人吗?”

  嵇绍摇摇头,一脸不在乎地说:“如果敌人杀到我们这来,我军就已经败了,穿这些甲又有何用?我们又不能厮杀,不如给前线的将士,说不定还能多杀几人。”说罢,他拉了拉义兄的衣角,便继续朝左翼其余各部巡视而去。

  与嵇绍共同统帅左翼的还有御史大夫、朱虚公刘暾,他此前担任过太原内史,也算是宿将了。他的两个儿子刘佑与刘白与他一同上阵,他便叮嘱说:“现在已是乱世,你们不要还做能清谈度日的准备,此时上阵杀敌,死便死了,也不要后退!若不能学会视死如归,活着也是煎熬!”刘佑刘白皆拔刀立誓,愿奋生死。

  在最后面殿后的则是太子詹事满奋,他体态肥胖,根本穿不上锁子甲和明光铠,骑在马上,坐骑也有些气喘吁吁。他觉得有些不安全,便又从马上下来,把随行的两袋珠宝都拿出来,对着手下的将士们说:“诸位莫要忧心,不管诸位是生是死,只要能够护我取胜,我必重重有赏,决不食言!”说罢,他抓出一把珍珠,给最前方的士卒们分发下去,于是人人高呼万岁。

  这个时候,两军的将士都可以看见对方了。由于双方都在向前走,因此接近地非常快,北军前排将士提着明晃晃的长槊和环首刀,全身铁制甲胄发出了夺目的寒光,摄人心魄。很快,两军的距离就不过一箭开外了,前方北军督将的叫喊声清晰可闻,似乎是在喊:“我们征北军司天下无敌,勇者必胜!”引来北军将士万众响应,铁器甲胄撞击之声齐鸣。

  北军牙门将李贵腰悬箭囊,身背长弓,手持长槊斫刀,呼喊道:“大将军待我们恩重如山!我们一定要夺取天下,虽死无悔!杀贼!杀贼!”其余军官也高呼杀贼,带领将士们朝禁军冲去。

  禁军也突然加速迎着冲锋的北军冲去,比之对面正在狂乱呼喊的敌人们,禁军的反应要沉着很多,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次上阵厮杀,甚至可以说是百战老兵了。在其余人还要用呐喊来驱散身上的战栗和恐惧时,他们更懂得要保存体力。

  当然,这可能也有主帅压阵的因素。嵇绍只是身着戎装,头戴纶巾,简简单单地骑马站在北峰的一座小丘上,在人群中显得格外显眼,明明面对着成千上万人的冲击,但他面色平静,好似在听取风声一般。他本身又相貌出众,在兵士之中衣袖飘飘,宛若神仙中人。有人说:“嵇公立在那,就好像嵩山一般屹立不倒,我们怎么能给他丢脸呢?”

  于是在同一时刻,北军和禁军的长槊森林,在一片惊天动地的喊杀之中遭遇了。遭遇的时候,几乎没有任何的停顿或者减缓,事实上,一旦交战,没有谁能够再停顿下来,哪怕是自己也不可能。

  两边巨大的金属森林中,无数披着铁甲的战士,他们体内的鲜血像是在沸腾燃烧,无论他们是老是少,是高是矮,或出身高贵,或出身贫寒,无论他们是狂叫或者沉默,瞪眼或者眯眼、拉弓或者持槊,他们都已经忘记了其余一切妄念,在生与死的拷问面前,他们对撞在了一起,然后在极短暂的时间内,现场一片沉默,唯有铁器撞击的声音在天空回荡。

  在北峰厮杀起来的同一时刻,南峰的厮杀也即将开始。

  刘羡告别天子与长沙王后,单骑回到中军。此时中军已经派出了四部骑兵,尚剩下一万八千骑,全军剩下的精锐骑兵,基本都在这里了。李盛、诸葛延、郭默、毛宝等人,都在此处等他,最重要的,由上谷营改编的三千松滋营也在此处。

  诸葛延有些迫不及待了,他见刘羡回来,立刻问道:“哈,终于轮到我们了么?”

  刘羡点头道:“事不宜迟,我们早些开始!”

  他立刻开始向众人分配任务。此时他麾下分为五部,他命其排好顺序,分别是刘琨所部、宋洪所部、令狐盛所部、李盛所部、王粹所部,自己则亲领松滋营。

  刘羡先对诸将道:“这次冲阵,我在最前,诸位跟在我后面,不要急于与敌军应战纠缠。只要我军先冲上峰顶,与那边的各部汇合,到那时候,我们居高临下的一冲,又有谁能阻挡呢?”

  随后他又对公孙躬道:“将军,还记得五年前,孟元帅率上谷营,凿穿齐万年所部的往事吗?”

