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征北、征东、征西三大军司齐聚洛阳,六十万大军进驻京畿,真是前所未有的盛况。即使是当年晋文灭蜀、晋武平吴,朝廷也不过是动员了二十万大军罢了。可现在,尤其是晋武帝推行了近二十年偃武令后,三大军司竟然还能拉出这样一支规模骇人的队伍,可以说,晋朝举国上下,大概近七成的兵力,都汇聚此地了。
而随着义军营垒一南一北,如同双翼般将洛阳团团包围,一阵风吹来,漫天的幡旗好似云海翻腾。人们才对六十万这个数字产生了实感:啊,原来像洛阳这么巨大的城市,也是可以为军队所包围的。
军队和刀兵是最直观也最无可反驳的力量,这也意味着,现在洛阳,乃至整个帝国的所属,实际上已不在朝堂上的天子与公卿们,而在于组织起这场军队的几位领袖,他们将决定整个帝国未来的命运。
若是他们同心协力,合舟共济,重塑帝国的秩序,说不定帝国就能从此走上正轨,再次走向兴盛与繁荣。可若是他们心怀鬼胎,各谋私利,不仅不能谈成统一的和约,反而决裂,乃至刀兵相向,那帝国立马就会四分五裂。
因此,洛阳上下,无论是权贵高官,还是黎民百姓,所有的目光,所有的耳朵,都在窥探打听相关的动向,就好像此事干系到自己的性命一样。
齐王司马身为义军盟主,当然是该由他来召开会议。但司马并没有第一时间举行此事,他进京之后,先是拜见天子,然后到太庙拜祭列位先帝,又说麾下繁杂,为了维持京畿治安,要先忙着约束部下,整顿军纪,继而一连数日,都没有要议事的表态。
就在旁人对此不知所措时,卢志很快做出了判断,对司马颖与司马说道:“齐王殿下想要我们先表态,再次奉他为盟主,确定主次之分,然后再召开议论。”
随后他又建言道:“便应允了他,也没什么不妥,齐王确实是盟主,这也不过是虚名罢了。借此机会,正好可以表明我们无意争权的诚心。”
于是次日,司马颖与司马上表天子,以齐王司马是倡义首功,勤王元勋为由,册封其为大司马,加九锡,备物典策,皆如宣、景、文、武辅魏故事。
当天子把诏书颁发到齐王府中,司马果然大喜,勉强推辞了这一次封赏后,便立即拟出一份名单,邀请名单上的的客人到府上议事。
这份名单并不长,不过十几人,但可以说是这次勤王义军的最核心者。
参会时,这些人不过好似平常装扮,或带头巾、幞头,或用簪子挽住头发,身穿常见的绸制袍服,只带了表明身份的印绶,或跪坐或盘腿坐在席子上。
征东大将军司马一身红色戎服,头戴头巾,在居中上首坐着。
其余坐在上首的是:
镇北大将军、成都王司马颖;
领北中郎将、常山王司马;
南中郎将、新野公司马歆。
列席下座者有:
龙骧将军、齐王左长史董艾;
镇东军司、齐王从事中郎葛;
讨逆护军、齐王参军路秀;
成都王左长史、邺令卢志;
成都王左参军、冀州刺史李毅;
扬威都护、平昌侯赵骧;
常山内史、安乐公世子刘羡;
前宁朔将军、宣城公刘弘;
太原内史、成平子刘暾;
河间王长史、征西军司李含;
河间王参军、镇西军司张方。
各人所带的随从都被隔在院外,屋内负责护卫的是齐王从事中郎祖逖和齐王抚军卫毅。卫毅和祖逖都对坐在门口,将大刀放在右侧的席子上,没有司马的允许,谁也不准进出屋内。
司马亲自主持会议。
由于天气闷热,众人落座后,司马给众人安排了一些蜜水以及甜瓜作为饮食,虽没有从人伺候,但会议上的气氛还算比较轻松,看得出来,司马还是希望这次会议有一次较好的结果。
司马先让董艾起来,简单介绍了一下河南义军讨贼的情形,重点是有多少部卒,分别来自哪里。过了一会儿,他便直接说道:“今天请大家聚集,我想大家都能猜到我的意思,大乱以后,朝廷现在是一团乱麻。战事虽然结束了,但想要天下重新安定,我们还任重而道远。”
这句话当然是没有问题的,早在刘邦平定天下后,陆贾常常和刘邦说《诗》、《书》,刘邦不耐烦,便骂道:“乃公居马上而得天下,何时用过《诗》、《书》!”陆贾便反问道:“居马上得天下,可以马上治天下乎?”刘邦当即变色,向陆贾道歉认错,请他论述古今列国之兴亡,以此来研究治国之道。
而治国之道中,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其实便是赏罚分明。如何赏,如何罚,稍有不慎,就会导致群情激忿,影响到国家的长治久安。当年的三杨、后党如何倒台,不就是因为赏罚不公吗?
