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不要？我劝你最好还是收下，毕竟以你的身份，这辈子拥有金丹的机会，或许只有这一次。”石猴道。
七仙女的眸光落到玉瓶上。
一瞥。
“我要的是道歉和赔偿，不是羞辱，既然你不愿意给，我就用自己的方法来得到公道。”七仙女冷声道。
“明白了。”石猴点点头。
七仙女不愿再理会石猴了，石猴的态度奇差，方才她就已不想忍受，只是因为看穿了石猴的本性，这才没有立刻发作，多了几分耐心，但现在一番好言好语后，这猴头非但没有收敛，甚至开始攻诘羞辱了。
七仙女当然明白，这是石猴因为存在多年的部分人生观被推到而产生的应激反应，但自己受不了了，就能随意伤害他人？这世上没有谁是一出身就欠谁的，更何况，明明从一开始，她才是受害者。
“你是嫌少。”石猴又道，他竭力寻找着理由为自己开脱。
七仙女再理会石猴了，手指收紧，就要捏碎那枚玉。
接下来，自然有王母做主，真当大天尊的外孙女软弱可欺？
七仙女眼眸最后一次扫向石猴，然后便看到石猴眸子里，忐忑和期待交织的眼神，希望，又像是不希望，这色厉内荏下的迷茫无措，像极了一个受不住冲击的小孩。
这眼神，和牛金初次听闻牛郎的时候一样。
没有哪一个母亲能受得住这样的眼神。
七仙女的心肠不由的一软，她用指肚摩挲了几下玉，手又慢慢松了开来。
“你从前便是这么与人交际的？”七仙女道。
“怎么，你难道还想要教俺老孙？”石猴嗤笑，说着挖苦的话，但眸光却闪烁着，口不应心，他就像一只刺猬，表面全是尖刺，内里的却是柔软肥美的膏脂。
七仙女看着他。
“人性本恶，何况非我族类，自当先以力镇之。”石猴沉默了一会，还是开口道。
“不错，但若是对方不是恶人呢？为什么平白无故就要先被你欺负一下？”七仙女道，“或者说，‘以力镇之’，是不是也可以这样说，先为恶的其实是你呢？”
“不一样……”石猴解释。
“哪里不一样，因为先为恶的是你，而你自己知道你其实不是要为恶，可是在旁人眼中，你就是在伤害，有此先入为主，后面你还指望着能朝哪哪里发展？”七仙女道。
“我……”石猴一时语塞，卡了几下，“我不同……”
“都是这世间生灵，你又有哪里不同，”七仙女道，“我不知道你曾经历过了什么，或许是满怀善意，然后被人伤害了，可你又怎知，伤害你的人，不是像你这般想的呢？”
“你这是在诡辩……”石猴恼怒的挠了挠头。
“你自己说，‘非我族类’，你应当是有过这样的遭遇，彼时你应当是处于劣势，就和此时的我一样，那时候，你的感觉是怎样的？是否觉得无妄，否觉得愤怒，是否想要一个……道歉。”
七仙女道，她静静的看着石猴。
“我……”石猴张了张嘴，恍惚间，他看到了那一日，自己在人群中仓皇逃窜，满眼的惊慌，满脸的恐惧，慢心的恐惧……他想要反驳，却忽然发现往从前口舌伶俐的自己，一下子变的笨嘴拙舌的起来。
石猴又沉默了。
“对不起。”石猴道。
“你……我不是……”石猴好像明白了什么。
“你不是有意要伤害?”七仙女道，“或许你还听过这一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的行为或许是出于习惯，又或者只是源于忽然的兴趣，无意之间，但确实你已经造成了伤害。”
石猴沉默了一会。
“你说得对。”
石猴道，他点点头，猴脸上显出肃然庄重，端正衣冠了，四尺的身量，挺的笔直，然后弯腰从七仙女腿边捡起玉瓶收起，掌中灵光一闪取出另一个玉瓶递过去。
“抱歉，我之前所为，确实不太恰当，这枚定魂丹，丹成有五转，以其金丹之品，只要不是立刻魂飞魄散，都能聚魂敛魄，可保元神无恙。
七仙女没有接。
“这丹太过贵重了。”七仙女道。
“无妨，”石猴奇怪的笑了一下，“除了道歉，也算是我给的你为我解惑的谢礼，既然给你，你收下便是。”
声音传入耳中，很轻，却分外的冷硬，带着一种奇怪的坚持。
七仙女本能的觉察觉到了一丝不妥，她看向石猴，便看到后者那一双原本灵动的眼睛，已经晦暗了下去，如两口深不见底的泉眼。
“所以，是我错了，因为我是妖，所以人可以这样对我，我却不能这样学人，是这样的，对吧。”
