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龙,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无非是士衡他从未想设计害我,对吗?”
陆云听到这里,不禁由衷地发出惊叹,刘羡的推测居然和实情一模一样!他心底既生出几分敬佩,同时又生出几分疑问,他说:“那您愿意帮……”
刘羡断然道:“士龙,我不会帮他的。”
面对陆云愕然且失望的眼神,刘羡索性把话说开了:“我和孙秀之间,所有人都知道,是你死我活的关系。他这么聪明的人,不会不知道吧?他把我的计划告知孙秀后,孙秀会什么都不做,这可能吗?”
“他绝不是不知道,或者说,他假装自己不知道,他骗自己不知道!”
“我一直以为士衡会站在我这一边,结果他站在了孙秀一边。你让我如何原谅他?我一向是一个宽容的人,但我也不是一个滥仁之人。这么多年,他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却伤我到这个地步,我不踩他一脚,已属仁至义尽。你还让我帮他吗?抱歉,我做不到!”
刘羡话越说越快,这段时间积郁的情感不禁倾泻而出。
刘羡交过这么多朋友,其中有交情深笃,相知甚深,因此在生死关头拉了自己一把的人,比如祖逖;也有品德并不算高洁,可在对待自己时,始终还是顾念友情,屡屡放过自己一马的人,比如孟观;又有一时相谈甚欢,但发现终究不是同道中人,最后分道扬镳,好歹还是和平分手的人,比如刘聪。
可这么多人中,只有陆机一人,刘羡引为知己,几乎无所不谈,可结果竟是被反捅一刀。这叫他如何能够释怀?
听刘羡说到此处,陆云也不禁默然,他知道事实确实是刘羡所说的那样,可身为兄弟,他又如何能够看到自己的兄长就这样惨死在牢狱之中呢?他只好将碗中的药汁一口口喝进去,苦涩得他连连咳嗽,咳嗽之后,就是沉默,房内只剩下茶汤汩汩冒泡的声音。
良久后,陆云徐徐道:“府君,四兄他……他不是站在了孙秀那边,他只是太骄傲了,又太恐惧了。”
“他毕竟已经四十岁了,我家大人(陆抗)在他这个年纪,已经是镇军大将军了,家祖更是都督荆州,独守半国。可他四十岁了,名满天下,却还是一个著作郎,他实在无法等待了,他害怕再这么等下去,他将一事无成,史册上将写道,陆逊的孙子,陆抗的儿子,陆机,只是一个擅长舞文弄墨的阿谀之徒。”
“他太恐惧失败了,虽然他从来不说,可我知道,他经常会在半夜惊醒,然后一个人抚琴,弹奏《战西陵》。旁人常常以为,他是在怀念家父生前的伟业,但我知道,他是在害怕,害怕自己侮辱了陆家的荣誉与家声,这是写一万篇天下知名的诗文,都换不来的东西。”
“府君,四兄他……不是不想和你站在一起,他只是在这种恐惧面前……吓得临阵脱逃了。可脱逃之后,他还是……什么都没有得到……”
说到这里,陆云努力翻身起来,对刘羡长拜道:“府君,我知道说什么都太晚了,可只要您能救出四兄,无论以后您有何等要求,哪怕是令我赴汤蹈火,我都愿意在所不辞!”
刘羡闻言,亦是沉默良久,他何尝不明白这种负担,皱眉说道:“士龙,这种话我听过太多了。什么在所不辞?士衡欠我一条性命,你能用性命来还吗?”
陆云抬起头,斩钉截铁地说道:“若府君要我这条性命,就能帮忙放过四兄,我愿意以死赎罪!”
说罢,他立刻挣扎着试图起身,去拿挂在卧室上的剑,刘羡见他如此顾念兄弟之情,心中顿生怜惜之意。他连忙喝止住了陆云,说道:“住手!我要死人何用?你想把性命卖给我,也要看我收不收才对。”
顿了顿后,刘羡稍加思忖,便说道:“这样吧,士龙,我给你一个机会。我如今身为司隶校尉,正打算治理京师,你若是能说出一段让我言听计从的话,我便去向齐王求情,放出士衡,如何?”
陆云闻言大喜,身上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劲,坐直了身子,问道:“府君一言为定?”
刘羡笑道:“一言为定!”