司马与司马颖正是考虑到这一点,才只惩处了一些最紧要的,也最无可争议的元凶巨恶,将大部分的处置留待至今,只等司马来主持会议。
只是他会如何主持呢?在场所有的人心思都盘算开来,想看看司马会如何表态。
司马当然不会这么轻易地表态,他先说:“我觉得,这么大的事情,应该先改个年号。今年年初的时候,赵逆昭告天下,说要改元建始,以表明万象更新。现在我们既然除去了赵逆一党,也该昭告天下,用这个新的年号,来表明国家大祸已去。”
“我觉得,今年先改元永宁,旨在昭告天下四民,过去的一切动乱就已经结束了。明年我们再改元太安,旨在告诫九州百姓,我们将效仿太康之治,让天下恢复当年的盛世,如何?”
两个年号,一个象征旧的结束,一个象征新的开始,众人都觉得是不错的想法,自然是颔首同意。
而后司马又道:“既然是改元,按例,我们大赦天下,孤寡赐谷五斛,大五日,对于这件事,诸位有没有什么异议?”
这是自两汉以来就有的政治传统,众人自然也不会反对。
说到这里,司马见铺垫了片刻气氛,终于开始进入正题,他说道:“既然贼子都要大赦,我们不能寒了勤王功臣的心,数十万大军停留在这里,每日的粮秣消耗,都耸人听闻,难以为继,还是早些安排为好。将士们早些荣归故里,也能赶上今年的秋收。”
他继而从怀中掏出两张黄帛,说道:“这是我准备的封赏名单,请诸位一观。”
说罢,将两份名单一左一右,分别交给两边的人传阅。上首看完后,再交给下首观看。
刘羡先接过的名单,名单很长,大大小小有千余字,有上百人的名字,刘羡大多不认识,好在齐王标准了籍贯和相关的功劳,大抵能够判断出来,这是一份中底层军官的名单。
不过也不是完全不眼熟,里面就有诸如淮南赵诱、庐江陈敏、会稽虞潭、潘阳陶侃等名字,一看就知道,是淮南江左地方的士子。司马在其后面也标注了对其的奖赏,或补为县令,或受封为度支。这些都是一些地方上的中小官位,基本不涉及到京畿的实权官职。
刘羡看了一眼司马,心想:这位齐王殿下,看来是想重点施恩于中下层军官,在地方郡国上广布棋子,加强自己对南中国的掌控。这样既不得罪其余诸王,也能继续壮大自己的势力,旁人也没有理由反对。
看完这份名单后,刘羡再看第二份名单,这份名单的名字就非常熟悉和精简了,都是鼎鼎大名的宗王:
以成都王司马颖为大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假黄钺,录尚书事,加九锡,入朝不趋,剑履上殿;
常山王司马为抚军大将军,复爵长沙王,兼领左军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加三赐,入朝不趋,剑履上殿;
河间王司马为侍中,太尉,加三赐之礼;
进新野公司马歆为王,都督荆州诸军事,加镇南大将军;
徙中书令东海王司马越为侍中;
去梁王司马肜尚书令职位,仍留太宰之职,兼领司徒;
恢复宾徒王司马晏的吴王爵位;
恢复已逝淮南王司马允爵位,追封司徒,改赠,重办葬礼;
以安丰县侯王戎为尚书令。
等众人看完之后,司马笑言道:“我知道,此次勤王的人员之多,一时间难以查全,肯定是有许多疏漏的。所以我这两份名单,只是最要紧的名单,并非全部。”
“一份大家也看出来了,是我麾下的一些小官小吏,他们虽人微言轻,但依然远赴千里赶来勤王,其心便是民心,不可不赏啊!诸位若是麾下也有这样忠贞爱国的人士,可立马写成一份名单,报上来,我都可以予以批准!”
“另一份则是宗室诸王的名单,我斟酌再三,觉得这样是最好的处置了,不知道诸位有没有意见?”
