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尹李含刺杀骠骑将军,挟持皇后,煽动内乱,证据确凿。因此,我奉朝廷密旨,拿问李含大逆之罪!罪止一人,其余不究!”
他随即又放下诏书,纵使胸中惊涛骇浪,但仍尽可能维持脸上的平静,按刘羡嘱咐说道:“大家都是官军,何必要互相残杀呢?放下武器,朝廷会好好安置你们的。”
西军军官们面面相觑,他们不知如何是好,又不敢违抗皇后的诏令,一时就这么僵持着。
但过了不久,后方传来刘羡大军压境的消息。他们终究还是丧失了抵抗的意志,正式向朝廷投降。
第420章 东西决裂
太安二年八月下旬,在刘羡的设计之下,朝廷诛杀河南尹李含,并将其麾下步骑收为己有。
这是一次辉煌的胜利,仅仅付出了数名宫女的性命,刘羡就将城内的河间王内间一网打尽,同时还兼并了其部下极为重要的两万骑军。
这也无疑是对河间王势力的一次重创。三年来,司马之所以能在洛阳纵横捭阖,以战乱贫弱之关西,挑动得天下不得安宁,李含身为他的谋主,无疑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如今李含身死,便相当于折去了河间王的一条臂膀,而对两万骑军的吞并,无论放在哪个势力身上,也都是无法承担的。
不难预料,河间王必然无法咽下这个闷亏,他接下来的反扑,一定是疯狂且孤注一掷的。
为此,刘羡在除去李含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布防。
他对何攀说:“我会尽可能向河间王示好,劝说他不要动兵,虽说不可能成功,但只要能拖点时间,就算是没白费工夫。何公,您抓紧时间,现在就在遗址上重修函谷关,洛阳的人力物力,我会尽量牵就你。”
虽说张方威胁过刘羡,声称无论刘羡如何防御,他都能设法取胜。但战场上有没有关防,到底是不一样的。如今刘羡既夺回新安,那自然不能令他无所作用。
而后他又派皇甫商去修缮宜阳,加固城防。作为关中东出河南的两大通道,只要能在这两处堵住西军,采用对峙战术,深沟高垒,不与其野战,将关中的后勤补给拖垮,河间王无疑是没有胜算的。
但这仅仅是最简单的布置,具体的关节,还要看河间王到底如何反应。于是刘羡又派人去联络李矩,让他帮忙打探如今关中最新的消息。
当务之急,还是尽可能设法收编这些兼并的西军骑兵。
收编向来是一个麻烦的工作。当年曹操收编青州军时,因阵前青州军不听指挥、临阵脱逃,不知闹出过多少乱子。哪怕历经几十年岁月后,等到曹操病逝,他们仍然不听朝廷号令,擅自解散离去。足可见收编之难。
而刘羡现在的问题又更大一些,他不可能带着这群骑军与西军对阵。否则同袍相争,对方稍作煽动,就可能会发生哗变。但这毕竟又是难得的西军精锐,总不能不上战场杀敌,而一直派人看守。刘羡思虑之下,便派人去联络宛城刘弘,商量着双方在梁县交换士卒。用这些骑军,把此前调拨给刘弘的部分禁军,以及部分荆州军,都给换回来。
如此一来,刘弘可以继续平叛,而洛阳也能得到兵力补充,算是两全其美。
至此,刘羡方才返回洛阳,向司马呈报这段时间的成果与安排。休养了十来日后,此时司马已能勉强下榻,他在听闻事情的全过程后,不由神色郑重。毋须多言,他也明白,自己所掌控的新朝廷,已经来到最关键的节点,只要把眼前的困难渡过去,以后便是海阔天空,可若渡不过去,当即便是万劫不复。
自辅政以来,司马一直在竭力避免走到这一步,可事实终究不能如他所愿,他不禁叹息着说道:“国家乱到这个地步,竟然还要同室操戈,莫非是天意吗?”
