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庭汉裔 第270节

  他正要张口答应下来,结果花丛中突然响起一声咳嗽,在这静谧的花园之中分外明显。

  这里还有旁人?刘羡的脸色霎时变了,司马颖的脸色也变了。紧接着一位宫女从花丛中走出来,对司马颖耳语了两句,司马颖连忙起身,对刘羡说:“怀冲,太妃找我有一点事,等会儿我再给你回复。”

  说罢,他就拉着孟玖匆匆隐入花丛中,大概过了一刻钟后,他才又从花丛中回来,身边的孟玖已经不见了。

  司马颖对刘羡诚恳道:“抱歉,怀冲,我阿母身体不适,我实在不能离开他,若有什么我能帮忙的,你让十五兄他们传信给我就是了。”

  这突而其来的变化,让刘羡有些不明所以。他刚刚看司马颖的神色,几乎已经认为司马颖要答应了,怎么突然之间,就转变了心意呢?还有,他刚刚听到的咳嗽声,中气十足,明明是男声,怎么出来的却是女人?

  等一下,刘羡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个咳嗽声太熟悉了,是他?!

  刘羡脑海中浮现出陆机的身影,心想,莫非是他在这?是他刚刚拉住了司马颖?他是出于什么想法?夺了卢志的权后,他也想要坚持卢志的战略吗?又或者是对自己的一种欺骗?

  这下刘羡有些糊涂了,他本来是想试探司马颖,结果现在这个场面,似乎变成了陆机对自己的一种试探。

  既然如此,刘羡也不好再在铜爵园中多留。只好匆匆出了邺宫,回到幕僚之中。

  现在的局势愈发明朗了,虽然在陆机的斡旋之下,司马颖目前还能保持一个中立的位置。但总体来看,卢志都做不到的事情,陆机能做到吗?也不太可能。司马颖已经不太可信了,想要在之后有所作为,恐怕不再能指望征北军司了,形势的恶化真是急转直下。

  刘羡在离开邺城前,又去问候了卢志的家人一番,往日车水马龙的卢府,如今变得门可罗雀,其家小的神情也非常落寞,刘羡对留守的卢志长子卢谌说:“你替我转告子道,人生总有起落,无论如何,都请坚持初心。”

  不得不说,这一次邺城之行是极为糟心的,卢志被贬,孟玖掌权,征北军司的奢靡之风大为增长,腐烂的权贵气息几乎还要超过洛阳。也就司马颖没有彻底倒戈,算是留了一定的余地。但形势既然开始恶化,这份余地能保留多久呢?

  人心的恶化就好比乘舟随瀑布下坠,失去理智就难以找回。

  但想到接下来要去的地方,刘羡的心里总算是高兴了些,他不再去想那些烦心事了,他想:我总还是有一些信任我的人,哪怕是我离去多年,这份信任都不会变的。

  他终于来到了行县的最后一站河东郡。

第381章 再回河东

  白白在邺城耗费了十来日光景后,等刘羡从邺城再起程,准备前往河东时,时间已是冬月。

  路上先是下了一阵霰雪,转眼又停了,红日从云层出来,将阳光洒在这薄薄的积雪上,似乎天地万物都结了一层璀璨夺目的霜花。行人置身其中,如入无尘无垢清净世界,心中积郁也为之一清。

  以往刘羡出入关中,都是走得弘农、潼关这条最主要的道路。但眼下河间王对他表现出敌意,潼关自然是不能再走了。于是他就改走轵关一线。这是当年光武中兴时,邓禹率众自河北进入河东、经营关西的重要路线。因其山径狭窄,险处仅能容单车通行,故而名作轵关。

  轵关坐落在河内郡最西端,刘羡自邺城出发,若快马加鞭,大概两三日便能抵达。只是,刘羡为了表现行县并不是在走过场,沿路遇到乡县,都还是会停下审查一番,打探民情。这使得他又用了大概二旬时间,把汲郡、河内郡走了个遍,并且免职下狱了部分民怨较大的官员。

  在路过温县时,他稍微停留了两日,让曹苗、阮放将这些官员送往洛阳,向司马报备处理,同时等来了一位老熟人。

  孙熹骑马向刘羡来报到时,半是抱怨半是戏谑地道:“自从到了繁华关东,我还以为,县君用不上我这一条半老腿了。”

  自从当年郝散之乱时,孙熹的膝盖中了一箭,他就变成了一个跛子,身体和武艺都大不如前了。当年他助刘羡平稳夏阳局面,刘羡很感激他,但自回到洛阳以后,一直未给他安排什么重任。哪怕是金谷园逃亡、勤王大战,都没有带上孙熹,这令他颇有怨言。

  但刘羡此时欲前往河东,立马便想起了他。听闻孙熹的埋怨,刘羡叹了一口气,继而笑着道歉:“孙兄是我的贵人啊,这一点我怎么会忘?只是此前家人危险,需要信得过的人看护,除去孙兄,我还能相信谁呢?”