至此,陆云稍作冥思,思虑刘羡眼下的所需所求,很快就确定了思路,便问道:“我前些日子,见一批船只从孟津东下,听说是府君安排到河北买粮的,敢问此事是真是假?”
刘羡道:“确有此事。”
陆云便道:“那如此说来,府君大概是忧心民生,打算抑平物价吧?”
这不难猜到,刘羡再次颔首:“没错。”
陆云道:“可这一来一回,快则月余,慢则三月。而物价攀升迫在眉睫,远水解不了近渴,为了降低粮价,近日府君应该另有对策。而这几日,府君府上的一些仁兄,频繁往来于一些王公府邸,应该就是为了此事吧。”
刘羡微微吃惊,他不料陆云的观察居然如此敏锐,竟然能从这些细节上反推出真相,他颔首托出道:“确实如此,我想令这些王公拿出一部分储粮来,以如今的市价卖给太仓,太仓再以一个较低的价格,卖到市场上,物价就可以维持了。”
陆云注视刘羡道:“以府君的智慧,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吧:现在的粮价,几乎是一天一个样,王公们每拖一天时间,就能多赚几分。所谓人心不足,巴蛇吞象,他们是绝不会同意府君请求的。”
他径直向刘羡问道:“而依我对府君的了解,您不会已下定了决心,要用利用手中的职权,逼迫王公们就范吧!”
刘羡从未向外人透露过此事,见陆云将他的打算精准说出,他不禁又是一惊,心想,士龙竟然知我如此?可他脸上却露出意味深长的神情,开始故作玄虚道:“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陆云却当他已经默认了,抱拳作揖道:“府君,若您有此打算,我劝您一定要放弃。”
“我知道您不是不讲人情的人,只是想实心为民做事。可宗室是眼下洛阳最大的势力,齐王、成都王、长沙王这三位辅政,虽然对外都号称贤王。可他们到底是姓司马的,无论您声望多好,和他们终究隔了一层。若是把这些王公得罪狠了,他们成群结队去找三王告状,您想,三王是站在您这边,还是会站在王公一边?”
刘羡闻言,不禁眉头紧蹙,稍作沉默,回说道:“士龙所言,我其实心中思量过,但凡事如何能不冒风险?哪怕我最后闹得去职免官,难堪的莫非会是我吗?那三位辅政的颜面都会因此丧尽。我敢打赌,真拼到最后,他们还是会站在我这边。”
陆云道:“确实如此,府君此算可谓是高明了。可府君有没有想过,哪怕三王站在您这边,可和宗室闹得如此不快,三王难道不会心生芥蒂吗?宗室若是暗地里挟私报复,他们又会如何表态?”
答案不难得出,当然是纵容,刘羡冷笑道:“有人想和我亮剑?那我求之不得,看看谁的剑更为锋利!”
“万万不可!”陆云郑重其事地劝谏道:“府君,您要干成大事,切不可有此想法!所谓治大国如烹小鲜,越是这种危及自身的事情,您越要举重若轻,不然伤害了有用之身,百姓又能去依靠谁呢?”
刘羡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可他反问道:“可不这么做,我又该如何肃清京师,抑平物价呢?”
面对这个问题,陆云不慌不忙,反露出了几分风轻云淡,他说道:“云有一计,可助府君成功。”
“哦?计将安出?”刘羡生出了些许好奇。
陆云道:“王公囤积居奇,无非是为了卖粮得利罢了。可他们不可能一直囤积居奇,总会有低价卖粮的时候,那敢问府君,何时他们才会低价卖粮?”
刘羡道:“当然是市场粮多,不缺粮食的时候。”
陆云道:“那府君何不给王公们做个局,让他们误以为,洛阳不缺粮草呢?”
听闻此语,刘羡不禁眼前一亮,挥手道:“继续说下去。”
陆云继续道:“您可以先调来一批粮食,声称是从外地调运过来的,有近百万斛,然后在京中高调宣传,一面当众卸粮,一面在市场上以低价进行售卖。”
“可实际上,您只需要在白日的时候装装样子,凑个几万斛放在前面的船上,后面的全部装泥沙,只在最上面一层放粮秣。白日里卸,等到晚上宵禁的时候,您再利用司隶校尉的职权,将这些货物再装回到船上,如此循环往复。”
“那些王公们见粮食无穷无尽,怎能坐得住?必以为粮价将跌,然后大量卖粮,到那时候,不用等您从河北运粮回来,恐怕洛阳的粮价就已经跌回往年了。”
刘羡听到这里,不禁拍案叫绝道:“好主意!士龙真有奇智也!”
