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来不及多想,穿过回廊,跨过拱桥,进入暗香弥漫的书斋中,静谧的氛围,令少年焦躁的心神都安定了几分,当兰笙关上房门,屋外躁动的风雨也随之被隔绝在外,书斋好似自成一方小天地,不再受任何影响。
“老师。”
当姜守轩执礼问候时,风时安没有回应,只是看着少年的头顶三尺之上。
在这小子拜师时,他的头顶曾有几缕黑气缠绕,而在风时安认下这弟子后,这些黑气顿时荡然无存。
如今,那些消失的黑灰之气又再度出来了,比之当初,强盛何止十倍。
在风时安眼中,少年头顶一根赤红之柱稳稳立住,其赤柱低端,一团白云盘绕,而在白云之外,有黑灰之气弥漫,近乎将之包裹。
不过虽然有灰黑厄气滋生,但赤红气柱并没有呈现不稳之相,只有其下白云,受到了诸多波及,显得有些紊乱。
“真是苦了你了。”
看着少年头顶之上,逐渐增多的黑灰之气,风时安不禁又叹了一口气。
“回老师的话,弟子不苦。”
虽然眼前老师这一声感慨,在姜守轩听来,有些没头没脑,但他还是连忙回应。
不过他当真不觉得自己这段时间过得有什么苦。这可是他有记忆以来,过得最滋润的一段时间了。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就不必多说了,武道修行的功法精益要诀,只要有困惑,就可以前去请教,不论他问什么,必然能够得到解答,一定能有收获,对于一位武夫而言,还有什么比这更畅快的事情呢?
“我不是说你现在,而是说你将来。”
“弟子不解,还请老师示下。”
姜守轩心中依旧有困惑之意,但心中却是已经有了猜测。
“我要走了。”
风时安轻轻吐出一句,少年虽然有了心理准备,可却仍是呆愣了一瞬,当他反应过来之后,连忙追问道
“师父,您要去哪?何时归来?”
“我去哪里,不是你该问的。”
风时安轻轻摇头,带着一种怜悯而又无奈地目光,看着眼前的少年,
“至于我何时能归,或许三五月便会回来,或许,以后都不会再来永兴县了。”
“怎么会?老师,可是我做的有什么地方让您不满意?”
姜守轩如遭雷击,有些不甘地询问道。
“与你无关,也与永兴县任何人无关,只是我父亲想要我回去,只是我没有想到会这般早,今年才到六月啊!”
“老师……”
“闲话少说,接下来的话,你听好,我离开之后,我在永兴县所有一切,皆由你继承,以你如今实力,想要将之接管,有些勉强。
你想要彻底掌握,少不了一番拼杀,与那些人明争暗斗,他们于我不过虫豸,但对你却是大麻烦。
你若是解决不了,该放弃便放弃,不要为了一些俗物,令自身陷入险境,以保全自身为重,留待以后。
你的武道资质乃是永兴县第一,你不会止步于先天境,你会有更高的成就。不要与这些蝇营狗苟之辈过多纠缠。”
风时安的语气非常平缓,可转瞬就变得严肃起来,
“不过,你可以舍弃我留下的任何资产,可唯独有一样,你绝不可在接手之后立刻放弃。”
“慈济院。”
姜守轩知晓老师所言何处,这是他老师被称为永兴县第一大善的主要原因,也是他愿意拜师的重要因素。
“你接掌之后,可以不再接收其它孤寡,但如今已经收下的,你必须将孩子抚养长大,送那些老人走完最后一程,如此,才可以裁撤此院。”
风时安并不打算强求他人行善,他可以一时兴起,作一方大善,但要求一名尚在尘世挣扎的孤寡少年接掌他的一切,并且维系规模,那便是强人所难了,说不得便会害了他的前程与性命。
“承蒙老师不弃,抚养照顾我至今日,弟子不才,愿以此身向老师立誓,只要弟子还在一日,慈济院便在一日,绝不关停。”
听到风时安的嘱托,少年半点犹豫都没有,当即便跪倒在地上,指天起誓,神情坚毅,似百煅精钢,不可摧折。
听到眼前少年对自己的保证,风时安看向少年的眼神也出现了变化,虚空之中,似有风雷激荡,更隐隐有虎啸声响彻静室。
可这一切也只有风时安可闻可见,此时此际,映照在龙子眼中的少年气运再次化作赤虎,却又不只是赤虎。
只见这头张牙舞爪的踏蛇赤虎,一声低吼之间,一枚枚龙鳞自其毛发之间浮现,更有两支好似利刃般的龙角,自额头两侧生长刺出。
狴犴!