  他随即又道:“此去河东,我正有用得上孙兄的地方。”

  至此,一行人终于踏上了西行之路。

  进入轵关后,王屋山脉的群山此起彼伏,山路七拐八折。每翻过一座山头的时候,极目远眺,湛蓝天空下耸立着一个又一个比脚下略高一些的山头,好似无穷无尽。

  三百里高低起伏的山路,除去寥寥十来个村庄外,尽是荆棘密布的深林。虽说刘羡已率军走过险绝迂回的祁山道,眼前的轵关陉并不能与其相提并论。但几日走下来,依然觉得艰难辛苦,叫人精疲力尽。

  接连走了五日,在不知翻越了多少个山头后,山势终于放缓,与弯曲的干涧水汇合,形成了一片较为平坦的河谷。此处是王屋山中难得的宜居之所,因此,朝廷便设立东垣县,作为河东郡与河内郡之间的中转通道。

  难得见到一座城池,众人都非常高兴,但在此之后,才是轵关陉最难走的地方。恰逢天气骤变,风雪呼啸而来。一夜暴风如脱缰野马沿河谷奔腾,天明风停后,晦涩的天色好似盖上了铁幕,大雪铺天盖地落下来,数日之内无休无止,不止将山道与涧水封住,就连南边数十里外的大河也封冻结冰,令人分辨不住哪里是山,哪里是河,哪里是岸了。

  大雪封山,刘羡等人裹足不前,便在东垣县内稍待几日。

  东垣县由于地处偏远,像上一次如刘羡这般的大官前来行县视察,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这顿时在当地引起了轰动,县内的官吏百姓们都像围观稀罕物似的打量刘羡,并向他询问,下一任县长,朝廷到底打算什么时候递补。

  原来,由于东垣县处在深山之中,交通运输不便,土地贫瘠,人口匮乏,环境比刘羡出任时的夏阳还要恶劣。司马炎时期,朝廷派了好几任县长,结果都不声不响地辞官而去,这让他毫无办法。到了后党当政时期,最后索性不管了,让地方自己推举县丞、县尉自治。到现在,东垣县能每年按时缴纳赋税,当地的郡府就乐得自在,一直维持原状。

  只是如此一来,县内的日子虽然还过得下去,但几乎与世隔绝,没有什么商队往来,物资极为单调。百姓们都对此极为不满,希望朝廷至少能打通商路,恢复县内的文治。

  刘羡得知此处是个无主之地,心中既惊又喜。

  毕竟他一直在考虑,如何掌控一条可靠的入关道路。潼关如今在征西军司手里,又对自己满是提防,当年刘邦灭秦时走的武关同样如此。而今轵关陉中唯一可补给的城池,竟然连县长都没有,实在是如有天助。若是自己能安插一名县长进来,恐怕一切就不一样了。

  他当即应允当地百姓说,回京之后,一定着重办理此事。

  这是他行县两月以来,得到的第一个好消息。

  过了几日,雪终于停了,阳光再次从云层的缝隙中射了下来。地上坠满了金黄色喜悦的光芒,将王屋山的轮廓映照得如同天堂。山间的黑色小道,反照出彩练的河冰,还有山谷间城池下民居升起的冉冉炊烟,给人一种与世无争的恬静感。

  一想到马上就要再进入河东,又见到自己那些熟悉的故人们,刘羡就倍感一种回家的亲切。这让他恨不得如云雁般飞跃王屋山,早早停留在龙门渡口,一览大河两岸的秀丽风光。数千年来,辛勤如蚂蚁般的汉民们从这里发源,继而耕殖于戎羌蛮荒会中,历经困顿流离,天灾人祸,最终却无怨无悔,生根不息,成就了一个空前伟大的文明。

