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这位齐王殿下,天天说要解散大军,可为什么现在还不解散军队?我这几日去西市看了,发现那里天天有军士买粮,还都是南方人的口音。我估计啊,就是因为许昌能发绢、发钱,但发不出粮来,所以要先在洛阳这里周转,大概要熬到今年第一批夏收结束,才开始散人。”
说完征东军司,然后轮到征西军司,刘羡耸耸肩,哭笑不得地对刘琨道:“李世容带来的人不算多,可他脸皮是最厚的,自己一钱也不想出,天天去找朝廷要粮,直接从太仓里搬。”
“这样下去确实不是办法。”刘琨起身道:“那怀冲,你打算怎么办?”
刘羡反问道:“我是司隶校尉,你是别驾从事,这话不应该是我来问你?”
此言一出,两人皆是莞尔,原本房内略有些紧张的氛围,此时都烟消云散了。
刘琨拍着脑袋说:“这种大事,我们两人商议,肯定会有不足的地方,还是让大家都过来,一起集思广益,查漏补缺吧!”
于是司隶府的第一次议事便这么开始了。
在得知洛阳如今面临的难题后,众人都感觉事情紧急且难办。毕竟此事牵扯多方,若是办不好,恐怕会同时激起军政界的不满。可若是不办,又确实有损民心,也大大有损司隶府的威望。
刘羡自己拟定的计划是,他打算先利用刘琨的人脉,在西市征调一批商人,以填补太仓的名义,托他们到河北郡国买粮,再通过河水漕运回来。
刘羡这半年在常山和邺城都待过,知道河北的情况,邺城虽然运粮勉强,但在清河、平原、渤海、乐陵诸国,还是不怎么受战争影响的,应该还有相当的存粮积蓄,从那边运粮过来,大概一个半月左右可以见成效。
可这不能解燃眉之急。
郗鉴献策道:“明公,照我看,京中真没有粮食吗?我看也不见得,京畿大族素有储粮之风,手里肯定是有一些存粮的。他们手里的粮食,虽不足以解决大军长期所需,但解决燃眉之急,还是足够的。明公可以在朝会上提出此事,号召这些大族卖粮给朝廷,就以眼下这个市价来买卖,一口气谈个几十万石。虽然朝廷亏一些,但至少不会再往上涨价了。”
这算是一个新思路,但很显然是有缺陷的。
傅畅分析说:“京中确实有粮,可想让这群人就此满足,恐怕不是这么容易。”
“缺粮导致粮价上涨,这是很正常的事。可眼下洛阳的粮价涨得如此之快,已经超过了正常的粮价起伏。究其原因,必定有人囤积居奇。而又是哪些人在囤积居奇呢?那不就是这些京畿的大族吗?在诸市中买卖粮食,本来就是他们占大头,眼下正是他们盈利的时候,明明再等一段时间,就能赚得更多,怎么会愿意做一锤子买卖,让自己白白亏钱呢?”
傅畅说得是人之常情,众人都纷纷认可,刘琨也道:“是这么回事,在西市卖粟的商市里,我记得闻喜裴、东海王、临淮陈、太原郭几家,都参与其中。”
说到这里,他微微压低声音,示意众人不要外传,然后道:“怀冲,这还不是最要紧的,最要命的是,在这里面捞钱的,还有不少宗王。”
宗王?众人闻言,皆不禁一惊,想起本朝对宗王的种种优待,他们面面相觑。
“哪几家?”刘羡脸色倒是寻常,他仅是双手交叉,身子微微后仰,似乎打算伸个懒腰。但内里已在衡量思忖,该如何应对。刘琨的人脉广大,消息灵通。在这方面,刘羡极相信他的判断。
刘琨掰着手指数道:“据我所知,有东莱王、西阳王、范阳王、太原王、东武王、淮陵公、平昌公、东嬴公,每个都不是善茬啊!”
