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庭汉裔 第293节

  但经过思考后,冯荪认为,夺天子出城并不现实。首先天子肥胖,难以遮掩行动,其次他生性纯质,恐怕无法说服配合,而且他到底是皇帝,身边的防卫再怎么少,也有一些。相比之下,皇后身躯娇小,知书达理,颇有贤后名望,而且身边无甚护卫,显然才是更好的目标。

  这才有了这一夜的行动,冯荪、卞粹至听风观挟持皇后,而且一击功成。

  将皇后装入竹篓后,一行人手持灯笼火把,毫不掩饰自己的行踪,径直就往千秋门赶,很快便遇到了巡逻的宫卫。深夜时分,宫中出现数百人的调动,显然是不合常理的,宫卫当即拦住卞粹等人的去路,问他们为何出现在此。

  好在卞粹身为中书令,事先就有所准备。他将一封伪造的书信和自拟的诏书拿给宫卫们看,声称是前线刘府君新发的军令:眼下前线军情紧急,物资准备不足,故而他下令给卞粹,令其连夜从宫中和武库调运出一批粮秣甲仗,给前线的官军送过去。而卞粹身边的这数百人,都是临时调给他的助手。

  军情不得拖延,半夜经办虽然少见,但也是可以理解的。卞粹又给宫卫们看了看他们驮运的几个大竹篓,里面装满了禁军甲胄,宫卫们便也没了疑心,他们懒得翻看所有的竹篓,便挥手便放他们出去了。

  出了皇宫后,卞粹与冯荪皆松了一口气,第一关已经渡过去了。但他们不敢稍憩,而是继续往西阳门走,这便是第二关,他们要趁着宵禁时间,把城门骗开。而此前的理由却不能用了,毕竟他们不敢真的去武库调运物资,这太拖时间了,也容易露出破绽。

  然后卞粹拿出了第二封诏令,他声称前线已经交战,兵力吃紧,故而朝廷下令,命守门各城卫,当即到宣武场集合,次日一早,便将奔赴前线作战,至于相关的城门防务,都交给卞粹所领的宫卫负责。

  这一招也骗到了城卫,毕竟谁能想到呢?眼前这群声称要换防的人,实则是要趁机出逃。城卫们还沉浸在对前线局势的担忧中,差不多花了两刻钟左右,他们就将城防交给卞粹,向城北处奔去。

  卞粹一行人强作镇定,等西阳门的城卫们走光后,他们不敢耽搁,一面观察左右,一面吊起闸门。寂静的夜色中,闸门启动的声音格外刺耳,将许多人的睡梦都惊醒了,可卞粹他们却顾不得许多,他只能不断催促,让部下们行动快一些,再快一些,以免再生出许多事端。

  闸门升起的这一刻钟,真是令他们胆战心惊,但好在直到完全拉起后,周围又恢复了寂静,似乎刚刚的噪音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幻梦。卞粹等人如蒙大赦,抓紧时间,像逃出地狱般逃出了城,继而一口气往西面奔行了数里。眼见得行过西郊,将洛阳城抛之脑后,也没有追兵追上时,他们才终于放下了心,放缓了脚步。

  卞粹大口喘着气,走到装有皇后的竹篓前,打开篓盖,眼见得她还在其中昏迷,不禁得意地笑出声。他对冯荪道:“不管司马伤势如何,我等有皇后在手,他已是必死之局!”

  冯荪也平复着心情,夸赞卞粹道:“这都是令君计谋得当的功劳,等打垮了刘羡,我必上表太尉,为令君表功!”

  可听闻此言,卞粹却流露出落寞之色,他叹息说:“可恨啊,去年今日,却不能为大司马立功,此后就是得到再大功劳,又有何意义呢?”