第一时间,他便想着获取司马颖的支持,对刘羡嘱咐道:“府君,你立刻修书一封,去向大将军通报此事。并告知他,我希望他来调解此事,若是他能出面,说不定河间王会知难而退。”
刘羡闻言,脸色微变,他此时才发现,司马竟然还对司马颖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司马与司马颖虽是兄弟,但在这半年之间,成都王的多封来信,都隐隐约约透露出司马颖的不满与敌意。究其原因,其实很简单,问题是出在当年司马与郑琰定下的约定上。
司马接见郑琰时,希望成都王能够上洛辅政,稳定朝局。可司马颖却并无此意,他记得卢志当年的分析,认为洛阳是个火炉,不可能为人所掌控,便想效仿当年曹操在邺城遥控许昌的前例,隔空执掌大权。于是两人便定下约定,长沙王司马虽在洛辅政,但要事事汇报于邺城,得到邺城允许后,方才能够实施。
可事实上,这是不可能做到的。
朝政也分个轻重缓急,不可能事事都第一时间向邺城汇报。尤其是荆州大乱后,莫非要朝廷收到军报后,先传信邺城,等司马颖商议做了决定后传回洛阳,然后洛阳再撰写诏令,发往前线吗?到时候,路上白白耽搁五六日时间,前线的军情便是另一回事了。因此,司马在荆州战事的处理上,基本是先做出决定,然后再通报邺城。
可在司马颖看来,这无疑是一种毁诺背约,他曾多次发信指责司马,要他不要妄做决定。可司马自认为并未做错,因此并不听从。等到刘羡复出之际,他试图传信于司马颖拉拢关系,司马颖却连回信都没有了。从种种迹象来看,司马颖的态度已经在转向阶段,能保持中立,就已经极为不错了。
但这些话,刘羡却不好明说。司马颖到底与司马是亲兄弟,他如今又处境尴尬,若是说出去,必然会被质疑为离间骨肉,心怀不轨。他只能低声含糊说:“就怕成都王耳根子软,被身边的奸臣迷惑。”
司马却不担心,他道:“不是还有卢长史在吗?十六弟到底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府君莫要多虑了。”
刘羡闻言叹息,他也不再多说,便要拱手告退。临行前,司马忽然叫住他,询问刘羡道:“当今的大事,府君对我有什么劝告吗?”
刘羡回头注视司马,但见他人已瘦削,面色苍白,酷似司马玮的面庞,更令他五味杂陈。刘羡说道:“殿下文武双全,我没有什么太多可说的。我只有一句劝告,接下来的大战,可能会极苦,有许多殿下无法预料的波折,这将是一场意志的比拼,谁能咬牙坚持住,谁就能获胜。希望殿下能坚持下去。”
司马自认是骨头极硬的人,他对刘羡的劝告付之一笑,说道:“好啊!我一定会做给府君看的。”
挑战很快就来了。
司马在得知李含被杀的消息后,果然勃然大怒。朝廷派去的使者刚刚到,他便果断拒绝了劝和,反而诡辩说:“李世容乃是我府中长史,其为人如何,我最为清楚!他当年敢冒身死的危险,去解救皇帝,接受密诏,是天下皆知的忠臣!如今他去洛阳就职,也是为了调解秦州的纷争。怎么会刺杀长沙王,设计挟持皇后?”
“刘羡、羊玄之、皇甫商这三人,颠倒黑白,混淆是非,无端陷害于李长史,定然是他们平日为非作歹,作恶多端,害怕被李长史揭露出来罢了,这才冤杀于他!我身为国家重臣,社稷藩屏,怎能坐视奸臣当道?”
“你回去告诉骠骑将军,请他速速除去这些奸臣,不然我要兴举义兵,为义士复仇!”
如此一番言语,司马说得掷地有声,正气凛然。他随即又发布檄文,号召全天下的藩王一齐来举兵洛阳,就好像当年三王讨赵一般。
等檄文传到洛阳,司马只觉不值一哂。他对刘佑等人笑言道:“去年他还能说说齐王的过错,今年竟然连我的罪名都编不出来了,直接说要诛杀大臣,就这,也想占据大义?”
众人皆笑,都同意司马的看法。这种水平的檄文,几乎是扯掉了所有有关于廉耻的大旗,相当于主动宣传自己谋反。看来,没了李含这条臂膀,司马已失去了煽动舆论的本领。
但征西军司的力量到底不容小看,九月丙寅,李矩从河东传来消息,告知刘羡关于司马东出的具体兵力布置。
在李含死去以后,司马手下最信任的将领便成为了张方。故而这次进攻洛阳,他便以振武将军张方为统帅。司马同时也明白,成败在此一举,不容犹豫,于是他除去那些必须要留下的戍守军队外,尽起关陇之众,共征集了七万余精兵,一律交给张方带领。
其中参与东征的将领,也都是司马精挑细选的,力求与刘羡毫无瓜葛,且听从张方的命令,这些人分别是:
奋武将军刁默、征西军师席、征西参军楼褒、征西司马周弼、安定太守王阐、弘农太守吕朗、牙门将马瞻、安远督护虞夔、扶风太守郭传、冯翊都尉衙博、始平太守梁迈、长安令苏众、记室督永、骑都尉郅辅、将兵都尉魏浚。
这些人的名字,刘羡此前并不熟悉,但李矩却警告他说,这些人多是司马从基层军官中提拔上来,绝非是孙秀那般不会打仗的酒囊饭袋,希望刘羡要引以重视,千万不要轻敌。
而且最重要的是,司马这次的决心极为坚决,他已在军中放出话来。这次东出,他将移驾至弘农陕县,都督各军作战,大有不获胜绝不返回长安的架势。
刘羡当然不敢有所轻视,事实上,在确认张方真的担任西军主帅后,刘羡已经放弃了能够正常作战的幻想。他不认为新安、宜阳的第一道防线能够锁住张方,便开始做第二手准备,即向司马建议,要在整个河南郡内,实行坚壁清野战略。
司马对此有所犹豫,毕竟河南人口密集,坚壁清野的代价实在太大了,尤其是洛阳,几十万人口聚在一起,一个不小心,便会制造出大规模的难民,到时候如何安置呢?而且大战在即,洛阳的军队还要巩固城防,维持漕运,哪里有多余的兵力来坚壁清野呢?