听到这几个名字,司隶府的幕僚们都有些麻木了,刘羡也觉得非常棘手。这些宗王,他多少都知道点情况,正如刘琨所言,每个人的来头都非同小可:
东莱王司马蕤,是齐王司马的兄长;
西阳王司马,是前太宰、汝南王司马亮的儿子;
范阳王司马,是齐王司马的好友,刚被指名要去接任许昌;
太原王司马弘,是支持司马起兵的功臣;
东武王司马澹与淮陵公司马则是亲兄弟,他们的地位不高,但却是东安王司马繇的弟弟,而司马繇是负责管理宗室的宗正;
东嬴公司马腾、平昌公司马模,则是东海王司马越的胞弟,他们兄弟几人相互扶持,也是宗王中的一大势力。
有这么多富有影响力的宗室掺和其中,想要将粮价抑平,难度实在是不亚于打赢一场合战。甚至像曹苗这般,没经过什么大事的,心下已然生出些许胆怯,对刘羡道:“姑丈,俗话说得好,一动不如一静,我们还是以平稳为上,就从河北等粮吧。”
对此刘羡只是笑笑,并没把这话放在心上,他转而对众人道:“没什么好怕的,这些王公里面,名头虽然大,却没有一个是真打过仗的,他们当年横不过贾谧,如今就能横得过我?我还真不信这个。”
他拍案道:“我们先礼后兵,先派使者上门,和这些人和声细语地商议,让他们平价卖粮,无非是少捞一些罢了。若是他们不识时务,那我也别无他法,只能为民请命了!”
这么说的时候,刘羡心中已经打定主意。这些王公贵族,平日里搜刮民脂民膏,暗地里不知道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情。若是这些王公不愿意平价卖粮,他大可以利用司隶校尉的权责,从其余地方作为突破口,曝光他们的不法之处。虽然根据八议制度,刘羡不能伤及这些王公的性命。但真狠下心来,令他们免官削封,还是绰绰有余的。
刘羡有七成的把握做成这件事,只是这么去做,坏处也很明显,那就是一定会把这些宗室王公给得罪狠了。但正如刘羡所言,他怎会在意这些人的想法?现在非常时期,若是瞻前顾后,没有胆魄,反而什么都做不成。
于是这司隶府的第一件政务就这么定了下来,刘羡令傅畅等人先去与这些涉事王公们商议,自己则做第二手准备,令刘琨、李盛私下里搜查这些王公们的不法事端,力求做到证据确凿,才能做到发力时一锤定音。
接下来一连数日,除去日常的事务外,其余时间,司隶府上下都在忙这件事。谁知这一日下午,司隶府前忽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第369章 雨中的不速客
这一日下午,在连续半旬的烈阳暴晒以后,终于又下来一场暴雨。
其雨势之大,如同天崩地裂,末日降临。铺天盖地的雨点落下来,打得无数树冠簌簌作响。就连头顶的瓦片、砖垒的墙壁、封死的窗板都随之在颤抖。天地间的光线很暗,朝屋外打量过去,可见屋檐间的流水已经成了瀑布。再看地上,或许是泻水用的陶管道被堵住了,地上的积水已然不浅,甚至没过了走廊两侧的苜蓿草,不断发出怒潮一般的滴答声,好似上至九天,下至九幽,都即将被这场大雨给淹没了。
刘羡本来在书房内阅读这些年的司隶存档,确认历年来司州各郡具体的赋税情况。毕竟马上再过两个月,就该秋收了,今年的税收收上来,能对抑平粮价起到多大的作用,刘羡需要先做一个估计。可随着雨水越下越大,刘羡不由得放下手中的竹简,在屋门前站定了,打量门前的雨势,久久不语。
妻子阿萝打着烛火进来,见刘羡似乎在发呆,便伸出纤细的食指,点了一下丈夫的额头,笑道:“这是在想什么事呢?一句话也不说。”
她随即把烛火放在桌案上,给他收拾桌案上的竹简,又说道:“我还以为你在看书,怕你伤了眼睛呢!”
刘羡随即走了回来,和阿萝一起收拾道:“我是在想,这雨会下多久。”
阿萝道:“你是有事要出去?”
刘羡摇首道:“不是,我是在想,这雨要是下久了,恐怕会影响农民晒麦,要是弄得麦种发霉抽穗,那就不是好事了。我还在想,黄河的水位现在如何,若是涨潮太甚,恐怕要加强下堤防。”
阿萝闻言,捂唇打趣道:“辟疾,只是一场雨,你也能想这么多?”
刘羡笑笑,他接过阿萝的竹简,并将手中竹简和书卷分门别类,感慨道:“我现在是司隶校尉,司州十郡百姓的衣食,都挑在我身上,不能不多想啊!”