  刘羡不禁触景生情,心想,自己也要如此,便以松赋诗道:“寒侵骨愈劲,立险叶常青。雪重身难曲,风高志愈明。”

  次日下午,他们终于踏入了河东大地。再往西走一个时辰,就来到了闻喜县。为了避免让司马察觉,他没有像在新安那般大作声张,仅仅歇息了一夜后,立刻就策马直奔汾阴而去。

  一行人抵达汾阴的时候,刘羡看见前面有一乘牛车缓缓而来,车后面坐着一个儒服长髯长者,但身材魁梧,即使坐着,也颇有一番威严气质,那不是薛兴的父亲薛懿吗?

  刘羡连忙喝令勒缰,滚鞍下马,立在路旁,毕恭毕敬地拱手弯腰,向牛车行礼。薛懿叫车夫停下来,仔细端详了站在路边行礼的人,终于认出他来了。他既高兴,同时又警觉和吃惊,将刘羡拉到身前,压低着声音道:

  “公子!是你吗?你怎么来了这里?!莫不是逃出来的?”

  薛懿在河东消息并不灵通,他只知道勤王之役中,刘羡大概是在关东打了胜仗,却不知事后得了何职。如今见刘羡出现在这里,穿着朴素,马腿上障泥处全是溅起的乌黑色雪泥,还以为刘羡是对朝廷不满,故而擅离职守,直接想谋反起事了,因此声音极为紧张。

  刘羡知道他在担忧什么,笑着安慰老人道:“薛叔公,是我啊!我不是逃出来的,您不用担心我!”

  “咳!不是逃出来的,你来干什么?”

  “我现在是司隶校尉,正在州郡内行县,顺路来看看大家的!”说罢,刘羡把腰间的紫绶金印拿出来,递给薛懿观看。

  薛懿接过手后,立马眯着眼睛,举至头顶,对着阳光反反复复地观看。少顷,他终于露出释然的笑容来,就好像自己也得到了重用一样,极为喜悦地称赞道:“噢!好,你好啊!”

  说罢,他顿了顿,又再度拉着刘羡的手,殷切问道:“公子一路走来,用膳了没有?若是没处落脚,不妨就先到我家中吧!”

  老人的亲爱之情溢于言表,这也正合刘羡之意。他来河东,不就是来见一下大家的吗?

  随后薛懿将刘羡领到薛氏的庄园之中,给他们安排饮食。当然,他对刘羡还有优待。老人让儿媳明姬杀了家中最好的河套羊羔,做了一顿蜜汁炮肉。菜端上来后,其余人在主堂用膳,两人则在薛懿自家的书房里单独对食。

  这河套的羊肉当真与众不同,羊羔没有膻味,肉质软嫩弹滑,再撒上胡椒与茱萸酱,光闻着香味,就令人食指大动。而刘羡这一路确实没吃什么好的,在老人慈祥的笑容前,他觉得自己也可以放纵一把,便不讲究形象,大快朵颐起来,他一面吃一面和薛懿聊天道:

  “薛叔公,您身体可好?”

  “行将就木的人,无所谓好,也无所谓坏了。”提到这个话题,薛懿有些感伤地说道:“去年冬天,樊建终于撑不住了,他这一走,我们这些老人就更少了。大概要不了四五年,我们这些老家伙,就应该都死光了。”

  “怎么会?”刘羡宽慰老人说:“吉人自有天相,您就是活到一百岁,也不叫人奇怪。”

  薛懿并不是那种恋栈生死的人,听闻此言,哈哈一笑,只当是过耳旁风,他更关心的是朝局现在的具体情形,转而问道:

  “话说回来,公子,赵王覆灭之后,现在朝中到底如何了?”

  “我们这位河间王啊,一开始是废后任命的,说废后有功于晋室;后来后党倒了,他又说赵王是众望所归;再过了几个月,赵王倒了,他又说齐王是功盖三代。”

  “没隔多久就变一个说法,我们这些山野之人啊,得不到消息,有时候都有些怀疑,这位河间王,莫不是来戏弄我们的?”

  刘羡也不藏私,便把现在司马主政的具体格局详述出来,继而评价道:“齐王算是个有操守的人,但他缺乏决断和手腕,也不敢用人,终究是不能服众。河间王贪恋摄政之权,已经有了和齐王决裂的迹象。”

  “我这次来河东行县,除去想见见大家外,就是想再打听打听,河间王有何准备,是否会与齐王开战,若是开战,将在何时?”