石猴道，声音愈发的轻。
他双眸忽然一下从平静变成激烈，潜藏在底下的暗流，翻涌着，忽然喷簿而出！
整只猴，裹满了戾气。
第218章 长歪
怎么这样理解，我是这个意思么？
七仙女睁大了眼睛，她忽然发觉自己错了，除了那一瞬的眼神，石猴哪里像她的小金和小银，这份思路清奇的理解，莫名其妙忽然的偏执，自以为是的聪明，那种‘我没错，错的是世界’的叛逆，想坚强却又控制不住委屈，石猴分明和隔壁婶子家十几岁的二狗更像。
而和二狗不同的是，石猴不是一个真正的半大孩子，他还是一名妖王，一名已经修成了金仙的恐怖妖王。
“你又怎么了。”七仙女轻轻叹了一口气，放缓了声音，“我说什么了么。”
“‘非我族类’，谢谢你，使我真正明白了这个道理。”石猴道，恐怖的气息从身上流露，排开了周围的灵气，形成一片真空。
七仙女抬起右手，屈起食指，揉了揉眉头，舒缓着疲惫，一边在心里组织了下言语，对于石猴这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她倒是并不惧怕。
“你是不是觉的，自己很委屈，‘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符不符合你现在的心境？”七仙女道。
“你一介小小的宫娥，竟也知圣人之言。”石猴道。
“你境界虽高，但初入金仙，到圣人也有天地之远，你觉得，你现在就能领会了？是不是觉得不明觉厉，但却又莫名符合心境，有些踌躇满志，壮怀激烈。”七仙女道，善于开导，是每个母亲都有的技能。
石猴看了七仙女一眼，默认了，只觉得这宫娥也有些玲珑，能懂人心。
“其实不过只是错觉罢了，你虽远胜于我，但在圣人眼中，你我又有何区别，有这种感觉，不过是因为你心情一时激荡，自觉有感，一种无来由的莫名的自信罢了。”
“就如我方才所言，我只是与你分析了下前因后果，你就不管不顾的开始了自怜自哀，当初你只是凡间微末小妖，身为异类，又没有尺寸本领，世人自然轻之厌之，但现在却又不同，你已是上了天了，入籍为神，一身神通术法，此一时，彼一时，并不是说，你该忘记前尘，而是，如今既然你已从那样的泥沼中脱身了出来，便不该再囿于过去，而你的现在，也自然该因为你的努力，变的和过去不同。”
“所以……你的意思是？”石猴身上的戾气消散了些许。
七仙女又揉了头没头，这算怎么个事，明明遭了无妄之灾的是她，现在却要来开导这始作俑者的猴子。
“万物皆在变化，命途如水，当以身做舟，方能不溺于此，而时移世易，世情多变，又该顺水而行，舟楫方能不沉，我如此说你可明白。”七仙女道。
石猴不言语，若有所思。
“天官，九品十八级，其上还有封爵，放眼诸天，如你一般是异类出生的，不知几许，你看他们是如何做的？”七仙女道。
“如何做的？”石猴回忆，“对待下属……唔，有的虚情假意，有的动辄喝骂，有的殷勤关切，对待同级，大多都是和和气气，对待上司，只有很少的会奴颜婢膝，但最起码也都会表现的恭恭敬敬……”
“你看他们，便是对待势弱的下属，又有哪一个，似你这般肆意妄为，天地有秩序，上下尊卑，亲朋师长，对待不同样的人，便该用不同的方式，而不是随心所欲，生搬硬套。”七仙女道。
“他们对待不听话的下属，好像都是先罗织一个由头，然后再去发落，这个叫……师出有名，我之前是不教而诛……”石猴身上的戾气消去，喜的一下子蹦了起来，他眼珠又变的亮晶晶的，“对，是这样没错，是俺老孙错了！”
“对待同级，是平等相交，就该是朋友，那么对上司，尊敬，听话，那不就是对付亲长么，最少表面上要是这样。”石猴学的很快。
所以……我说了半天该这么理解？
七仙女感觉，石猴好像是越跑越偏了。
“是了，老孙如今已是弼马温，堂堂天官，”石猴又装模作样的正了正衣冠，他眼珠一转，看向七仙女，无师自通道，“你只是一个小宫娥，所以……我该是你的上官，”石猴忽然轻轻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那你之前那样对我，岂不是慢怠上官？”
石猴眼珠咕噜噜的一转，显然只是在玩闹。