  卞粹是真情流露,可冯荪听来,却难免微微色变。毕竟齐王之死,河间王的作用实在不小,此人对齐王忠心至此,等打倒长沙王后,将来会不会又伺机谋害河间王呢?他不得不考虑这个问题。

  见冯荪没有接话,卞粹也察觉到不对,他打量了冯荪一眼后,两人都沉默下来,不觉间有了几分疏远。

  沉默片刻后,冯荪转移话题说:“还是早些与李长史汇合吧,时间紧急,莫要被人半路追上。”

  于是一行人重新上路。此时距离他们挟持皇后,差不多就过了一个时辰,头顶的月亮很圆,月光也很亮,身旁的伊水也泛着银光,哪怕一众人带的火把和灯笼都熄灭了,也能看见行进的道路。此时的护卫们,心情多是惬意的,毕竟他们已经渡过了最困难的几关,只要再绕几个路口,哪怕洛阳城中有人发现事情不对,也无法再跟踪上他们了。

  又穿过一道松林,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全副武装的宫卫们,如今也有些疲倦了,他们无法再维持高度的注意力,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月影上。只有卞粹行走在皇后身边,他一手按着腰间的环首刀,一边注视着脚下,以免被难以注意的石头绊倒。等走到一块较为平坦的平原后,他不经意间抬起头,望了望前方。

  就在此时,他看见远处的伊水芦苇处,似乎有一道火光。有些奇怪,卞粹心中想,但并未起疑心。因为这是出现他们前面,周围依旧安静,自己又有数百名宫卫,将自己层层护卫。那边是住着船家吗?又或者是猎户?他边走边想。

  可结果是,月夜中突然传来一句话,极低又极为清晰地道:“站住。”

  话音一落,一道道人影从芦苇中跃了出来,他们不只是从前方出现,也是在后方出现,还不等卞粹、冯荪一行人反应,便呈月弧状包围了一行人。

  这一变化超乎了卞粹等人的预料,他高声着:“保护皇后殿下!”话未说完,他已经拔刀在手,他不知道对方的人数,但内心还在想着取胜的办法。

  但月色下,那个平静的声音再次出现,稳稳地压过了卞粹的声音,他道:“大家不要妄动!”

  是刘羡,他从芦苇的阴影中走入月光,面露怜悯之色,徐徐道:“卞令君,想不到竟然是你。我知道你对骠骑不满,却不料到,为了给齐王报仇,你竟然挟持皇后,转投河间王!这恐怕不是明智之举。”

  刘羡此时领着上千名松滋营士卒,在这条出城的必经之路上埋伏已久。而与他同行的,还有皇后的父亲羊玄之,以及司马的亲信,骠骑从事中郎刘佑。

  卞粹看见刘羡,牙咬得咯咯作响,眼见如此情形,他如何不知道自己中计了。因此,全身的热血也涌动起来,他怒斥道:“士为知己者死,如你们这般冤杀齐王殿下,怎会没有报应?!我只不过是替天行道,替殿下讨一个公道罢了!”

  面对如此指责,刘羡不禁微微瞑目,他不想提起其中的是非,只是叹息道:“好一个义士!只要你现在放下刀,把皇后殿下交还给我,我便向骠骑将军请命,放过你一命,如何?”

  “少花言巧语了!”卞粹扫视左右,自刘羡现身以后,冯荪面色惨白,周围的士卒亦面露恐惧之色,心中顿时知晓,自己已经没有胜算了。但他仍想奋死一搏,至少能够给刘羡造成些许麻烦。他看见一旁昏迷中的皇后,脑海内闪过一丝灵光,一只手将皇后自竹篓中提了出来,而后用刀架住羊献容的脖子,厉声道:

  “刘羡,你把路让开!否则我杀了皇后,你也承担不了后果。”

  这确实令刘羡感到有些棘手,他事先并未料到,卞粹竟可能对羊献容下手。毕竟一旦羊献容遇害,长沙王和河间王将在舆论上双输,白白便宜了河北的成都王。

  而一旁的羊玄之更是神色大变,他许久没有看见爱女,此时见羊献容遭遇生死威胁,连忙劝言道:“令君不要着急,有话好好谈。”

  刘羡自然不可能纵容卞粹离开,他只能继续僵持,不动声色道:“卞令君,皇后殿下千金之躯,岂能置于他手?只要你能放过殿下,我用性命作保,不止保你无事,还能让你官升一级,如何?”