  公孙躬笑道:“当然记得。”

  “那日的情形,真是叫我神往啊!至今我都不敢忘记。”刘羡抚摸着翻羽的脖颈,对公孙躬徐徐道:“将军今日还能再现当年的荣光吗?”

  “敢不从命!”

  “好!”刘羡对诸葛延下令道:“打出我的安乐旗,今日上午,我要让所有人都看到!”

  刘羡将风帽脱下,转而用黄色头巾缠了发髻,然后戴上漆成黑色的铁兜鍪。为了便于将士们辨识,他换上漆成黑色的铁甲后,又在胳膊上绑了块红布,腰带上则悬了两把剑,一把是常胜剑,一把是章武剑。

  松滋营中,有数百人是孟观亲自训练的甲骑具装,余下的人,则是这些年招募的精锐,每人配有两匹从马。他们环绕在刘羡身边,伴随着一声惊心动魄的长号声,终于拨马出阵。

  一拨一拨的骑士冲向南峰的北军,他们每一拨仅有数十骑,由于没打算正面强冲,所以开始跑得并不快,而是在山林中寻找一条开阔且不算陡峭的山路,不断地向上攀升。虽然地面起伏不平,更有坑坑洼洼的地方需要闪避,但即使如此,他们也依旧保持着严整的队形,始终在一条线上。

  北军左翼的最前部乃是冠军将军牵秀,他看有骑军朝自己冲上来,还打着传闻中的八字安乐旗,不禁大喜道:“是刘羡杀过来了?他这重骑上山,是自寻死路啊!”

  他随即令将士们前列聚阵持槊,将士们密集地挤靠在一起,前后数排都把长槊向前伸出。寒光闪闪的槊尖一层层地举起,就像地理长出了铁制的荆棘,槊尖的寒光闪闪,令人不寒而栗。可奇怪的是,最前面的禁军甲骑好似没看见一般,连勒马的动作都没有,而是将手中长槊托举,忽然向前猛然一掷,数十道长戟如铁幕般飞扎过来,噼噼啪啪的数声,顿时将敌阵打开一个骇人的缺口。

  后方那些持弓的北军箭士们看呆了,等到甲骑们又向前冲锋十数步,他们才后知后觉地开始放箭。可飞来的箭雨在重骑面前上下穿梭,打在铠甲上,仅仅是一个小凹痕,根本无法阻止对方前进的脚步。重骑们顺着刚刚砸出的缺口向上生凿,然后拔出刚刚扔出的长槊,重新用虎口与胳膊夹紧,他们的锥形阵型好似割草般从士兵中穿梭过去,速度虽然不快,可根本没有人能够阻挡他们。

  牵秀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他本来想亲自带队上前厮杀,可见到对方那种坚决却又无法阻挡的声势,心中渐渐生出一股惧意,不知在什么时候就停在阵线之中,目送他们上山远去了。

  “这是什么样的军队?是从哪里蹦出来的?”当这个疑问在他们心中萦绕时,后方的刘琨所部骑军又跟了上来,他们顺着松滋营凿开的道路,进一步向前撕裂。有人看见了牵秀所部的军旗,上面写着勇冠三军四字,心想夺旗也是立功,便干脆脱离大队伍,突然朝牵秀所在奔来。

  那人飞快地抽箭搭弓,朝握旗的甲士抬手一射,同时夹马向前冲去。当挥旗人应弦倒地之时,他已策马赶到,干脆将手中的长弓扔掉,一把夺过旗杆,右手调转马头,拖着旗子。往外扬长而去。

  由于禁军的动作太快,而前面又有骑士不断地靠近冲杀,场面非常混乱紧张,以至于牵秀所率领的冠军营,面对整个夺旗过程,竟然没有做出任何有效的抗争。牵秀良久才反应过来,大为懊恼地高呼道:“为人夺旗!这是何等的耻辱?!杀啊!若不能夺还,我等唯有以死雪耻!”

  而对于骑军进行中的这一小小插曲,刘羡无心关注,他率军不断地向上攀升,眼中只有南峰的顶点。

第433章 邙山大战之皇舆

  在刘羡率军向南峰冲阵时的巨大破坏力,即使远隔数里,司马也看得分明。

  他此刻依然站在天子车舆前的土丘上,继续观望整个战场的局势变化。只是此前麾下的部众已经少了许多,刘羡率中军诸将出击后,还在右翼拱卫御驾的,已经仅剩下两万余众,这本是个不小的数字,可在如今的邙山战场上,却似乎变得无关紧要。

  在北峰方向,可见北军的右翼已经展开了一半。即使只有一半,可在日光的照耀下,北军将士如同庞大的金色浪潮,接连不断地向禁军左翼发起冲击,战线时时刻刻在扭曲变化,时而冲散,时而弥合,时而泛滥,时而平静。

  不得不说,嵇绍的表现好得出乎司马预料。即使他相信禁军的坚韧,但在如此悬殊的人数劣势面前,以司马这样争强好胜的性格,也难免生出举步维艰之感。可面对不断冲刷而来的浪潮,左翼各部就好像一块沉默的礁石,每一次冲刷都会被磨灭一些棱角,但它仍然沉默地立在原地,没有丝毫后退。

  这让他不禁对嵇绍刮目相看,心中暗自思忖:“嵇延祖能得人心啊!”