  薛懿听罢,拄着拐杖看向土地,良久不语,然后才叹息道:“前些日子,我听到传闻,说是征西军司正在各郡县查户。我还在想,到底是因为什么缘由?原来是还要打仗。看起来,这个仗一打起来,就不会再停了。”

  这不怪他不叹息,关中本来就比不上关东富裕,自从爆发郝散之乱、齐万年之乱后,又接连遭遇天灾人祸,损失了数十万人,可谓是元气大伤。原本征西军司能够拉出十余万大军,但现在,司马想调用十万也勉强。

  在这种情况下,河间王还要与关东争锋,这必然会产生大量的伤亡,那即使打赢了又如何呢?司马或许能在朝堂更进一步,但那些战死的关西将士却回不来了,关中将更加贫瘠荒芜。不怪薛懿为此而叹息。

  但薛懿叹息一声后,又把目光投向刘羡,问道:“公子,大战在即,你有什么打算?”

  刘羡当然有打算,但他不打算惊扰这位老人,而是打算去联络李矩、薛兴、安、张固等旧部,然后再做详论。

  故而他一面低着头饮食,一面含糊不清地说:“薛叔公,我还没有想好,走一步看一步吧!”

  可这瞒不过薛懿,他也是快七十岁的人了,怎么会看不出刘羡的敷衍?他稍作犹豫,但最终还是说道:“公子,你瞒不过我的,你来河东,是在为复国做准备吧?”

  他语气虽平淡,但内容却是石破天惊,刘羡顿时停住了竹箸。他抬头望向薛懿,但见这个老人注视着他,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就好像嘴里含着甜蜜的蜜饯,正在唇齿间不断地来回品尝。

  他一向对刘羡露出这样的笑容,但对于薛庄的族人杂役们来说,这却是一件稀奇事。因为在他们的印象中,老家主一向是不苟言笑的。

  薛懿看着刘羡,就像自己的梦想已实现一般,口中的话语几乎已经飘起来了,让他用尽了全力,才将其拽回到现实中,徐徐道:“我的殿下,若您真准备做这件大事,那绝不能没有我们这些老臣……”

  说话间,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拉过刘羡的臂膀。冬日寒冷,可他的手依旧炙热,且渗有潮湿的汗水……

第382章 重聚

  随着的局势的演变,刘羡确实认为,起事的时机正在走向成熟。

  若将晋室比作一个病人,在司马炎死后,晋室的病症已经埋伏在头部,难以医治。这阶段病灶不显,病人会时不时地头晕目眩,继而导致行动迟缓,手忙脚乱,不过生活还能自理。

  而到了司马遇害后,晋室就宣告病入膏肓,无可挽救了。不过这仅是病症初发,需要卧病在床,若是好好修养,什么都不做,也能苟延残喘一段时间。

  结果到了司马伦篡位再被杀后,这就好比给头上狠狠来了一刀,结果不仅没有治愈头风,反而加重了病情。眼下病人意识犹存,但近乎偏瘫,有一半的手脚已经丧失意识。

  可走到现在这一步,无论救还是不救,病大概是拖不下去了,病人现在的问题已经不是该如何续命,而是做一个抉择,到底是等病患发作致死好,还是直接安乐死好。死亡的结局已经无法挽回。

  而对刘羡来说,只待病人一死,就是他起事的机会了,真正起事的机会。

  因此,他此次前来河东,可谓是未雨绸缪,为这个迟来的机会做相应的准备。

  由于此事过于重大,故而他一直将其深藏于心,哪怕是身边最亲近的几个人,他都闭口不谈,以免祸从口出。结果相见没多久,就被眼前这位仅见过三四面的老人戳破了。

  可这种戳破并不让他意外,或者说,当老人将话说出口的时候,他就冥冥中生出一种预感,或许他出生的意义,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坐在这些老人面前,聆听他们说这些话。

  但刘羡还是不想把这些老人卷进来,道:“薛叔公,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这件事关系重大,我自有定夺,眼下还是不宜声张。”