刘羡也明白这个现状,但哪怕是做难民,也好过做张方的粮草。因此,他纠结少许后,便放弃了原有计划,退而求其次,提议可以向河南各士族宣传,令他们离开洛阳,尽可能将财产转移至城外庄园内,并聚拢各自佃户,营造坞堡。这样一来,西军若行险出关,庶民可以躲进坞堡之内,也不至于让西军为所欲为。
可惜的是,在城中张贴布告后,洛阳应者寥寥。究其原因,还是此前数次内战,军队大体还是保持了克制。他们固然有扰民之举,但到底视洛阳如财富,己方作战,都没有刻意地去扰民残民。在普通人看来,所谓政变,无非是城头变幻大王旗罢了,只要平民不刻意惹事,贡献一点钱粮,麻烦也就不会找上他们,又何必大费周章地躲避远遁呢?
刘羡对此颇为无奈。他斟酌一二后,决定调一部分人去修缮金谷园,将这座废弃的园林改造为坞堡。如此一来,一旦以后真遇到了坏事,这里至少也能接纳一部分难民,这就是他力所能及的极限了。
正在朝廷为与西军的全面大战而忙碌的时候,邺城的使者也终于到了。来人不是他人,正是当初与司马谈判的成都王右长史郑琰。
司马得到消息,大为高兴,他此时身体已经恢复了五六成,虽然仍有些虚弱,但已能正常行走视事了。于是他立刻传令所有幕僚,令众人齐聚于骠骑将军府前,一起迎接郑琰,以示对成都王与征北军司的尊重。
将郑琰迎至府内后,司马甚是谦和,将郑琰拉至身边,俯身寒暄道:“大将军在邺城还好吧?三年不见了,我甚是想念他啊!”
随后他又手指西方,愤然说:“眼下河间王冒天下之大不韪,举兵谋逆,威胁于我,所为者何?无非是我手上的权位罢了。呵,我莫非真在乎这点权位吗?倘若大将军愿意入朝辅政,我早就卸甲归田,不问政事了。唉,哪里还会有什么纠结!”
说到这,司马握着郑琰的手,问道:“不过念在大家都是宗室的份上,我还是希望,这个紧要关头,几家不要自相残杀。上次我送信过去,望大将军调解此事,不知有无下文?”
他满以为郑琰过来,必是成都王表现对自己的重视。不料郑琰的态度并不殷勤,反而是不动声色地抽回了自己的手,颇为生硬地回答道:“殿下,我自邺城来时,大将军并未提及此事,而是另有嘱托。”
“哦?”听闻此语,司马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缓缓收敛笑意,皱着眉头问道:“那长史前来,所为何事?”
郑琰看了一眼在座的长沙王幕僚,将目光锁在为首的刘羡上,继而徐徐道:“我王看过了太尉的上表,以为太尉所言极是,朝廷中出了奸臣,惹得天怒人怨,那就一定要谨慎处理,以平民愤。”
“殿下,我王的意思,是建议您诛杀刘羡、皇甫商、羊玄之三贼,诛杀之后,自然就无事发生。否则,我王将起兵响应太尉,进军洛阳。”
说罢,郑琰拢起袖子,也不看在场众人的神色,竟极不礼貌地昂首瞑目,做出一副等待答复的傲慢表情。
而在座众人闻言,先是一惊,随后为郑琰的挑衅所激怒。只是他们不便发言,便沉默着将目光投向司马,打探他的意向。
司马亦是沉默,他打量着身边的郑琰,其脸色之冷酷,好似室内卷起了一场暴雪。
第421章 兄弟传信
沉默良久后,司马盯着郑琰的脸,终于冷笑道:“郑长史,你莫不是在说笑吧?”