第18章 仪仗
“当日你呈给我的这本紫阳经,今日我便还与你了,不过可不是原封不动了,上面有我的批注,你日后若是有困惑,可以多翻开看看。
这一部武经并不全,后面的境界尽是些猜想,所以我又在这些基础上,向后推演了三重行气法诀,你若是对我有信心,日后修到天象境,可以行此法尝试突破。”
风时安见少年头顶气运变化,伸手一指桌案上的书册,正是当日少年呈献的紫阳经,只不过在原有三册之上,又多了一册,那是风时安推演出来的后续功法。
“师父!”
姜守轩心中情绪似怒海波涛翻涌,已是不知所言,只得伏地再拜。
呜
一声清越、悠长,仿佛能够涤荡天地的螺号声从源河深处传来,这声音既不高亢也不刺耳,但却带着一种古老苍凉的意蕴,传遍了永兴县城。
寻常的凡夫俗子自然是听不见的,也唯有灵气未消的孩童以及能通道玄者,才能够察觉,不过却也寻不到源头,县中鬼神对此倒是心知肚明,可也不知如何应对。
“大人,您看,这该如何是好?”
永兴城隍法域内,霞光漫天,瑞彩生辉,其中鬼神虽有统辖管理阴司之职能,但此地却无半点阴冥之气,反倒可见奇花瑶草遍地,修竹乔松满山,白鹿隐现,灵狐显踪,宫阙殿宇林立群山万壑间,辉煌金光映照青天三百丈,当真是好一处人间福地。
“如此威势,也只有那位殿下能够引来了,且看看吧!”
体绕金光的城隍大神,立于主殿之中,遥望法域之外,目光掠过城中鳞次栉比的屋舍,扫过城外阡陌相连的田野,最终落到动荡不休,好似将要冲毁岸堤的源河之上。
在一方香火主神的目光之下,这动荡的湖面在螺号声中逐渐平静下来,不再有浪涛汹涌。
下一瞬,平静如镜的水面缓缓地向两侧分开,温顺的水流退让,露出一条宽逾十丈,直抵河底细沙的光洁水道。
水道两侧,高达数丈,仿若刀削而成的水墙矗立,水墙之内,银鳞游弋,水草飘摇,景象瑰丽而又玄奇。
可这般水景,难以吸引永兴县一众鬼神的半点目光,只因在源河深处的水道尽头,已有一支威严肃穆的水族仪仗缓缓浮现。
打头开道,率先踏水而现的是两列身披青色鳞甲,手持分水三叉戟的巡河夜叉,他们高约丈许,青面獠牙,狰狞凶恶却又不失威严。
在这三十六名夜叉稍后两侧,可见数百名初具人形,但却尚未完全退去甲壳的虾兵蟹将跟随,它们并未走上水道,而是在分裂的水墙之中列队潜行。
可规模如此庞大的水族仪仗,其所护卫的,却是一架无人乘坐的青玉辇车,车辇并非凡间车架样式,形制好似一座微缩的宫殿华盖,通体好似由青玉雕琢而成,其上更有天然而成的水波纹理,自然流淌卷动,车顶薄如蝉翼的鲛绡帷幔,随水流轻扬飘动,七彩光华悄然流转。
拉动辇车的也非凡物,而是四匹蹄生云雾,覆有青蓝鳞片,头角初现峥嵘的龙马,它们体型修长优雅,行走顾盼之间,神光湛然,更有淡淡龙威弥漫,令四方凡物水族匍匐。
辇车四方,八名身披素纱,容颜清丽绝俗的蚌女,手捧如意、明珠、香炉等物,踏水随行,所过之处,霞光虹彩绽放,异香阵阵,经久不散。
辇车之前,一名身披玄色绣银长袍,头戴高冠,手持玉笏的青年神官脚步略一停顿,肃静的面庞之上,露出一缕歉意,玉笏微抬,
“诸位大人勿忧,吾等前来,不过迎回十六殿下,不会惊扰世俗。”
话语落毕,这支水族仪仗已经踏出水道,登上堤岸,霎时间,雷鸣声阵阵,瓢泼大雨倾泻而下,厚重的水气弥漫天际,放眼望去,尽是白茫茫一片。
在大雨的冲刷之下,这支鬼神也会为之敬畏,诸邪仓皇退避的水族仪仗,也生了变化,只见那些狰狞夜叉全都隐去了周身异常,一身青鳞化作盔甲,丈许高大的非人体型也敛去许多,只比常人高上些许。
青玉辇车也在同一时刻,化作寻常凡间样式,只是以珠玉锦缎为饰,显得极尽奢靡,可以在凡人的接受范围内,车前的龙马也隐去神异,不见鳞角。
虾兵蟹将隐藏于水波之间,并没有随之一同上岸,只有蚌女随行,可即便如此,也让一众鬼神难以安坐。
“大人,要让这些甲士入城吗?”