  这么说着的时候,刘羡将眼神看向卞粹身边的那些士卒,其中用意,自然是在暗示这些人:只要趁机救下皇后,他们不仅无过,而且有功。

  一时间叛军人情骚动,看向卞粹的眼神都变了。卞粹大为紧张,扼住皇后的左手上也不禁用了几分力,使得皇后吃痛难受,终于从昏迷中惊醒过来。

  羊献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看见周围全是兵卒,心中愈发惊惧。没有任何缘由地,她看见眼前卞粹的左臂,竟下意识地咬了下去,令卞粹一阵吃痛。情急之下,他用刀柄横击皇后肩膀,令羊献容痛呼出声,这才让她也松了口。

  可到了这一刻,卞粹也知道自己已无出路,他将羊献容摔落在地,紧接着高举斫刀,对羊献容道:“殿下,要怪就怪这世道不好吧!”

  他手中的刀锋白亮如雪,令皇后头晕目眩,她只是茫然地看着头顶的刀锋,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但身体却本能地害怕颤抖,令她难以动作。这时她听到一声熟悉的呼唤,才愕然发现,父亲正在人群之中,焦急地看着她,眼睛通红,似要落泪。

  自己要死了吗?这个念头就好似浮光掠影般贯穿过皇后的脑海,又令她无法呼吸。似乎一瞬间,整个世界都停滞了。

  可过了一会儿,羊献容察觉到世界恢复了流动,可那一刀却迟迟没有落下。她再抬头时,才发现卞粹的刀已落在地上,而他双手则握住了自己的脖颈,嗬嗬地说不出话。等他瘫倒在地上,皇后看见卞粹颈背处的箭簇时,她才终于反应过来,就在刚刚千钧一发之际,此人竟被射死了。

  卞粹既死,其余人自然轰然投降,不敢再做抵抗。

  刘羡夸赞毛宝道:“好小子,你这射术,真是救大命了!”

  毛宝的双手则有些发颤,他心有余悸地苦笑道:“府君,你可饶了我吧,这种要命的箭,我以后再也不敢射了。”

  谈话间,羊玄之连忙跑到皇后身边,一把将发呆的女儿拥入怀内,连连道歉道:“阿茶,别怕,别怕,阿父在这,都是阿父的错,都是阿父的错……”

  羊献容发呆良久,终于从生死的边缘中醒转过来,再次浮现在眼前的,是父亲担忧的面容。她想说些什么,可还未想好,几年来心中积郁的种种委屈,却再无法压抑,她顾不上仪态,更顾不上身边有这么多人,当即就在父亲的怀中爆发出来,像个孩子似地嚎啕大哭,泪流满面……

第419章 李含之死

  虽然过程小有波澜,但刘羡还是成功救下了皇后,除去了卞粹。

  只是获胜之后的欣喜,仅在刘羡的心中驻留片刻,而走到卞粹的尸体前时,刘羡所能感受到的,唯有退潮般的空虚。眼前的这个死人,是个知恩图报的汉子,但自己却必须杀了他。他像咒骂叛徒一样咒骂自己,可其中的是是非非,又有谁能够分清呢?

  可不管怎么说,卞粹选择了自己的道路,并且坚持到死,他的人生至少是无悔的,没有多少纠结的。能活到这个境界,至少算得上坦坦荡荡。但活下来的人,还得想方设法,继续在阴谋诡计中生存下去。

  为了解除威胁,刘羡还需要乘胜追击,趁势除去李含。

  等皇后宣泄完情感,躺在羊玄之怀里小声啜泣时,刘羡低声对羊玄之道:“羊公,我有话要与你说。”

  羊玄之为人软弱,本不想参与此次事件,只是他听说女儿可能陷入险境,犹豫再三,这才随行刘羡左右。方才经过一番波折后,羊玄之对刘羡颇有埋怨,但又不好发作,便扶着女儿站起来,沉着脸道:“府君有何吩咐?”