阿萝知道他最近比较忙碌,想让丈夫轻松一些,便转移话题道:“可惜了,今日这么大的雨声,越石大概也无心奏笛了。”
刘琨是个萧洒之人,刘羡说让他将司隶府当家,他便当真把司隶府当做自己的家,每日闲下来的时候,他便在自己的屋内鼓瑟吹笛。他的乐声造诣不输刘羡,常常吹一首《平林如画》,曲声悠悠,让人回忆起无穷的往事。司隶府众人都非常爱听。
说起这点,刘羡也有几分自愧不如,他说:“越石在乐道上的天赋,其实是高过我的,若是他拜师小阮公,恐怕这世上又会多一位神解吧!”
“或许如此吧。”阿萝歪着头说:“不过在我看来,他哪样都不如你呢!”
刘羡哈哈一笑,又听妻子说:“话说回来,前些年的时候,我一直以为,天天和你混在一起的那些朋友里,愿意帮你的,只会是那个人呢……”
说到此时,阿萝见丈夫浑身一颤,笑意全都收敛了,顿知自己提起了丈夫的伤心事,连忙止住话头,把话语往回拉道:“辟疾,今晚打算吃些什么……”
刘羡也不想多提,强行拉起笑容,说道:“我想吃二伯母做的鸡丝汤饼,你会做吗?”
“好啊,我早已学会了!那你等着吧!”
待妻子离开后,刘羡坐在桌案前,真发了一会儿呆。说实话,不止阿萝这么想,其实这么多年来,刘羡自己也这么想。自己的这些朋友里,如果遇到了抉择的关键时刻,愿意站在自己这边的,一定会是那个人。结果没想到,他竟背叛了自己。
对刘羡这近三十年人生而言,他遇到过无数次挫折,可唯独这件事,是除去母亲去世外,令他最不能忘怀的。即使只是稍微想想,他都生出一种不可理喻的荒谬感。他无法理解对方的选择,更不会原谅。
刘羡也不是这种喜欢沉浸在这种无用伤感中的人,他发了阵子呆,就算是很罕见的事情了,于是又取出一卷河内郡的存档,在烛火下照看起来。
沉默的雨声中,忽然有脚步声从廊上传来,刘羡抬头一看,发现是孟讨。就任司隶校尉后,刘羡让他当门下书佐,撰写文案之余,也负责司隶府的迎来送往。他对刘羡道:“兄长,府外有人想求见您!”
这么大的雨,居然会有人想求见?刘羡有些不可思议,他问道:“什么人?这时候过来?有给名刺吗?”
“有的。”孟讨从怀中抽出名刺,递给刘羡,刘羡将名刺放在灯火下看,只见上面写着“中书侍郎吴郡华亭陆云士龙”几字,脸色当即一变,如烫手一般,他把名刺交还给孟讨,说道:“不见,你告诉他,让他早些回去吧。”
这倒让孟讨有些意外了。在旁人看来,刘羡和陆机可谓是相交莫逆,在洛阳常常形影不离,若是一聊起天来,哪怕三天三夜也不会结束。因此京畿内谈到两人的交情时,常常将其比作伯牙子期,都说真正的知音也不过如此,当世很难再有别人能比拟了。而此时陆机的胞弟陆云前来求见,刘羡居然将其拒之门外,真是叫他始料未及。
等孟讨离去以后,刘羡长舒了一口气,将有些纷乱的心情整理好,然后继续翻越手中的竹简。文档还是这些文档,可刘羡感觉得出来,自己有些心不在焉,甚至有些烦躁,眼前的文字一列列过去,却没有几行留在心里。
不知不觉,半个时辰过去了,廊前又传来脚步声。来的还是孟讨,他有些为难地对刘羡道:
“兄长,那位陆侍郎,他不愿意走啊!”
陆云还在?刘羡先是吃了一惊,随即脸色又变得晦暗难明,他罕见地带了几分斥责,用手指敲击着桌案,对孟讨道:“他不愿意走,你不会撵他走吗?!”
这么说的时候,刘羡双眉飞挑,眼若燎火,虽无任何夸张的动作,可在烛火的照耀下,整个人气质全然一变。好似一柄利剑蓄势待发,随时会暴起杀人。
孟讨见惯了刘羡的慈眉善目,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动怒,心中不禁闪过一个念头:大人虎变。等反应过来后,他才连连解释道:
“兄长,这不用您吩咐,我就是这么做的啊!可这位陆侍郎,硬是站在府前,淋了半个时辰的雨,一动也不动,就是不肯离去啊!”