郑琰也真是了得,在如此多目光的逼视下,他岿然不动,坦然自若地说道:“殿下何出此言?这是我王的命令,我不过传令罢了,哪敢擅加置喙?”
双方此时都进入了施压的状态,司马压抑着怒火,厉声道:“地方藩王不听朝廷诏令,无故便要翦害大臣,大将军不仅不调解,反而要助长乱势,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郑琰不徐不疾地回复道:“公道自在人心,殿下若真无错举,为何会同时引得两位贤王反对?我不明白其中的原由,只知道事实如此,还请殿下自己深思过失吧。”
这句话真是完全不讲道理,人数多的一方就是正义?这跟恃强凌弱有何区别?司马当即大怒,罹骂郑琰道:“混帐!你这是说得什么话?我和十六弟乃是至亲骨肉,手足情深,你身为重臣,不思为国弥祸,反而要挑动手足相残?!你再敢混淆是非,信不信我一刀杀了你?”
郑琰闻言,眼皮跳了一跳,随即说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不过是为我王传命罢了,为我王传命而死,天下人只会称赞我之忠荩。”
“什么忠荩?奸贼而已!”
司马咽不下这口气,当即腰间抽刀,信手一刀斩在郑琰头上。手起刀落间,郑琰只觉左脸一轻,似是有什么掉了下来,湿漉漉的液体流淌在鬓角。随着一阵剧痛从耳根传来,他才后知后觉地伸手捂住,抹了一脸鲜血。原来,司马盛怒之下,竟一刀斩去了他的左耳!
随着郑琰因痛惨叫,倒地呻吟,司马出了一口气,随即收刀入鞘,森然道:“看在十六弟的脸面上,我留你一条性命。你若再想拨弄是非,最好记得今日!”
而后他召唤侍卫,指着郑琰道:“把他给我撵出去!”
司马的愤怒是如此澎湃,他两眼圆瞪,目眦尽裂,仿佛仅凭眼中的神光便能杀人。如此骇人的神态,哪怕是周围的幕僚,也是第一次看到,心中畏惧。故而哪怕明知司马处理不妥,也不敢相劝。
等郑琰被丢出去后,司马的火气消了些,立刻便对一旁的刘佑道:“承伯,你帮我写封信,我要立刻与大将军重谈此事。”
话一说完,他随即又否定道:“不,这封信,还是我亲自来写吧。其余人都可以散了,嵇公、乐公、羊公,还有刘府君,你们留下来,待我写完后,你们帮我参谋参谋。”
司马当即就叫来笔墨,一面和刘羡等人商议,一面琢磨字句,很快写就一篇文章,其文如下:
“先帝应乾抚运,统摄四海,勤身苦己,克成帝业,六合清泰,庆流子孙。孙秀作逆,反易天常,卿兴义众,还复帝位。齐王恃功,纵凶及逆,不朝而退,弃亲用羁,背贤任恶,主上怨伤,寻已荡除。”
“吾之与卿,友于十人,同产皇室,受封外都,各不能阐敷王教,经济远略。今卿遣使入洛,声播朝野,欲与太尉共起大众,诛戮元勋,残及百姓。京畿同忿,聊即命将,示宣国威,未拟相煎。如若刀兵奋起,合战同袍,必将军投沟涧,卒平山谷,死者日万,酷痛无罪。岂国恩之不慈,则用刑之有常。”
“卿所遣郑琰无报国之贞,闻其言辞,无一可取。想来逆者,当前行一尺,却行一丈,卿宜守镇,以宁四海,令宗族无羞,子孙之福也。如其不然,念骨肉分裂之痛,故复遣书。”
司马在文中,竭力陈述两人的兄弟之亲,骨肉之情,苦口婆心地劝谏司马颖能够悬崖勒马,不要给国家带来深重的灾难。希望他看在江山社稷的份上,至少不要与河间王同流合污。否则两败俱伤,高兴的又会是谁呢?