  刘羡道:“羊公,卞粹虽死,但李含仍在,眼下有个难得的机会,我们得利用起来,或可以除掉他。”

  羊玄之闻言,略有些疑惑,他问道:“机会?什么机会?”

  但见刘羡的目光落在羊献容身上,羊玄之心中一紧,随即反应过来:刘羡是打算假扮成冯荪卞粹一行人,以挟持皇后的名义,去往李含军中,趁机刺杀李含。

  他当即拒绝道:“不可!绝对不可!万一出了差错,岂不是自投罗网吗?绝不能冒这个险!”

  刘羡耐心地劝说道:“羊公,若没有八分胜算,我也不会冒这个险,只要计划周密,殿下是不会有事的。”

  刘羡已经想得很清楚,卞粹虽死,但冯荪仍在。他手下这些松滋营的人,可以把卞粹的人给替下来,而后挟持冯荪,逼迫他与李含联络,李含必不疑有他。等到李含迎接皇后,接见冯荪的时候,刘羡在人群中埋伏一个刺客,突然发难,一举将其刺杀。刺杀之后,再以皇后的名义,令其部下归顺,如此便能令两万大军不战而降。

  唯一的变数在于,冯荪能不能配合自己。但直到卞粹被杀,冯荪都面色如纸,不敢有丝毫动作,刘羡心里便已有了底。冯荪既然怕死,那就好办多了。只要有一个人能随身看住他,时刻以性命要挟,不怕冯荪不就范。

  即使李含不中计,刘羡也有信心,可以让松滋营这几百将士护住皇后,到那时,他率军向前进攻,李含内乱不平,根本无法抵御,最少也是一场大胜。

  只是一切计划都有意外和变数,故而刘羡保守了一些,只对羊玄之声称,有八分胜算。

  刘羡将计划说与羊玄之后,羊玄之有些犹豫。但看了眼女儿后,心里实在过不了关。无论他多么急功近利,但还是很难在女儿面前扮演坏人。当年送女儿出嫁的时候,他干脆就一连十天躲着羊献容,一句话也没有和她说。而同意嫁女的决定,其实也是其父羊瑾定下的,他不敢反对。

  到了眼下,他思虑再三,还是婉拒道:“还是不要吧,阿茶她还小,见不得这等场面。”

  “羊公,眼下是个极好的机会,一旦错过,就很难再有了。”

  刘羡还要再劝,两人议论的时候,谁也没有注意到,皇后已经擦干眼泪,在一旁旁听,她此时忽然说道:“大人,我可以去。”

  听闻此语,两人皆愕然。羊玄之看向女儿,像是头一次认识她般,说道:“阿茶,这……”

  “这是女儿的命。”羊献容静静说道:“无论是作为羊家的女儿,还是当今的皇后,女儿都必须去。”

  这么说着的时候,刘羡再看她,发现皇后的眼神平静如琥珀,不怒不喜,月辉洒在她白雪般的肌肤上,透明得好若水晶。他不禁心中微微一动,心想:半年不见,皇后已成熟得判若两人了。

  与此同时,在数十里之外的新安,李含还在熬夜审查军务。

  随着官军奔赴河南县,两军前锋之间的距离,已经不到十五里。站在函谷关遗址旁的凤凰山上远眺,便能看见东面的官军大营。双方随时都有开战的可能,想到刘羡可能就在对面,李含不敢有任何的掉以轻心。因此,即使在夜里,他也常常检查大营周遭的明暗哨,来确保防务的安全。

  等巡视过一圈后,李含回到自己的帅帐,继续翻阅今日送来的军情。随行的妹夫杨宽则坐在一旁,揉着自己酸痛的脚踝,抱怨道:“兄长,何必日日如此辛劳,这里的路可不好走,我鞋子都磨坏了两双。”

  李含看了他一眼,教导道:“蜀汉丞相诸葛亮认为,军有七禁,排在第一的是轻,排在第二的是慢。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打仗不是写诗作画,办错一点,便是万劫不复,你不要只看到战场冲杀的潇洒,一场仗要打得顺利,都离不开主帅的精心设计。”