七仙女本来还想纠正石猴，听到这言语，又不想说话了，这猴头惹人厌的花样，当真是层出不穷，已经是无可救药了。
“你有这般见识，想来伺候的主家也是地位显赫，宰相门前三品官，逢高踩低，有些倨傲也属寻常，但你这眼力，”石猴摇摇头，又大度的挥挥手，“算啦，我看你本性不坏，本弼马温，就不和你这样一个小宫女计较，平白失了身份。”
七仙女面无表情。
“哎呀，我就是逗逗你，怎么，看你的样子，好像还生气了，”果然，下一刻石猴便破了功，又变的嬉皮笑脸，“你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宫女，但我和你在一块觉得投契，这样，我不把你当属下，我们当朋友可不可以！”
七仙女不理会她。
“怎么还真生气了。”石猴手上灵光一闪，便取出一个玉瓶，“喏，这枚金丹给你，是俺老孙的赔礼，不生气了啊。”
石猴的摸样就像是哄小孩一般。
七仙女抬眼，是最开始的那一枚金丹，不是后来的那丸五转定魂丹。
石猴有些尴尬，他注意到七仙女的眼神：“那个我们都是朋友了，心意到了就好，而且反正你也没事，那定魂丹你也用不上，算了，”石猴咬咬牙，像是下了很大决心，肉痛道，“你要是真想要，我把那定魂丹也给你。”
“不必了，这枚金丹已经足够作为补偿了。”七仙女伸手就要结过。
“我就知道你不是那种见钱眼开的人。”石猴眉开眼笑，将装着金丹的玉瓶递过来，但随即他就又发现不对了，有些不满，“我把你当朋友，就该平等相处，怎的老孙给你东西，你还坐着拿。”
第219章 登门
石猴伸出空着的那只左手，搭在了七仙女的肩上，轻巧的往上一拉，也不见他如何，七仙女的身子便不由自主的站了起来。
“嘻！”
石猴满意了，松开手，维系的法力刚一撤掉，七仙女的身子立刻就往后倾倒，时间还太短，她的元神还未能完全适应这新占据的肉身，这一下又事起仓促，她根本就来不及反应，只觉的脚下软绵绵的一轻，剩下的便全是不由自主。
“噫！”
石猴惊呼，赶紧又抢上前一步，抄起七仙女的腰肢，将她又拉住。
一下子，一人一猴贴到极近，女仙身上的馥郁充满了石猴的鼻腔，他激灵灵的打了个冷战，倒也没什么绮丽的心思，只是觉得味道很怪，闻不习惯。
一只猴，又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还不把我放开！”七仙女怒道。
“抱歉，抱歉！”
石猴讪笑着，改变姿势，搀住七仙女，忽然像是又想到了什么，掌中灵光一闪，掉下一个蒲团，他一脚将蒲团踢到七仙女的身下，这才扶着她坐下，又将盛装着金丹的玉瓶塞进七仙女手中，这才忙不迭的后退了两步。
七仙女吐出一口气，稍稍安定。
“真是……”七仙女骂道。
“俺老孙忘了你才刚……”石猴满脸堆笑，透出尴尬，“那个赔礼，俺老孙也给你了，不要生气，不要生气……”
看来，除了世界观外，更迫切的是要让他明白什么事距离感。
七仙女看着石猴，见他是这幅模样，一下也生不出起来，只得在暗地里摇头，随机又想起方才纠正石猴人际交往的结果，又赶紧打消了念头。
罢了，猴子心思太多，就先这样吧。
“我方才所说与人相处，你的理解，不能说错，却也只是流于表面，我看你这模样，再往深里说，指不定你又会联想出些什么，你记住一句，人心隔肚皮！”七仙女想了想，还是对石猴道。
“人心隔肚皮，记住了，老孙记住了！”石猴点头，却是一副漫不经心浑不在意的态度，“至于说表面，只要看起来和旁人差不多，不至于被笑话，够用就行了，其他的老孙自己学，自己学……”
七仙女不再多言。
……
蟠桃园。
小亭中，丁林盘膝而坐，眸子微阖，揣摩体会着《天仙诀》，不愧是道祖传下的顶级功诀，未读之前，丁林以为自己或许能懂十之二三，读了之后，才发觉，自己所能看懂的不过百之一二，仙文多意，大段的文字，他或是只能有一知半解的猜测，或是压根就看不懂，功诀中各种引经据典，根本都闻所未闻。
若拿《黑水经》和《天仙诀》相比，其间的差距，就如少儿读物和大学时代的高数。
丁林杨婵那学过仙文，他每个字都认识，却不了解含义，不能使之连贯，仅仅只是阅读就困难无比，艰涩和晦黯交织出难以为继，每往后读一点都是艰难，他强忍住难受，还是坚持着通读了全篇。