  自从确立理想以来,刘羡时时刻刻都在想着复国。可问题在于,他最大的财富,安乐公世子这个身份,同时也是他最大的枷锁。

  百日宴张华示威时,没有人愿意和刘羡扯上关系。说得好听,他是显示朝廷仁德的二王三恪,说得不好听,他就是朝廷最为提防的前朝余孽。刘羡的一言一行,都势必遭受到最苛刻的审视,他不能像常人般入仕,不能随意与士人交流,甚至不能随意地辞官归隐,到哪个无人的地方远游。

  刘羡必须时时刻刻出现在朝廷的视线之中,一旦表现出任何对朝廷不满的倾向,立刻就会被严加针对。他成为眼下这样一个卫道士般的人物,不仅仅是因为母亲还有老师的道德教育,也是因为环境对他的必然塑造。

  也正是因为同样的原因,许多和刘羡认识的人,一想到他的身份,就望而生畏,不愿与他深交。许多常人可以说的话,他们也隐瞒不谈。愿意进入刘羡幕僚府的士子,更是少之又少。

  如今随着时局的发展,这种对刘羡的限制已经放松了很多,但行百里者半九十,越是这个时候,越要小心才是。

  故而他再次强调道:“薛叔公,您都这个年纪了,还是好些安歇吧。”

  薛懿明白他的苦衷,在最早得闻刘羡就任夏阳长的时候,他也产生过相同的担心,因此也长时间不敢与刘羡见面。但在现在,在得知朝廷具体的政局时,他又难免心动了。

  老人又对刘羡道:“殿下,我了解您的想法,眼下还没到正式起事的时候。可您却决不能,将我们这些老臣排除在外……,当年我们背井离乡,被司马昭迁徙至此,距今已经快四十年了……”

  “四十年,这是多长的岁月,我都快不记得了,可我依旧觉得短暂,俯仰之间,我就这么老了……”

  “四十年……”听到薛懿的话语,刘羡有些茫然,四十年已经超过了他的人生长度。

  感叹之后,老人沉痛道:“四十年,我们的上一辈人,那些参与北伐的人,已经尽数老死。到我们这一辈,见证过成都之乱,知道自己是亡国奴的人,也都年过六旬,已是知天命的年纪,活不了多久了。而下一辈人,他们生长在今朝,对故国没有思念,又如何不让人心痛呢?”

  “殿下,我们这一生本已没有什么念想,无非是背负亡国奴的身份,就此去见列祖列宗。或许今年,或许明年,或许就在下个月,或许就在明天。即使您若下定决心,失志复国,我们这些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大概也看不到功成的那一天了。”

  “可正是因为如此,殿下。”薛懿握紧了手中的拐杖,敲了敲地面,语重情深地说道:“我希望我们这些人,死的时候也有个念想,即使见到了先人的英灵,也能抬头挺胸地告诉他们说:‘社稷要复兴了!’”

  社稷要复兴了!说起这句话时,薛懿忽而如触电般颤了一下,老迈的面孔上露出复杂纠葛的伤感神情。

  面对如此感情至深的话语,刘羡知道他想起了什么,一定是大将军生前写下的那句话:愿陛下忍数日之辱,臣欲使社稷危而复安,日月幽而复明。

  谁也没想到,转眼就已经四十年了。

  听完薛懿的话,刘羡继而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感动。他终于明白过来,复国并不只是自己的理想,其实也是这些老人的执念。虽然在平时,他们将这种执念深埋在淡漠中,但只要稍有希望,执念就会从中破土发芽。而若是自己将他们隔离在外,即使是想保护他们,他们也不会安心吧。

  面对这样的老人,自己应该去相信他们。刘羡心想,这是自己家族几百年中最知名的美德,即使遭遇过无数背叛,也要敢于去相信。更何况,这些蜀汉遗民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是自己家的错误,这是自己应该给与他们的补偿。

  至此,刘羡终于改口道:“好吧,薛叔公,我答应您的要求。但您不要大肆宣扬,您要向我保证,只告诉那些您信得过的人,我们一起来准备这件事。”

  “好!好啊!殿下!”薛懿眼中放射着兴奋的神采,他似乎终于找回了初心,立马就开始给老友们写信。

  事实上,刘羡担心老人们会泄密的想法,确实有些多余了。薛懿联系的都是他信得过的老友,和薛懿差不多一个年纪,都是六七十的人了,正如薛懿所,大家都已年老体衰,且多多少少都有些疾病,平日亦不能出行,仅能用书信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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