  “如今和我们对阵的,并非庸才,而是刘羡这样的奇才,怎能不事事注意呢?你要是布防不严,露出个破绽。他是一定会抓住这个破绽,前来斫营的。”

  “斫营……”杨宽不以为然地想了想,笑问道:“兄长,何必等他来斫营?我军骑兵甚多,何不先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李含闻言失笑,他端起一碗茶汤,饮了一口后,方才说道:“我看得起的人不多,刘羡算是一个,若他会犯这样愚蠢的错误,那我怎会看得起他?”

  “我看他这次主动率军过来,并不是来打仗的,绝不会给我们这种机会。”

  “哦?那是来干什么?”杨宽问道。

  “他只是来堵住出关的道路,不让我入洛罢了。”李含将手中的军情扬了扬,感慨道:“这是他今日向我发来的消息,声称荆州那边,乱贼已经撑不住了,陶侃在竟陵打了个大胜仗,贼首李辰弃军而逃,泛舟南遁长沙。”

  李含顿了顿,接着分析道:“他这是在暗示我啊!这封军情的意思是,这一战胜了,荆北诸郡的兵力就可以空闲过来了。我只要跟他打,他还能从荆州调兵。因此,他希望我知难而退,返回长安。”

  听到这个消息,杨宽不免一惊,他连忙坐正了身子,问道:“兄长,那这一仗,我们还有胜算吗?我记得荆北的官军,最少也可以抽三万人过来吧。”

  李含耸耸肩,将这封信重新压下去,哂笑道:“呵!我本来也不打算和他打。真正的智者,不会把希望寄托在刀兵上!他若是打算和我决战还好,若是拖下去,我也有别的办法!”

  “现在洛阳城防空虚,拖得越久,洛阳人心越是动摇,冯荪他们便大有可为。只要洛阳那边出乱子,我不信刘羡还能稳得住!”

  想到这里,他对杨宽嘱咐道:“你今夜替我写一封信,就修书给冯荪,让他在洛阳再等一等,我在给他找机会,等有了好的机会,他再出手不迟。”

  等杨宽领命而去,李含再次忙碌起来。他在桌案上铺开一张纸,用笔锋微微点墨,稍一思忖,便开始挥写起来。

  这是一封给成都王司马颖的信。

  在信中,李含直接谈起荆州方面的战事,目的无他,就是为了挑拨离间:

  他先是谈起此前赵骧战败重伤的事情。轻描淡写地说,赵骧素有猛将之称,为何竟会被一群乌合之众击败?刘弘本该是平叛的主力,为何会让赵骧先战?两军是否产生了一些龃龉?若有此事,应该早日解决。

  而后他又着墨于司马向襄阳传诏,令司马歆固守襄阳一事。李含分析说,按照常理,面对叛军,本来就应该集结优势兵力,早日将叛乱扑灭。可为何长沙王令新野王勿要出城迎战?是不是因为新野王是齐王残党,长沙王因此敌视新野王,故意让叛军发展壮大?

  最后他才提及陶侃在荆州大胜的消息,表面上恭贺司马颖,经此一胜,刘弘便能在荆州站稳脚跟,要不了多久,朝廷就能恢复对荆州的掌控了。到时候刘弘顺江而下,再平定扬州的石冰,天下便将重归太平。但究其本意,李含其实是在暗示司马颖,司马将乘胜掌握荆州、扬州,不负受司马颖制衡。

  写完信后,李含叫来一名使者,叫他将这封信送往邺城,同时还带上一方漆盒。盒里装着数块蓝田美玉,是专门赠予司马颖宠臣孟玖的。

  李含相信,有了这封信,成都王必然会怀疑长沙王,继而出兵讨伐。到那时,冯荪在洛阳起事的可能性,将会更进一步。这是真正的阳谋,任凭刘羡有多少本领,也无法抵抗人的权欲心。