听说陆云淋了半个时辰的雨,刘羡心中一沉,怒火顿时消散不少。他心想:这是自己和陆机的恩怨,关陆云什么事呢?没必要朝他发火。
这么想着,他的语气缓和了一些,就对孟讨道:“你去和这位陆侍郎说,他的来意我是知道的,但想必他也知道其中的缘由。人各有命,哪怕父子兄弟之间也是如此。陆士衡既然已经做出了自己的决断,就没有回头路可走。这不干他的事,让他早些回去歇息吧,不要淋坏了身子。”
看孟讨再次离去,刘羡叹了口气,他从桌案上的公文中抽出一份黄帛。这份黄帛是齐王府昨日送过来的,内容是一份亟待处置的赵王党名单。名单上的人,大多是齐王点名要处置的,因此都关在河南尹的牢狱里,大概在秋收之后,就会在牢狱中直接处死。
不用多说,陆云之所以此时会冒雨来恳求自己,只有一个原因,就是这名单中包含有一个人的名字陆机。
刘羡审视了片刻名单上的名字,很轻松地找到了陆机,他位于这位名单的第六列。刘羡作为司隶校尉,有权将名单上的所有人调换监狱,也可以设法拖延,将其暂不处理,甚至可以直接驳回给大司马府,让其再次审议。就是因为这份权力,许多人想要谄媚刘羡,可他们多不敢来。没想到,第一个来找自己求情的,居然会是陆云。
刘羡不想理睬这件事,在他看来,自己什么都不做,可以算是非常克制了,没有人能够指责自己。若是陆云以为自己还能留有什么情面,那实在是把自己看得太低了。
放下名单不久,刘羡已经没什么心情做事了,他从墙壁上取下一张弓,开始对空虚引。引不过两三下,孟讨便又回来了。
刘羡问:“他还不肯走?”
孟讨道:“是啊,他说无论如何,一定要见到兄长您。”
刘羡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将长弓又挂回墙上,取两把牛皮伞,穿上木屐。也不多说,经走廊快步穿过三座书院,步入正堂,再一个拐角,便看见瓢泼的大雨之中,一个身着青衫的身影正孤独地跪在司隶府大门前。街道上积水横流,已经淹没了他的膝盖,而那人浑身上下都湿透了,袍服贴在身上,在昏暗的街道上冷得发抖,看上去活像一尾误入岸上即将窒息的鱼。
刘羡和陆机这么多年的交情,自然认得出这是陆云。陆云有笑疾,一旦笑起来就不能自已,经常因此误事,故而平日里寡言少语,不像陆机那么锋芒毕露。但得益于此,他待人接物便如和风细雨,润物无声。吴国尚在时,时人称其为凤雏。灭吴后出镇扬州刺史的名将周浚,则将其称为“今颜回”。
而这些年,刘羡到陆府上和陆机议论政事,陆云往往在一旁旁听。刘羡和陆机对一件事有了冲突,争吵起来时,往往是陆云在旁边打圆场,刘羡对陆云也还是很有好感的。可眼下这时候,刘羡再看见陆云这张与陆机相肖的面孔,心中又是火起,转身又退回行廊内,瞑目回想往事。
好半天后,他恢复了心情,从转角继续往门外看,陆云仍然跪在原地。他终于撑伞,站到泥水里,往府门前稍走几步,在隔着陆云十数步的地方站定,他终于开口道:“士龙,你弄出这幅样子给我看,是没有用的。”
陆云听闻到脚步声后,立刻抬头去看,眼见刘羡出来,他先是面露喜色,后听刘羡言语,他又难掩愧色,不由在雨中再三叩拜,溅得满脸都是泥水,极为狼狈。他尽可能用沉稳的声音说道:“府君在上,请听在下一言,在下知道,我四兄做事,确实是有负于府君,可有些事情,并非是府君所想的那样……”
刘羡打断他的话语,说道:“是不是我想的那样,那重要吗?”
他指着自己的右肩道:“那一夜,这一箭几乎要凿穿我的骨头,值此阴雨天气,正在隐隐作痛。你和我说再多,能让我这箭伤彻底痊愈吗?我右手本就受过大伤,经此一事后,几乎再不能像以前一样用剑了。”
“破镜难圆,覆水难收。过去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你要我佯装无事发生吗?这可能吗?”