他兴奋地起身,在房内来回走动,低头沉思着这个计策的得失与可实施性。越想越觉得万无一失,原本他有七成办成的把握,这不算低,但未免有断去自己退路的风险。但若是按照陆云的计策来实施,便没有多少后顾之忧了。毕竟就算事后王公们发现自己中计,他们又能说什么呢?无非是智不如人罢了,也不会伤及体面。
陆云见刘羡高兴,便试探着问道:“敢问府君,那我四兄的事情……”
刘羡这才如梦初醒,站定了身子,对陆云郑重道:“士龙放心,我既然答应了你,必然说话算话,必然救他一命。”
在这里顿了顿,刘羡用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陆云,说道:“可按照约定,从此以后,你的性命,就归我所有了,你同意吗?”
陆云深深吸了一口气,第三次长拜道:“愿为明公效犬马之劳!”
刘羡大笑道:“好!从今日起,你就是司隶府的都官从事了!”
随后两人继续就整肃京师一事进行对谈,谁也没有注意到,原本在一旁茶壶内沸腾的茶汤,不知何时,已悄然烧干了。
第371章 卢志告别
刘羡征辟陆云入司隶府这件事,引起了幕僚们的一阵非议。毕竟刘羡前面还表现得不近人情,可一日之后,态度却又全然反转,实在让人难以理解。
而知晓详情的李盛则心生疑虑,干脆劝谏刘羡道:“主公,您既然与陆机已分道扬镳,何必再招揽他兄弟呢?若是救下陆机,陆机以后又与主公作对,那陆士龙又将何去何从呢?我深为主公忧虑。”
作为当事人,刘羡也思考过这个问题,他回答道:“宾硕,人材难得。陆士龙为人至孝,愿意为救兄献出性命,这是我们亲眼所见,这样的人,是不会朝三暮四的。同时他确有奇才,足智多谋,被江南人称作凤雏。眼下正是用人之际,若是我连这样的人才都不能信任,又该到何处招揽人才呢?”
最后,他干脆表态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当年诸葛丞相兄弟,不也分在两家吗?宾硕,我决心已定,你就不要再劝了。”
话说到这个地步,李盛自然不好再劝,他只能顺从刘羡的意见。
而陆云献给刘羡的计策,确实是恰到好处。
按照陆云的规划,刘羡找卢志临时借了五万斛粟麦以及两百艘船,又从河南搜罗了数万包麻袋出来。在里面装上泥沙后,刘羡便令船队自大河中进入谷水,浩浩荡荡地开入到洛阳处的西南角。
此地是除去敖仓之外,洛阳最大的港口,漕运运来的物资,绝大部分都在此地交卸。而如此多的粮秣在此地卸下,几乎不过半日,整个洛阳都知道了消息。
刘羡一面放出消息,声称这是从河北调来的粮秣,将低价在城中出售,一面又调来胜弩营,将其布置在谷水港口周遭,以提防贼寇为由,令寻常人不得靠近。等到宵禁开始的时候,他再将借来的粮食又运回船上,第二日一早,再堂而皇之地运到港口。
几日下来,洛阳人只见港口处的粮食越堆越高,浑不知下面压的其实是沙土。而各家的粮商们得知消息,无不大惊失色,他们完全想不明白,刘羡是怎么调来的粮食。犹豫之间,有一些小商贩支撑不住,率先降下粮价,而其余粮商见状,也不好再囤,毕竟卖得越晚,亏得钱就越多。请示过背后的主人,他们便纷纷开仓卖粮,不过短短五日,粮价就被打低到义军入京之前的价格。
趁此良机,刘羡将司州府库的钱帛都调用出来,几乎将市面上的粮秣一扫而空。仅仅两日,就购入了二十万斛粟米,十万斛麦面,还有二十万斛大豆,将其尽数补入太仓。
直到此时,洛阳坊市的粮商们才后知后觉,知道自己是入了刘羡做的局。可司隶府的钱帛已经给了,难道他们还能半路反悔,拒不交货吗?这是不可能的,司隶府已经给足了面子,占尽了道理。若是再想闹事,那他们要面对的,就是刀兵了。结果只能是乖乖认账。
至此,刘羡没有动用任何暴力手段,一举解决了迫在眉睫的洛阳粮荒,令洛阳上下为之侧目。官员们都私下里议论此事说:“都以为松滋公作为百战名将,擅长的是霹雳手段,没想到处理起民政起来,竟然如此高明漂亮,就好比春风细雨,润物无声啊!”