  再回过头看南峰战事,刘羡率松滋营已经连破三阵。他们完全不纠结于如何造成大量杀伤,而是以一个缓慢又坚决的态势向山顶发起冲锋。沿途的北军将士见状,不断地试图进行阻击拦截。在经历了牵秀的槊阵之后,后方开始针对性地派出弓弩手进行射击。

  寻常的箭士还好说,根本无法攻破松滋营的防御,但有些弩机却极为要命,一排弩机装上破甲箭,即使是明光铠也难以抵御。司马看见南峰半路有上百名弩士对着甲骑具装暴射时,眉头猛地跳动一下。过了片刻,当看见刘羡安然无恙,而郭默等人将弩阵冲杀得七零八落时,眼睛中又闪过一丝欣慰的微笑。

  在刘羡不断冲破南峰阵线的同时,后续的骑兵们也在不断地抓紧向前,填补并撕裂前者开凿出来的缝隙。相比于前锋的速度,他们行动更快,成果同样显著,每一段被撕开的阵线裂口,都被他们紧紧地咬住,令其难以愈合。且肉眼可见地,南峰军队的每一次反扑失败,都使得他们的士气愈发低靡,因为禁军骑军的强大突破能力,已经超越了他们的想象。

  当然,也超过了司马自己的想象。他忍不住低下头,看了一眼周围百官的神情,他们的脸上同样写满了惊叹,这些官僚公卿,虽然处理着国中大小事务,影响着四海九州千万人的性命,但对于这样壮观的厮杀景象,也是头一次见到。

  彭城王司马释说:“什么是上阵杀敌的好男子,我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西阳王司马和刘羡有旧怨,此刻也不禁称赞道:“刘府君若是为人再谦和些,就无可挑剔了。”

  东海王司马越则喃喃道:“此战若是胜了,立下如此大功,该如何封赏他呢?”

  听到这句话,司马微微皱眉,没有说话。他确实思考过这个问题,有时候他也不太理解,刘羡到底在追求些什么。这个人似乎什么都不太在乎,只是坚持自己的原则,随遇而安的做事。可真的有人无欲无求吗?仔细一想,又似乎并非如此,因为在困难面前,刘羡往往表现出极强的求胜心。联想到司马颖此前的背叛,司马心中略生阴影。

  不过眼下还不是思考此事的时候,虽说一切都如此前所预料的那样,左右两翼进展顺利,但参战的人数还是太多了,这片邙山战场同样过于庞大了,合战至今,已经持续近两个时辰,但想要终结这场战事,恐怕还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而且司马还注意到一个细节:到目前为止,出现在战场上的北军,无论是左翼还是右翼,几乎尽数是步卒。难道北军没有骑军吗?当年讨赵之役,邺城凑出过上万骑军,莫非备战了两年后,积累还不如当年吗?这全然是不可能的。

  故而司马稍加思考,很快便猜出了真相:陆机还没有使出全力,他也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将这支骑军预备队,作为扭转胜负的力量,来改变整个战局。

  他会在何处出兵?司马一面注视着战场,一面在内心推测。若他是陆机,恐怕会在南峰战场即将崩溃的时候,将骑军投入战场,在刘羡攻势的最顶点,将其直接击退。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第一次攻势失败后,禁军骑军想要再组织起颠覆骑军的攻势,恐怕就很难了。

  但这是一个冒险的选择。陆机会这么做吗?司马有些拿不准,竟一旦失败,全局的败势就无可挽回了。若陆机想要四两拨千斤,或许会改用另一个策略……司马环顾了一眼周遭的地形,又回望了一眼身后的天子,心中大概有了六七分肯定。

  正衡量之间,远望的将士们皆欢呼出声,司马抬头看去,原来是松滋营又冲破一阵。到如今,松滋营的最前锋,与南峰峰顶之间的距离,已经不过区区两阵了。

  可司马却注意到:禁军前锋的锐度不减,但大概是兵力较少的原故,随着战线的不断拉长,后继的援军已显得略微乏力。加上陆机见左翼吃力,到底还是自右翼调了万人来援,这使得禁军勉强维持的阵线,在后续北军步卒的围攻下,虽不能说摇摇欲坠,但也露出一些危险的苗头。

  眼见如此,司马立刻提高了警觉,他知道,现在到了一个关键的选择节点了。自己是从本部同样添兵援助呢?还是相信刘羡能直接取得胜利呢?左翼的成败事关全局,保险起见,还是应该援兵为上。可若是按照他的猜测,北军决胜的重点,不是在南峰,而是在天子皇舆所在呢?