一封信写罢,司马立刻将信件送往邺城,希望挽救那一丝和平的期望。且为了表明诚意,他派遣的信使也并非常人,乃是自常山时便跟随他左右的宋洪。
但等宋洪抵达邺城城郊时,所见的却是一片肃杀景象。
邺城西北漳水西岸,营垒绵延不见尽头,好似一座起伏的山脉,而征北军司的玄武幡迎风猎猎,远望如黑云压顶,近看如候鸟群飞,数不胜数的甲士在其中穿行,手中长戟如林。岸边更有数万匹骏马饮水奔驰,嘶鸣之声如流水般绵绵不绝。河流间又有船只系在河口,密密麻麻,民夫们正大汗淋漓地往船中搬运粮秣与辎重。
这种种情形,皆指向一种现实:征北军司的对南征战,已经到了最后的准备阶段。
待宋洪进入邺城,将司马的信件交到邺宫。没等待多久,很快便有侍卫出来接见。只是他们以引路为名,却行押解之实,十数名甲士将他团团围住,半强迫地将其领入听政殿。
入殿之后,可见百余名官僚侍立在大殿左右,衣冠华服如林。殿内又有宫女与武士服侍,宫女立五采羽葆鼓吹,武士捧红黑弓矢、斧钺,更有三百金甲虎贲勇士,浩浩荡荡地护卫在大殿内外。等成都王司马颖入殿时,宫女适时地敲响编钟,清脆悠扬的钟声响彻于大殿内外,令人心生肃穆。
这便是权臣的九锡之礼,虽然司马和司马都加授过九锡,但平日从未用过,故而宋洪还是头一次看见。
他此前参加过二王讨赵,也是见过成都王司马颖的。可此时再见,他眯着眼瞧了半天,险些没有认出来。和刘羡前年相见时比,这位遥控朝政的大将军愈发发福了,原本丰神俊朗的容貌,现在已经显得有些油腻,肚子高高隆起,腿脚也显得有些不协调。
很显然,这几年在邺城的闲散日子,司马颖并没有浪费,他在寻欢作乐上下的功夫,还是很有成效的。
司马颖坐上主席后,侍卫将信件递给他,司马颖并未接过,而是瞥了宋洪一眼,说道:“念给大家听吧。”
侍卫当即展信阅读,将信件的内容念给众人听。信件念罢,殿内百官皆哗然。
如冠军将军牵秀便高声斥责道:“骠骑不知悔改吗?竟然还敢指责殿下!莫不是荆州的几个胜仗,让他蒙了心,不知道天下是由谁做主的?!”
冀州刺史李毅又道:“殿下才是真正的辅政,他想要谁死,谁就该死!长沙王凭什么敢抗令?”
威远将军孟超也道:“他执政半年,就把天下搞成了这幅鬼模样,还不知道进退吗?趁殿下仁德,就应该识趣一些,早点退位让贤!免得最后落得一个不体面!”
论者纷纷,皆是谄媚言语,他们一面歌颂司马颖的仁德武功,一面怒斥司马的厚颜无耻,不自量力。其人数之多,声量之大,压得宋洪完全说不出话。
而在如此舆论风波中,司马颖他微微瞑目,一言不发,这才是给宋洪的最大压力。
但宋洪还没有放弃希望,他在来之前,对这种情景不是没有预料。但只要参加过讨赵一役的长沙王幕僚,无不相信卢志的远见与影响力,相信只要他设法出手,就一定能扭转行事。因此,宋洪在人群中苦苦寻觅卢志的踪影,希望他能站出来,为长沙王说一句话。
卢志的身影其实并不难见,他站在众官员前列,显示出超然的地位。但宋洪再三打量,却险些认不出他。原因无他,这位河北卧龙神情悒悒,表情冷漠,全然没有几年前的意气风发,平易近人。他注意到宋洪的眼神后,仅仅平淡地回看了一眼,就好似扫过了一粒尘埃,对此无话可说。
反倒是他身旁的陆机先说话了,陆机站出身来,制止众人道:“诸公何必如此焦躁?不管怎么说,长沙王是辅政大臣,亦是天子的手足,殿下的兄弟。他做得对或者不对,于情于理,都轮不到我们议论。这是事关天下与社稷的大事,我们还是交给殿下自己决定吧。”
他这么说着,群臣也不好反驳,于是偃旗息鼓,各自坐回席位。而后陆机又对宋洪道:“请尊使稍等片刻,我和殿下做出决定后,自会告诉你结论。”
陆机说罢,又转头对司马颖道:“殿下,有些话,我想私下议论,不知可行与否?”
司马颖相信陆机的才能,自然应允道:“好啊!那我们进去说。”
于是他无自行与陆机进入后殿,除了孟玖依旧随行外,其余臣子无一能参与密谈。大部分人都和宋洪一道,留在殿外,等待着成都王的决定。
这场面令宋洪分外诧异:奇怪,陆机一个吴人,竟然能如此得到成都王信任,这合乎常理吗?
事实上,在殿的臣子见此情形,无不面色难堪,进而窃窃私语,看上去是积怨已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