“士龙,回去吧!对自己宽容些,这不关你的事情,我也不会因为你,就原谅陆士衡,这个想法,我是绝不会更改的!”
说罢,刘羡将手上的牛皮伞扔到陆云面前,他不再看陆云,转身信步走回去,任凭身后的陆云如何哀求,他也不肯回头。
可话说回来,刘羡当真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心如铁石吗?他回到自己的书房后,再看向门外的这些雨水,种种念头相互纠葛,令他心乱如麻。转眼到了用膳的时候,阿萝做了他点名想吃的鸡丝汤饼,可他却味同嚼蜡。饮食以后,彻底天黑,他吹笛自娱,又频频出错,甚至根本不在调上。
究其原因,是他也明白,恐怕陆云仍然跪在司隶府门前,为了他那在牢狱中的兄长,刘羡昔日的至交好友,恳求刘羡,放他一条生路。
到了要入睡的时辰,刘羡和衣躺在床榻上发呆,妻子知道他心情不好,也没有多说话,只是安静地躺在他身旁,抚摸着他的胸膛。
可在这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卧室门外再次响起匆匆的脚步声,但见一个人影立在门前,用手叩了叩房门,然后传来了孟讨的声音:
“兄长,不好了!那个陆侍郎,我怎么说都劝不走,结果他淋了整整四个时辰的雨,现在晕倒在门口了!”
刘羡闻言一惊,顿时起身坐起来:
“那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把他抬进去,去请医疗来治!”
第370章 陆云卖命
司隶府折腾了一夜,陆云再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头痛欲裂,眼前昏沉。他呻吟了一声,下意识地想翻个身,但周身的异样感让他瞬觉不对,本能地就要挺身坐起来。可此时他手脚软弱,上半身仅仅稍一仰起,很快就因乏力而倒下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一旁响起:“你还是慢点起来吧,小心别摔了。”
陆云循着声音去看,说话的果然是刘羡。此时窗外的雨水还没有停,天色依旧比较昏暗,因此屋内还是点着烛火,而新任司隶校尉端坐在木榻上,一手拿着一把短刀,另一只手则拿着一颗青梨。他面前正咕噜噜地煮着茶汤,看起来,是准备煮一碗果茶。
刘羡对陆云笑笑,三下五除二,把手中的果梨削完皮,切块扔进茶锅里。然后站起来,从另一个药壶里倒出一碗散发着苦味的药汤,端着走到陆云面前,说道:
“来,这是治伤寒的汤药,端药的力气你还有吧,拿着。先喝完,再过一会儿,甜茶汤也就好了。”
等陆云接过后,刘羡又坐回木榻,往茶汤里加了些石蜜,打趣道:“你真是懂谋略啊,不吃不喝,硬淋了四个时辰的雨,若是在我这里落下了什么病根,到时候传出去,整个洛阳的人都要说,刘怀冲为人凉薄,心胸狭隘。”
这话在陆云听来,却仿佛是一种责怪,他此时恢复了一些气力,终于端着碗坐正了,低头向刘羡致歉道:“府君,这并非我本意,我只是想……澄清一些……误会。”
“误会?”刘羡的笑意渐渐收敛了,他用汤勺翻滚石蜜,待其化开后,继而在茶壶上敲了两下,将汤水掸进去,继而说道,“我知道是什么误会,不用士龙你告诉我。”
“您知道?”
“我当然知道。”刘羡用湿巾擦拭了下手,将双眼抬起来,正对向陆云,平淡地叙述道:“我和士衡认识差不多有十四年了。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太明白不过,虽然我猜错了他的想法,但事情既然发生了,我也能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和士衡最后一次见面时,他和我提起赵王和孙秀,肯定是想试探我对赵王的态度,却不料我临时有刺杀孙秀的想法,而且态度异常坚决,这叫他大吃一惊,不知所措。”
“孙秀当时已经串连诸王,只要后党先除去太子,他黄雀在后,必然能稳操胜券。而我若是杀了孙秀,说不定这一切就完了。这是他等待了好久才等来的机会,此次若是过,下一次不知要等到何时。所以他纠结再三,还是把我刺杀的计划告诉了孙秀,希望孙秀不要去赴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