刘羡也颇为志得意满,他早年在夏阳和北地处理民政,虽然也颇有政绩,但不免有弄得灰头土脸的时候,像这次办得这么干脆利落,还真是头一次。
陆云随即又向刘羡献策说,江南三吴地方,是天下著名的粮仓。扬州水稻的产量,不仅足够当地百姓吃饱,甚至储存到州郡府库内,都多到了要腐烂的地步,这实在是一种浪费。
因此,从长远计议,等秋收结束后,司隶府不妨利用农闲时间,用米粮来雇佣百姓,在荥阳郡拓宽汴水的河道,开凿水路,将汴水与颖水相互连通,以此来加强河南诸郡间的漕运。到那时,将扬州的稻米卖到洛阳来,既方便了京畿百姓,扬州商人又赚到了钱财,何乐而不为呢?
刘羡对这个想法大加赞赏,因此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都在研究和准备开凿水路的事。
当然,按照事先与陆云的承诺,他也给司马上表请命。表文中说,陆家百年名族,陆机更是江左的士人领袖,若是将他暗中处刑,恐怕有损江左士族之心,为了江左稳定,最好还是要从长计议,酌情处理。
这道表书递上去后,刘羡本已做好了和司马入府长论的准备,毕竟这不是件小事。没想到,第二日司马就回复说,同意他的看法,令他将陆机放出。
这并非刘羡一人上书就能做到的事情,看来,是有人给出了同样的意见,无意间形成了助力。会是谁呢?刘羡想了想,也懒得在意这件事了,转眼就抛之脑后。
此时已是七月上旬,义军入京已有月余,马上就要入秋了。
这天,成都王左长史卢志来拜访刘羡。
按照官场惯例,同僚间拜访,应当事先预约,得到主人应允后,再正式前来,这样既表示对主人的尊重,也避免空访而回。
可卢志此来,并未有所预约,只是在傍晚时分,他乘一辆牛车,等闲办路过司隶府时,忽然就停了下来,而后亮明身份,问门卫道:“刘府君在府内吗?我想见他一面。”
孟讨得到消息后,不敢怠慢,他深知卢志在成都王府的地位,几乎是司马颖之下第一人,立刻将其迎进府内,并去向刘羡通报。
此时刘羡还在研究杜预当年在荆州开凿夏口的先例,听闻卢志来访,颇为高兴,他连忙将手中的事情都放下来,到前院去迎接卢志,笑言道:“武强侯能来主动登门,真是蓬荜生辉啊!”
在论功之后,成都王府中,卢志、和演、董洪、赵骧四人获封公侯。其中自然以卢志为首,司马颖本欲择一大县,表举其为县公,但卢志再三推辞之下,便尊重他的意愿,将其改封为武强县侯,位在四人之末。可正因为如此,众人都道卢志高风亮节,称其有鲁仲连之风。
卢志此时也保持了这种谦让的风格,他对刘羡笑谈道:“哪里哪里,司隶府可是龙门,我冒昧前来,能得到松滋公的接见,才是真正的鱼跃龙门啊!”
两人略微寒暄,入座之后,刘羡先向卢志道谢道:“之前子道借给我五万斛粟米和船只,真是帮了我的大忙,我代替京畿百姓,先谢过子道了。”
卢志摇了摇头,和声道:“府君所为,利国利民,不过是些许粮草,何足挂齿。何况,这也不是我的功劳,而是我王的决定。”
此事当然与成都王无关,但卢志这么说,刘羡也不好否认,他转移话题道:“我本来打算两日后到贵府上道谢,子道今日突然拜访,可是有什么急事?”
卢志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端起杯盏饮了一杯水,而后再整衣坐正,说道:“确实有一件急事,明日,我与我王将离开洛阳,率众返回邺城。”
最初听到这句话,刘羡几乎不敢置信,但抬头打量卢志,见他面色坦然,神情坚定,才知晓他并非在玩笑。刘羡不由有些不可思议:“义军入京方才一月而已,我看三位殿下相处也算和睦,为何要突然离开?莫非成都王殿下,不要辅政之权了吗?”