  他心中一动,转首问一旁的司马越道:“司空,我军中还有多少弩机?”

  司马越道:“五部皆配有八百架,合约四千架弩机。”

  这个数目的弩机,足以大做文章,司马顿时有了主意。他当即对王瑚、苗愿、曹武三部下令道:“诸位把阵中的弩机留下,火速去支援刘府君,切莫让贼军缓过这口气。”

  待三部前去支援,加入南峰战局之后,他对司马越道:“司空,你去把弩机都架过来,我们在山上打个埋伏。”

  然后他亲自指挥,利用邙山地势之间的各种死角,在林木与小丘间进行布阵。身边的公卿见突然间身边开始备战,都不由得心生忐忑,兴晋公羊玄之问道:“骠骑,您这是何意?”

  司马笑道:“诸公不用担心,我这是在守株待兔啊!只要我没猜错的话,这一战,我军已经十拿九稳了。”

  说罢,他不再多言,而是侧耳倾听,将视线放在了南峰的山脚,他有一种预感,对方大概已经距离自己很近了。

  事实确实如此,正当他说话的时候,事先听从陆机命令,从邙山山脚侧面绕击的孟超所部,此时就位于邙山西南角,距离司马处已经不到两里。

  从大战开始,孟超便存了一击毙命的心思,一心要等全军进入鏖战阶段,天子身边防御薄弱的时候,他才开始进行袭击。

  行进时,他们害怕为南峰的禁军发现,所以刻意将麾下骑军的队列排得细了些。一众人依靠着陡峭的山壁而走,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着。虽说道路曲折,但他们一直有一个清晰的目标,那就是天子的皇舆所在。而皇舆之上,立有十二重五采华盖,高达两丈,在山顶显得极为显眼,这就像黑夜中的火炬一般,吸引着他们不断前进。

  在经历了两个时辰的潜行以后,他们确实没有经历任何阻碍,成功地绕到了皇舆所在的西南角。孟超派人去打探皇舆周围的消息,侦骑很快回来说:“都督,皇舆身边当有万人,不过没有多少骑军。”

  孟超闻言大喜,万余人,这确实是个不小的数目,和自己麾下人数相当,但自己手下可都是骑军,那就是对方所不能比拟的了。他几乎已经能想到自己杀到皇舆之前,生擒司马的威风场景了,接着鼓励麾下道:“我手下都是河北的精锐铁骑,杀人如杀鸡!司马不过是靠刘羡的俗物罢了,大将军恨他良久,我等定要为大将军出这口恶气!”

  他的副将张楷,是孟玖特意为他配的勇将,身高八尺,力能扛鼎,此时拍着胸膛保证道:“必不负都督使命!”

  于是一群人整顿队列,重新列阵,伴随着一声号响。就像被马蹄卷起的纷飞落叶,张楷领着上千骑飞快地冲锋向上,此处的山坡虽然有一些石子和阻碍,但总体而言,并不算陡峭,他们几乎没花多长时间,就穿过了阻挡视线的萧瑟林木,赫然出现在天子百官与司马眼前。

  无论在何时何地,上万骑的冲锋都是骇人恐怖的,地面上铁骑踏地之声似要令山岳战栗,马蹄翻起的草皮和烂泥纷纷扬扬弹起,一股秋草的湿气紧随着沉闷的踏地声扑鼻而来。

  那些拱卫天子的禁军将士们,见到侧后方突然出现了一支如此数目的骑军,立刻露出惊慌的神情。可出乎孟超等人预料的是,他们却并没有因此散乱了阵型,而是在军官的呼喝下,很快地举起了手中的长弓,对着猛扑过来的北军骑士放箭。

  禁军的箭矢极多,但落在北军骑士中间,效果却是杯水车薪。北军虽然少马,导致骑士数量不够,但在陆机的建设下,着重加强了马铠和甲胄的质量,使得这些骑士们中不乏如松滋营那样的甲骑具装,纵使甲胄上插着十几支箭,依旧能够冲锋自若。

  因此,这无关痛痒的反击不仅未能吓退北军,反而令骑士们哈哈大笑,自以为已经占据了绝对优势。他们当即握持长槊,挥舞着杀入对方的阵型。见此情形,最前列的禁军甲士似乎也动摇畏惧了,他们一触即溃,人人向上攀逃,第一道阵线很快就散漫了。

  后方的孟超见此景象,心中狂喜,他高声呼喊道:“杀啊!夺了皇帝,人人封侯!”又引起一阵欢呼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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