  权欲,权力……李含年轻时并不在意权力,他只在乎自己的才华,想和全天下的才俊比较个高低,快意恩仇,活得自在。但在遭遇皇甫兄弟的打压后,他终于醒悟过来,没有权力的才华不值一提,权力才是世上唯一的至宝。因为人生来就是要承受苦痛的,而权力却是一种无与伦比的灵药,能将拥权者的苦痛转移到无权者身上。

  真相就是这样,人世间的是非是说不完的,但得失却能一言以蔽之,那就是争权夺利。

  权当其首,利为其附,无论将理由装饰得多么漂亮悦耳,现实就是如此的贫瘠与丑陋。晋宣帝的胜利已雄辩般地证明了,胜利者是不受指责的。因此,为了获取更多的胜利与权力,人们必须不择手段。而想要攫取这最高的权力,自然也就要放下所有的礼义廉耻,而早在被河间王起用之时,李含已下定了决心。

  忙完手上的事后,李含已经倦了,他稍微收拾一番,吹灭灯火,便脱衣上榻,准备闭眼歇息。不料这时,杨宽又冲了回来,手拿着信件说:“兄长,是冯荪传来的消息!大喜讯啊!”

  “宫中防御空虚,冯荪趁机劫持了皇后,正往我们这边赶呢!他先派人传讯,要我们派兵前去接应!”

  “什么?”李含听到这个消息,不禁浑身一惊,随即就从床榻上挺直起来。他立马拿过信件,点亮灯火,在火光下细看。接连看两遍后,他大笑三声,继而击掌道:“好!好啊!刘羡他百密一疏,竟然没护住皇后!冯荪这事办得漂亮!”

  他不愿耽搁,当即下令,从军中挑出最精锐的百名骑兵,去路上迎接冯荪。而他自己,则兴奋得难以入睡,干脆便在营门口等待。

  如此得意之际,他甚至已经开始畅想,等入洛之后,他该如何折辱皇甫兄弟。

  自从被皇甫兄弟打压以来,他早就有这个打算:皇甫商既然恨自己不给他颜面,那他就把皇甫商的脸皮给剥下来。皇甫重喜欢攀附关系,那就将皇甫重的手指脚趾一根根打断。若是快乐注定要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李含恨不得让仇人痛苦百倍……

  他自夜中一直等到天亮,待旭日东升,遍地光明的时刻,南边的山林里总算出现了一些人影。过了一会儿,随着距离的缩短,人影也逐渐清晰。数次入洛,使得他不难从中看见冯荪,以及他身后神情憔悴的皇后。

  李含见状,立刻传令全军,让军中的所有中高级军官到营门前集合,迎接皇后。

  等皇后行至身前三十余步距离时,他作为头领,率众拜礼道:“臣等拜见殿下!”

  “卿就是河南尹?”皇后坐在马上,声音有几分疲倦,“李卿可上前几步吗,妾身有些话想说与李卿。”

  李含不疑有他,他立起身来,往前行十余步,行走至冯荪一行人中间。正打算和皇后寒暄几句时,他突然听见一道清脆的拔刀声,转头看去,只见一名中年汉子抽刀而立,气势汹汹地朝他逼来。他暗叫不好,顿时打算后退,可防不胜防的是,身边有一人突然出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低声道:“不许走!”

  李含还想拔剑抵抗,可情急之下,剑还尚未出鞘,公孙躬的刀锋已经迎面扑来。李含下意识地用左手格挡,结果一个呼吸间,他的左手生生被砍了下来。

  受创痛绝下,李含自知不能幸免,连连高喊:“来人!快将这些人杀了!”可喊不过两三遍,并无人响应。而公孙躬赫然上前,用脚踏住他的脸颊,用刀连斫了数下,将他的头活活地砍了下来,血淋淋地提在手上。

  陪伴在女儿身边的羊玄之,已经被这血腥的场面吓呆了,在皇后连声呼唤下,他才反应过来,连忙抽出刘羡事先准备的诏书,对眼前那些同样茫然的西军军官们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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