卢志颔首道:“是这样,我已经劝服殿下,放弃辅政之权,什么大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一概准备放弃。”
再次听到这个决定,刘羡还是感到惊叹,他不禁追问道:“为什么?”
自古以来,放权一事并不罕见,可真走到了辅政这个位置而能让步的人,却屈指可数,千年下来,无非是伊尹、周公而已。因为权力好比漩涡,在漩涡外围的人可以轻松脱身,可在漩涡中心的人,想要挣脱漩涡,往外退走,那需要付出比外围人多得多的气力与意志。
到了皇帝掌控四海的秦汉以后,能够主动放弃辅政之位的大臣,可以说是一个也无。哪怕是霍光、梁商这样公认的辅政名臣,也要掌权到自己老死,提拔自己的子孙。到了魏晋之世,有多少辅臣迭相残杀,家族夷灭,已经是数不胜数了。
而今卢志竟然说服了司马颖,令其放弃辅政之位,这不得不说,是几百年来的头一遭。
卢志笑道:“怀冲真是贵人多忘事,早在进京之前,我不就说过了吗?我王不会留在洛阳争功,所求只是返回邺城,守河北一方平安罢了。”
刘羡当然记得这件事,当时是卢志厚葬汲县之战后的两军将士,引起了常山王府的不满,于是他这么表态来缓和两府关系。可谁又会把这种话当真呢?只道是卢志为了做低姿态,随口一说罢了。没想到啊,当时他居然真准备履约。
刘羡上下打量卢志,先是心生敬佩:“子道真是守信之人啊!”随即追问道:“但这恐怕不是唯一的原因吧。”
卢志微微颔首,他将语气加重,徐徐道:“确实如此。离开邺城的原因有很多,不过最重要的原因只有一个想要重整人心,恢复治世,那在洛阳辅政,肯定是做不到的。”
“我相信以怀冲的明智,不难看出来,现在洛阳的形势错综复杂。明面上,是由三位殿下做主,可实际上呢?到处都是好乱乐祸,想要借势而起的人。这里面有宗室王公,有高门士族,有布衣寒士,人人都不能相互信服。我们六十万大军入驻在洛阳,竟然险些被粮草所难住,还要怀冲设计做局,这能够长久吗?”
不用等刘羡回答,他直接断言道:“自先帝驾崩以来,短短十来年,洛阳就已经发生了四轮政变。其次数之多,烈度之大,已经远远超过了先世。一次还能说是偶然,可次次如此,就说明政变是一种必然。”
“洛阳已是一座塞满了薪柴的大釜,辅政洛阳便如同置身釜中,釜下火烧得正旺,釜上的人却只能往釜里加水。可这并非是长久之计,因为水终有加完的一天,而底下的烈焰却好似无穷无尽。”
“想要真正救火,只有先离开大釜,等待薪柴燃尽。”
刘羡明白卢志的意思:在洛阳,不管想要做什么,都必然会破坏政治的平衡,侵犯多方势力的政治利益,造成行政的重重阻力,继而酿成政变。可若是什么都不做,底层的各方势力也会自己内斗起来,将上层裹挟其中。
所以明智的方法,就是远离洛阳,在地方上踏踏实实地积蓄力量与声望,直到洛阳的野心家全部跳出来后,再携匡扶大义,一举解决洛阳的乱局,才能根本上达成长治久安。
从长远来看,这确实是最正确的战略。可最正确的战略,往往也是最难的战略。
因为要实行这个战略,时长是以年来计算的。时间会消磨人的耐心,也会影响人的判断力。执行者必须要压制住自己对权势的渴望,在枯燥的等待中不断励精图治。毕竟相比于在洛阳辅政,这种画地自牢的积蓄是非常缓慢的,甚至等同于把部分主动权交给了在洛阳的掌权者。
p> 最简单的道理,若是司马铁了心打压征北军司,甚至主动决裂,与其开战。司马坐拥兖、豫、荆、扬、青、徐、江、广八州的人力物力,而司马颖丧失了在朝廷的主导权后,仅有冀州一州,到底谁更有获胜的可能呢?考虑到这些因素,离开洛阳仍不能说是一个最好的选择,或许更应该称之为一次巨大的赌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