等司马说完,现场众人面面相觑,这倒并非是因为司马的处置不公道,让人感觉不满。而是恰恰相反,司马的安排有些过于公道了,完全超乎了众人的预料。
首先是对司马颖与司马的封赏,司马不仅没有大权独揽,而是完全认可了河北义军的功劳。将司马颖与司马推至与自己近等同的地位,这是在表明,愿意与二王共同辅政的诚意。
其次是对于临阵倒戈的征西军司,司马也予以拉拢,虽无实权相予,但尊荣与另外三王等同。
然后才是对自己政治盟友司马歆的加封,重新在荆州恢复征南军司,令司马歆坐镇南方,这也是在他的原势力范围内加封,其余势力鞭长莫及,无人可以指责。
再然后是对京畿宗亲的表态,将作为宗亲首领二人的司马越与司马肜轻拿轻放。这是说明,司马对于这些顺从了司马伦与孙秀的宗王们,并不予太多追究,除去削去实权以外,并不打算大做清洗。
接着是对淮南王党羽的追封,表明齐王不仅记得活人,更记得殉国的义士。
最后提拔王戎这位最后的竹林七贤做尚书令,则表明新朝廷求贤若渴、重建治世的态度。
刘羡看完两份封赏名单后,心中可谓是极为诧异。在他事先接触的印象中,齐王司马是一个沽名钓誉之徒,汲汲名利的庸才,更没有什么城府。没想到,他给出的处置,竟然是如此的无懈可击,让人根本挑不出毛病来。
是他府中有高人吗?可刘羡一想到上次私下和他见面时,司马手下那群幕僚的恋权作风,又不禁有些怀疑了,莫非这就是齐王本人的主意?
其余众人也是怀有同等程度的诧异,但他们不好表现出来,只是面面相觑,打量其余人的态度。
司马则又一遍问道:“其余的封赏,我们可以慢慢谈,大体我觉得这样就很合适了,诸位可有什么意见?”
卢志率先反应过来,对司马拱手说:“齐王所思,可谓至公至允,臣等心中钦佩至极。”
他随即给司马颖使眼色,司马颖本来是不太愿意的,毕竟他麾下的封赏还有些没定下来,想和司马先商榷,即使看见卢志眼神,也不禁有些犹豫。
而刘羡明白卢志的意思:既然齐王已经让步,己方就决不能拖他后腿,表现出一副贪得无厌的态度,这会有损后续的声望。于是他也出声示意司马说:“齐王高明,如此处置,定然能令朝野安心。”
司马闻言,立刻表态道:“我没有意见。”
既然司马都表态了,司马颖也只好跟着表态道:“我亦没有意见。”
至此,封赏的大方向便定了,确定三王共同辅政后,刘羡和卢志等高级将领的封赏暂时延后,而重点先照顾各方的基层军官。
说完封赏,后面便是刑罚了,司马又掏出一份名单,交到众人中传阅,传阅之时解释道:“我以为,对于赵逆封赏的爵位,我们要全部废除,但启用的官员,倒也不必全部处罚。”
“这里面,有些人是被裹挟的,但真有才能,也没做什么恶事,我们可以留用;有些人被逼无奈,做了些无关紧要的恶事,我们从轻处罚;但对于那些积极投靠赵逆,为篡夺神器做出了大逆不道之事的人,我们要严惩!”
“可这些事查来复杂,短时间内恐怕难以拟定一份详细的名单。所以这份名单上所记录的,是那些和勤王之师,有血仇的罪人将领,一定要严惩灭族!以儆效尤!”