虽然那些巡河夜叉为了掩饰身形,化成凡人模样,可他们变化的是甲士,三十六名甲士进城,当地县官即便不被吓死,也会被吓得瘫软在地。
“尔等还能阻拦不成?”
永兴城隍叹了一口气,那位自龙宫而来的青年神官,瞧着可不是什么易于之辈,
“还请劳烦诸位,施展障眼之术,遮掩凡人耳目,不要让他们瞧见了,而今大雨,街道之上,也没什么人往来,并非难事。”
“我等为这些水族掩人耳目?”
一众香火鬼神听闻,无不为之惊愕。
“如若不然,尔等可还有什么妥善处置之法?”
众神面面相觑,却是无一人有激进言论。
“就依照大人所言吧,我等这些年也没少受这位殿下恩惠,护送这位殿下一程,也是应有之意。”
“走吧,我等将这位殿下安稳护送回去便好。”
众鬼神依言而行,走出法域,向在风雨之中的永兴县城四方街坊而去。
“这叫什么事啊?明明是我人族地界,怎么任由水族畅行无阻,还要我等护卫。”
“你这几年可没少受这位殿下行云布雨而来的香火,哪来这般多的怨言?”
暴雨之下,鬼神辟道,自水中而来的车马仪仗,一路毫无阻碍,来到风府门前,化作管家模样的青年神官,面带恭谦之色,叩响了大门,
“臣等奉君上之命,前来迎十六殿下回宫!”
第19章 神人
风府的朱漆大门在悄无声息间,向两侧缓缓开启,当大门完全开启时,风时安领着兰笙乐理,刚好绕过影壁,出现在正门处。
大雨依旧,可快要连接成线的雨水,却没有一滴能够落到主仆三人身上,追上来的姜守轩见到这一幕,并不引以为奇。
他修成先天之后,真气可外放三尺不散,倘若他不计消耗,他也可以暂时的做到这一幕,当然,他现在没有办法做到老师与两位姐姐如此从容,潇洒自如。
不过,姜守轩此刻依旧被深深地震撼了,他的目光越过府门,从那位卓尔不凡,丰神俊朗,执玉笏拜下的青年身上掠过,落到府门外,那些在大雨中,如雕塑般矗立,一动不动的甲士身上。
一股令他都感到有些惊悚的肃杀之气,在雨中弥漫。少年毫不怀疑这些甲士的实力,他又不是只是闷头苦修,闭门造车之辈,他也曾经历生死之难,在阴阳间徘徊。
此刻,在厮杀中磨砺出来的灵觉感知,正在疯狂跳动,警示姜守轩,门外的甲士有多么危险,依照他的感应,任意一名甲士,都能够令他陷入生死之境,非他能敌。
这样的结果,令姜守轩都有些不敢置信,都有些怀疑自己,再怎么说,他也是一位先天境武夫,难道这些甲士,人人都是先天不成?
不过这还不是最紧要的,而是这些人居然全身披甲,一眼望去,怕是有二三十副甲胄,这等数量,依照大雍律法,完全可以按谋反罪论处了,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联想到老师先前所言,看看眼前这些任意挑出一位都令他感到极度危险的披甲之士,姜守轩心中不禁有一道大胆的想法冒出来。
老师难道是……
“不必遮掩他的耳目。”
正当姜守轩胡思乱想之际,忽然看到自己的师父望向他身侧一处,吩咐道。
只是一刹那间,姜守轩只觉得有一股寒气,从自己的尾椎直冲天灵,浸润全身,他的身旁分明空无一人,老师在向谁吩咐?
姜守轩就没有想过质疑老师,他只是想到了,月初时那位高中返乡的宋探花,与他讲的妖邪鬼魅之事。
就在少年思绪越发飘飞之时,忽有一股淡淡的檀香气弥漫而来。与宫殿庙宇之中所焚的香火气一般无二,没有半点差别。
熟悉的气味,让少年心神安定了许多,当初在学堂时,他可没少听老师讲神鬼志异,是以他能猜出几分,却没想到老师居然有如此威势,可以号令鬼神。
姜守轩想要求问,验证心中困惑,可风时安已经不再看他,在已经退至一侧的神官侍奉下,带着两名婢女走向车辇。
“卫江啊,都已经十年了,你还是这般沉闷无趣。”
看到身旁一侧行走间距皆有尺度的青年,风时安佯作不满,调侃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