说到此处,司马想到了河南诸战中战死的数万部下,不禁有些咬牙切齿,声音中也透了几分恨意。座下的刘羡听了,身上亦有几分毛骨悚然。
恰到此时,一旁的刘弘把名单交给刘羡,刘羡展开一看,发现名单的第一排,赫然用朱笔写着一行字:安南将军、上谷郡公孟观。
刘羡一个激灵,胸中顿时激起惊涛骇浪,想起无数往事。
第363章 刘羡求情
说起孟观,刘羡对这位老上司的态度极为复杂。
从初见时,孟观就展现出一手让刘羡念念不忘的武艺,其射术之精湛,在禁军中堪称第一。即使这些年来,刘羡遭遇了不少神射手,可能与孟观相提并论的,也只有李矩一人而已。而后来在杨济奇袭东宫时,自己与巨人鏖战,险些命丧当场,是孟观赶来救场,用关键一箭拯救了自己的性命。自此,刘羡对孟观非常感激。
再之后,是在平定齐万年时,在关中苦战三年难以寸进的情况下。孟观展现出了非凡的统帅才能,他不吝向刘羡传授统兵的经验,一战大破齐万年,由此,刘羡从内心深处敬仰孟观。即使孟观是一个毫不收敛的贪官,在政治立场上也毫无品德可言。
还记得两人的上一次分别,还是在查抄金谷园时。当时孙秀的安排,摆明了就是让孟观来抓捕刘羡的。无论刘羡事先做了什么样的准备,只要孟观还想在仕途上更进一步,刘羡就插翅难飞。结果也果真如孙秀所料,刘羡的动作完全瞒不过孟观,他直接在路口堵住了刘羡。当时,他若是将刘羡直接押回洛阳,一切就都完了。
但最后,或许是看在两人十多年的交情上,又或许是看在孟平的份上,孟观还是放过了刘羡。放任他逃出生天,逃过了这人生的最大一次劫难,也才有刘羡如今的功成名就。
当然,其实在刘羡心底,还有一种难以对外言明的情绪。无论孟观在外是何种人,有着何种的毛病,但回到家中,他毫无疑问是一位好长辈、好父亲。对于自己的子女,孟观并非是传统的大家长,而是尊重他们的想法,常常给与细微的关怀,试图给他们一些理想的空间。
刘羡对这种氛围很是向往,他看孟观一家人,就像是看一种珍宝一样。虽然自己从未得到过,但也希望这种珍宝不要受到他人的损坏,让这个世道更美丽一些。
可眼下这个情形,孟观却似乎陷入到一种死局里了。
无论如何,这次孟观站队到了孙秀赵王一方。现在孙秀被五牛分尸、赵王党羽尽数伏诛,只剩下孟观在宛城仍旧困守而已。而且他不像征西军司那般此前一箭未放,反和河南义军结下了血仇,司马是绝对不会被放过他的。
怎么办,要坐视孟观为齐王灭族吗?
刘羡斟酌片刻后,很快下定了决心。
在会议上,他并没有当众表态。而是在会议结束后,他悄悄去常山王府面见司马,对他说道:“殿下,在下以为,孟观乃国家第一名将,有平叛大功,四海咸知其能,禁军中更是广有旧部故吏,若是直接将其灭族,恐怕会引起很多非议。”
司马有些莫名其妙,他反问道:“府君是什么意思?莫非是想要救孟观一命不成?”
刘羡并未明言,而是恳切说道:“请殿下帮个忙,带我私下里见齐王殿下一面吧。此事若不成,殿下也没什么损失,此事若成,殿下便能在军中得一大助力,禁军也会感恩殿下的啊!更别忘了,孟观他……他原本也是楚王殿下的党羽啊!”
司马听到这里,脸色一时深浅难测,起身稍作徘徊后,叹了口气,说道:“好吧,明日一早,我便带你去见一见齐王。”
第二日一早,刘羡便再去见司马,司马当即领着他策马前往齐王府。到齐王府时,可以看到,齐王府正召集了一堆匠人,在修葺府门和房瓦,似乎是想将门楣修建得高大气派一些。
有门人认出了司马和刘羡,立马说道:“是常山王殿下吗?请殿下稍等,我去通报我王一声。”然后过了一会儿,门人出来说:“我王正在招待东海王,殿下可以一起过来。”
司马便和刘羡一起进去。一进堂门,可见司马坐在案后,似乎在阅读一份名单。而在一旁的桌案边,可见一名四十左右的中年人端坐席上,似乎在等待司马的回复。
他们见二人进来,司马招呼了一声,让他们坐下,那中年人则起身拱手行礼,正是东海王司马越。
刘羡认识司马越,早在司马玮麾下时就和他共事过,当年司马越还是一名颇有生气的青年,只是在过去离开关中返回洛阳的这一年里,两人并没有什么交集。此时再见,刘羡不免愕然发现,对面已经是一名沉稳寡淡的中年人了。
司马越显然也有此感慨,说道:“数年不见,怀冲的模样也变了。”
都落座后,闲聊几句,原来,他是在对司马推荐人才。处理天下朝政,任用天下奇才,正是开明之政的特点,司马越在朝中任职多年,人脉关系极广,自然是推荐人才的最佳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